宫门内外 同
宫门内外
跟随着云杨，柳正风踏进了御书房。
三年了。柳正风的眉梢眼角，又多了几条细细的皱纹。岁月如刀啊。
铁穆坐着，鹰隼一般的眼睛，直盯着这个臣子——当年在安南战争中曾经的贴身护卫。
是这个人，抢走了孟丽君！抢走了……朕，最心爱的臣子！
是他，逼朕不得不杀了她！
铁穆相信，如若不是因为柳正风的存在，孟丽君绝对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她会欢欢喜喜进朕的宫廷，做朕的贤妃或者德妃，成为朕最好的内助！
但是，由于这个人的存在，她却坚决拒绝了朕的要求！
当年，这个人，还坚决不承认孟丽君是个女子！
这个人！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好处？
但是，想着倭国的战报，铁穆不能不服气的承认，这个人，的确也是一个人才——尽管，不能与自己相提并论。
千枫羽虽然大获全胜，但是实力已经大损。其他三个幕府趁机发难。倭国内部现在已经是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加上蒙古士兵前来的一趟，这倭国实力，没有三十年不能恢复。这倭国的浪人，大半被招募进军队搞自相残杀去了。这一年来，元朝沿海，已经基本没有倭寇足迹。
这样的情况下，奉行自己命令，柳正风终于功成身退，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千枫羽，不做他的殉葬品了。
自己，该如何安置他？
铁穆又想起方才孟丽君的一番话。孟丽君是对的。柳正风这个人，用在明处，比用在暗处更加能发挥其作用。让他继续做什么监督大臣的天机卫，实在是浪费。
心里想着，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爱卿平身。”站了起来，走到柳正风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笑道：“几年没见，浩然风采如昔。”
柳正风听皇帝如此说话，心中也不由感动，说道：“谢皇上厚爱。”
“这一番，是辛苦你了。”铁穆又坐了下去，微微笑着，“回来就好好清闲一阵吧。你要什么，自己开口吧。朕也想过了，这阵回来，你也不适合继续在天机卫里干下去了。索性就在临安安顿下来，明年参加科举罢——你的身份文牒，朕会派人给你办妥，你却放心。”
皇帝居然如此恩遇，柳正风不由再次说话：“谢皇上。”
“为国家立下这么大功劳，再大的赏赐也是应该的。”铁穆微笑，“你在临安还没有房子吧？看中了什么好地方，就与云指挥使说吧。花多少钱，朕从私房钱里出就是。——你还没有妻子吧？有没有看中了哪家姑娘？就与朕说，等你金榜题名，朕就亲自给你赐婚。”
柳正风再次说话：“谢皇上。皇上如此恩遇，臣当粉身碎骨以报。只是，臣想用臣这次的功劳，向皇上求一个情。”
“求情？”铁穆突然明白了，“爱卿，可是想要为故主郦君玉求情？”
“是。臣想用臣在倭国的功劳，请求皇上法外施恩，饶恕郦君玉——臣想用倭国的功劳，换取郦君玉一条性命！皇上别的赏赐，臣都可以不要——”
“柳正风，原先还说你好有见识，今天却发现，你好糊涂！功是功，过是过，你的功劳，怎么可以抵他人的过错！”铁穆的脸沉了下来，“——朕还没有问你，当初，你可清楚郦君玉的女子身份？”
柳正风迟疑了片刻，终于说话：“回皇上。臣当初不知道。后来是……知道的。”
“知道，你还欺瞒朕？”铁穆的脸上蓦然冻上了一层寒霜，“你好大的胆子！”
柳正风，是知道郦君玉的身份的。他们两个人，还真是郎有情妾有意呢！想着方才的情景，铁穆的嘴巴里，漫上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孟丽君不管自己生死，要为柳正风求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柳正风不要这倭国的功劳赏赐，宁愿继续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天机卫，也要为孟丽君求一条性命！
