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凤有谐 同
鸾凤有谐
见到了公子，荣兰忍不住鼻子发酸；屏退了众人，孟丽君就将荣兰搂在了怀里，说道：“这一场大病，真把你整瘦了。”
“还有你呢，公子。”荣兰看着孟丽君，“你也瘦了……这河北的事情，很难处理吧？不过我不担心，公子的能耐，大着呢……”
“幸好淳于镇那小子还耐心……”孟丽君仔细端详着荣兰，“没有把你养瘦了。”
听小姐这样说话，荣兰脸上一红，说道：“小姐！”
孟丽君笑道：“我是想过这事了。荣兰，你比我还大上几个月吧？难得淳于公子又是一个有心的。我现在身边也有了一个依语，不算没有人了。我不能耽搁了你。我想，你就不用回来了吧，就跟随在淳于公子身边，给他打理衣食住行吧。你意下如何？”
这么直接问话，可把荣兰羞得不行，嗔道：“公子！”
孟丽君笑道：“虽然公子自己认为，女子不嫁人也没有什么。但是既然有好男子，不嫁就可惜了。当然，你如若不同意，我就不放手。呵呵，我这么好的荣兰小厮，怎么舍得就这样送给淳于镇那块木头？”
荣兰又羞又气，说道：“你是主子，说话却没有一丝正经！”
孟丽君笑：“我怎么不正经？我正经得紧呢。好，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去找淳于镇去，告诉他别痴心妄想了，我们家荣兰，心气高着呢。像你这样的男子，我们荣兰才不要嫁呢，你另外去找别的女人吧。”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
荣兰一屁股蹲上孟丽君的座椅，道：“你说就说，我不稀罕。哼哼，有依语就忘记我了，喜新厌旧。”
依语笑嘻嘻将孟丽君拉回来，说道：“公子，老爷！你是主子，这丫头的事情，你不做主，谁来做主？这样吧，我说，咱们来抓阄吧。我做两个阄，一个写‘嫁’，一个写‘否’，然后由公子你来抓如何？如果抓着‘嫁’，咱们就将荣兰姐姐嫁掉，如果抓着‘否’，那就将荣兰姐姐留下，给我做一个伴儿。”
愈发荒唐了。荣兰站了起来，跺脚道：“你们两个联合起来欺负我！”
孟丽君见荣兰这样说话，笑了起来，说道：“好荣兰，我怎么舍得欺负你？但是我想，淳于身边，也是要人的。你也知道，淳于虽然开着镖局，却也是帮我做事的。你在他身边，我也放心。”
荣兰低下头，说道：“公子要我嫁，我就嫁。只是，我现在是一个男子身份，很多人都认得的……改成女子面目，只怕不妥当吧？”
孟丽君笑道：“这样简单。我只说将你派到云南做事，谁又会问究竟？至于淳于镇，只说是娶了你的亲妹妹，就可以了。你换个小名叫叫就可以了——你的小名，是叫小兰吧？”
荣兰低下头，说道：“公子安排就是。”
孟丽君笑道：“你有时间，换回男装，回来走一两趟，也就解了众人疑惑了。”
荣兰的脸，早就红成一朵牡丹花。
孟丽君找来淳于镇，直接就说了这个意思。淳于镇自然欢喜，听孟丽君安排的万无一失，也就放心的答应了。只是这饥荒之中，再加上荣兰身份特殊，这婚礼，却是全数从简了。
婚礼结束，孟丽君就将荣兰给放走了。淳于镇急着要赶回临安，荣兰也就同行。孟丽君吩咐淳于镇：“去临安之后，听听士林的反响。我这个《劝嫁书》，到底莽撞了。”
淳于镇笑：“即使有笑话的声音，我们也能够将它摁下来。这慎言的报纸，是越办越好了。如今这大半个个大元的人，都在看《临安故事报》呢。”将去年冬天临安的那一场争论，一五一十，当作笑话讲了出来。
去年冬天，孟丽君的《禁缠足令》出台，也有腐朽之人在报纸上嘲笑。但是陈慎言一群人不是吃素的，当下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损伤”搬出来。身体发肤不得损伤，这脚是不是身体发肤的一部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损伤，那是圣人的教诲，我们这缠足习俗，就是对圣人教诲的不敬！上古之时，人不曾缠足，照样开辟了太平之世；大唐之世，人不曾缠足，却叫万国来朝！玉凰山的学生，特别是医学部的学生，更是引经据典，摆事实列数据，说明缠足对人的身体的损害——当然，最大的损害就是影响妇女的生育能力！这脚上经络穴道众多，缠脚将这些经络毁坏了！小脚妇女，生育能力弱于天足妇女，这是事实！她摆了很多数据，不但有百分比，居然还有差异系数！