三年过去了……两个人之间，还是如此！
柳正风，你是朕的臣子，还是郦君玉的臣子？
怒火一点一点的燃烧上来，但是铁穆却依旧克制着自己。
“皇上。”柳正风跪下，却昂起了头，“请问皇上，当初如若臣直言禀报郦君玉的女子身份，皇上可还会用她去主持河北？”
铁穆默然片刻，说道：“你却下去吧。朕知道你的意思。你为国惜才，所以才摆脱男女之见，不肯轻易泄露郦君玉女子身份，也是一番忠诚。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朕也不与你计较了。你想为郦君玉求情，朕是知道的。朕又何曾想要为难她。只是国法如此，总要过个形式，以儆效尤。”不管柳正风与郦君玉之间，是否有私情因素，柳正风方才说的，都是正理。自己还真不易反驳呢。这就顺着柳正风的话说吧——毕竟，朕需要柳正风。
“谢皇上。”柳正风放下心，又道，“臣回来半天，在临安街头巷尾，却听说了一些议论，都说大理寺已经给郦大人的案子定案，郦大人是死罪。”
“什么？”铁穆腾得站了起来：“谁制造了这些谣言！——大理寺尚未定案，即使大理寺定案，朕也有特赦的权力！谁制造的谣言！难怪玉凰山的学生——会胡来！”
云杨躬身，道：“这半日，天机卫已经展开调查。初步的结论，是从刘大人府上传出来的——刘大人府上，这些天，有几个人，总是去茶楼酒肆……”
“刘大人？……哪个刘大人？他为什么要传播这个谣言？”铁穆只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下定了杀郦君玉的决心，心情尚未完全平复，云杨又给自己这样一个消息！多问了一句，只是因为他不相信！
他不相信！
不相信是刘真！
但是他心底其实很清楚，绝对是刘真。刘真要煽风点火，要让自己看清楚郦君玉的人望——原因，就是要自己杀了郦君玉，或者，是为自己将来铺路，或者，是为了刘奎璧。毕竟，刘奎璧的死，不能说与郦君玉完全无关。
朕的臣子，居然是这样的臣子！
郦君玉与刘真，朕一向倚重的左膀右臂……
目前来看，郦君玉是忠诚的；但是她的人望，却不允许她继续为朕所用！
目前来看，刘真绝对没有郦君玉的人望；但是，他却不再忠诚！
为了自己私利，为了自己私仇，他——胆大妄为，居然敢炮制出这样的局面！
好大的胆子！
脸上丝毫不动，道：“你们继续去调查就是。刘大人是朕倚重的肱骨之臣，不要随便污蔑了他。”对柳正风道：“柳爱卿暂时没有其他事情，就协助云卿家吧。”
两人退了下去。铁穆揉揉太阳穴，叫来守在门口的小太监，道：“外面哪些学生，都散去了没有？……哦，李求福呢？”
小太监禀报：“还没有消息。方才李公公说，这事情不知怎样了，他亲自去看看，好早些给皇上禀报。”
铁穆点了点头。李求福做事总是稳妥的。
铁穆当然不知道，李求福去东华门的主要目的，不是探问消息。
东华门早已下钥，但是李求福拿着皇帝的腰牌，开一条门缝问问消息，还是绝对可以的。就在这开门缝的功夫，李求福传出去了一张纸条。
因为苏素素案件，李求福与孟丽君之间，早就有了疙瘩。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朋友。再加上刘真有意无意的贿赂，李求福，早就站到了刘真的战线上。刚才在门外，铁穆声音略略大了一些，被李求福听到了。
李求福见刘真被皇帝怀疑，自然要想办法传递消息出去。不然，刘真被调查，自己与刘真的关系也难以掩盖。这东华门外的守卫士兵里，有刘真的亲信，李求福也认得。当下就悄悄传递了一张纸条出去。
事情既然已经办成，李求福立即回去，向铁穆禀告他所见情景。
……
“事情，就在今天晚上！”刘明远的眼睛，已经兴奋的闪闪发光，“成王败寇，刘大人，就在今天晚上！”
“怎么做？”刘真的语气里，到底有些底气不足。
“听我安排！”刘明远的声音，却是满满的自信。
半个时辰后。
“小姐！”江进喜的神色，竟然是如此的惶急，“小姐，出事了！……”
“进喜，慢慢说，什么事？”刘燕玉见江进喜神色，不由非常忐忑。
“小姐，大爷他……他与别人商议，被我听见了！……”
“大爷他与别人商议，怎么被你听见了？进喜，你听见了什么？”
“今天晚上，大爷他们将煽动学生暴乱。趁着学生暴乱的机会，用学生谋反的借口，发动禁军卫，控制皇宫，……杀害皇上，扶植太子登基！”
“扶植太子登基！”刘燕玉的浑身变得冰冷，“堂哥他……”
“最紧要的，是他们商量说这北部边疆都掌握在皇甫姑爷手里，政变之后，要稳定国家政局，必须向皇甫姑爷开刀！等拿到了玉玺，发的第一道命令，就是下令皇甫姑爷回京，派二爷的亲信来接替！但是怕皇甫姑爷有军望，所以，他们会派人在半路上，假冒皇帝圣旨，赐死姑爷！姑爷是忠心的人，说不定会上当！”
“天哪！”如若说听到前面半截话，刘燕玉还不是非常慌张的话——后面半截话，却捅破了刘燕玉的半边天空！
堂哥，要动自己的丈夫！
堂哥，根本没有想那是自己的丈夫！
刘燕玉站了起来，差点被面前的一张椅子绊倒：“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堂哥要杀我丈夫……堂哥居然要做这么大的事情……我该怎么办呢？进喜？”
“小姐，你先要想明白——是刘家要紧，还是皇甫家要紧？”江进喜倒是明白人——这一路上，他早就思考明白了，“小姐，你的心，是向着大爷他们呢，还是向着姑爷他们？如若是向着大爷，您就当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反正大爷掌握了局面，绝对不会动您与少爷小姐！但是假如您向着姑爷，那就要想办法了，小姐！”
刘燕玉手也在颤抖，腿脚直发软：“有没有办法，都保全？劝堂哥改变注意？我刘家已经只剩下堂哥一个人了，我——孩子的丈夫……”刘燕玉嘴唇哆嗦着，问自己的心腹童仆：“进喜，你说，怎么办？”
“小姐，奴婢说一句话。”说话的是江妈，儿子前来汇报情况，她一直呆在旁边，“您是刘家人，刘家是您的骨肉至亲。皇甫家却只是您的丈夫。丈夫可以更换，而兄弟，却不可以更换……”
“兄弟只有一个，丈夫却可以有很多……”刘燕玉口中喃喃，“江妈的意思，是要我选刘家吗？……可是……”
“小姐，这些年的情景，我们都见到了。”江妈的口气，是非常的冷静，“皇甫家，的确是薄待小姐了……小姐，如若皇甫家能够屹立不倒，您在皇甫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啊……”
“不好过……”刘燕玉被江妈一说，心中的天平终于出现的严重的倾斜，“我是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小姐，你是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有乱兵，我们还是要准备一下。总要保护小姐与少爷的安全。”
“江妈，那你说……怎么办？”
“该收拾的东西，都先藏好——吩咐护卫，加强巡逻。”江妈的口气，却像是一个指挥若定的大将军，“我与进喜，就守在小姐少爷卧房的外面。”
“那……江妈你去办。”刘燕玉在儿子的床边坐下，“我就守着怡语与宝儿了……”
江妈领命。
刘燕玉看着宝儿那沉沉的笑靥，不由心乱如麻；想起远方，那个远征的人儿，一颗心，更是跳得厉害。
“宝儿宝儿，你是否知道，你很快就要……就要没有爹爹了……”刘燕玉喃喃自语，眼泪，却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落在孩子的小脸蛋上。
孩子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娘亲，我要尿尿……娘亲，你哭了？谁欺负娘亲了？”
刘燕玉抱起孩子，走到马桶边上，笑道：“娘亲怎么会哭？刚才是眼睛里进灰尘了。”
宝儿睁开朦胧的眼睛：“没有人欺负娘亲？娘亲，谁欺负你，咱们告诉爹爹去，让爹爹揍他——爹爹是大将军，最厉害的大将军了！”
“爹爹是大将军，最厉害的大将军……”抱起孩子，摁回被窝，刘燕玉的心神，却忍不住再次恍惚起来！
“我错了！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我，已经是皇甫家的人！——不管如何，我已经是皇甫家的人！虽然丈夫可以更换，但是——已经嫁过一次的女人，再嫁总会被人看不起！再说……我的下半辈子是要与我的孩子一起过的，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丈夫！我不能让孩子们怨恨！堂哥……我对不起你！”
想定了主意，刘燕玉掖好孩子的被角，走出了房门！
江妈看刘燕玉出来，而且神色里有几分急切，不由上前问话：“小姐，怎么了？”
“我，要救丈夫！你给我看着孩子，我，去婆母房间！”
这几日，皇甫敬身体不是太好。要照顾丈夫，虽然有许多丫头在边上帮衬着，尹氏夫人还是非常疲乏。见夜已深了，叫小丫头退下，也准备休息了。
可是这时候，听到儿媳妇急切的叫唤声：“婆婆！有要命的事情！”
儿媳妇居然这样急切！不知是什么事情？尹夫人有些不悦，但是儿媳妇的叫声却使她硬生生将所有的不悦都压下去：“叫她进来。”
刘燕玉站在婆母面前，甚至来不及行礼：“婆母，孩儿方才得到消息！”将刚才的江进喜的话说了一遍。但是她实在太着急了，甚至有些辞不达意。
尹夫人听了好久才弄明白她的意思：“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婆母！江进喜非常忠心，他不会骗我！而堂哥，因为我哥哥的事情，对郦君玉大人非常不满，我也是知道的……”
“如若是真的，那时间……”尹夫人望着沙漏，“宫门，早就下钥了！我们得到消息，也传不到宫廷里去！我们……”
“可是……那我们先将消息传到河北去！先传给将军知道！否则，将军上当！”
尹夫人咬牙不语。这个儿媳妇，只知道儿子危险，不知道，自己女儿更危险！身在宫廷之中，身为皇后，刘真要杀皇帝，自然也要杀皇后！
而且，现在，城门也紧紧关闭了！要传递消息给儿子，也必须等道天亮之后！
天亮！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假如政变成功，那叛军的快马，比自己家人的马，一定会快些！
所以，来不及！
唯一的办法，就是通知皇宫，让女儿与皇帝早些有准备，让政变不能成功！
可是，怎么传消息给女儿！
尹夫人看着在床上休息的丈夫——丈夫睡得很沉！
丈夫！
突然想了一个主意！
伸手，就从衣架上拉下一件白缎子衣服，“哧啦”一声，撕破了！扯下一条白边，缠绕在媳妇的头上：“你年轻，手脚利索！你去！你去皇宫西门！报丧！你就告诉守门的人，皇后的父亲，没了！皇后必定会召你进宫！那你就可以说实话！”
“可是，公爹……”
“事急从权！不如……你就说我死了！反正……”尹夫人已经打定了注意，伸手，就将刘燕玉身上的簪环都拿下来，“换一件素净的衣服！你先做好姿态，带两个小丫头，去报丧！反正，你一定要见到皇后！”
“媳妇领命！”刘燕玉的两只脚都在打哆嗦，但是她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
“你去吧……你是我们皇甫家的好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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