严妈妈看着这样的文章，不由苦笑，问东华公主与苏映雪：“这写文章的，她这一连串比对数据，却又从哪里来？我这研究了半生医学的人，都不知道！”
东华公主与苏映雪，自然也是不知道这些数据的来历，当下也只好苦笑。不过作者却是知道的。苏映雪当下就将那个作者叫来。
作者姓云，名叫青鸟，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当年孟丽君将她从人市上买回来，将她送进玉凰山读书，一晃就是好几年了。因为天资聪颖，苏映雪也一直没有将她安排出去。没有想到，这个云青鸟，这时节居然写出了一篇强文！
云青鸟见三位先生问起，倒有些不好意思；好办日才嗫嚅道：“我随口胡诌的。他们那些大男人，特别那些只为了自己喜欢不管女人苦痛的大男人，不是最喜欢子孙后嗣么？我就告诉她，这女人缠足之后，生孩子就难了！这下，他们该不会逼迫女孩子缠足了吧？”
听云青鸟这样说话，众人倒是啼笑皆非。严妈妈摆起一张脸，说道：“你这态度，根本不是一个学医人应该有的态度！当大夫，学医学，要讲究实事求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胡说八道，要误导多少人啊……”痛心疾首，说不下去了。
云青鸟半日不语，好久才不服气的说话：“这女子缠足之后，行动不便。行动不便，体力当然要差些。体力差些，这生孩子的时候，自然也困难一些。这总不错吧？”
三个人都说不出话来。严妈妈叹了一口气，说道：“罢罢罢，你虽然强词夺理，也算是有几分道理。但是再出这样的事情，我们也没有办法，就只好将你开除出去了！现在你就带几个同学下乡去，先去调查比对，给我拿出一个真实的数据来！如果得到的数据接近，那就重新发一个文；如果真实数据，与你瞎编的，相差很大，你必须重新发文，在报纸上道歉！不管你本意如何，瞎编数字，都不是端正的态度！”
云青鸟自知理亏，只好听凭吩咐。带着一群同学，真下乡去调查了。这一调查，就持续了两年。她们走遍了大元的山山水水，调查各地百姓特别是女子的身体状况，回来之后，完成了一份《大元民众身体素质调查》的报告，对于提高大元女子的身体素质，减少婴儿的死亡率，提了很多可行的建议。
而这一次调查，却开了大元科学研究工作者的“实地调查”之先河。从此之后，“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竟慢慢成了大元科技工作者的一句口号。这且不提。
话再转回来。云青鸟这篇胡诌的文章一出，整个临安，顿时鸦雀无声。这多子多福啊！眼下，即使是最保守的老夫子，也要掂量掂量了——半信半疑的情况下，宁愿相信，也不能怀疑！
于是，大脚姑娘突然畅销起来了。
……
但是淳于镇到底小看了传统力量。孟丽君在河北所发布的这个命令，让整个临安都震动了！
与以前的苏素素案件相比较，苏素素案件掀起的震动，只能算是小孩子敲楼板：这一回事件，却是真正的地震！不但在士林里引起强烈的反响，就是平民百姓，也有相当多人置疑。甚至包括——女人，包括那些死了丈夫的女人。
苏素素的案件，虽然很多人都有话说，但是都是基于对妓女的歧视而发的；但是这一次的事件，却是颠覆了大部分人对女子贞操的看法。
政府，居然赞成女子不守节！
或者说，政府，居然鼓励女子不守节！
这，怎么可以？忠臣不事二主，与烈女不嫁二夫，是同一个道理。政府居然劝说女子改嫁！要知道丈夫，就是妇女的天空啊！三纲五常，这道理可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现在，郦君玉居然劝说女子换一个天，这与天塌陷了有什么区别？
于是，整个临安士林，一片哗然！文人们口诛笔伐，那个河北的平章政事，简直成了大家共同的敌人！
在这样的声浪下，尽管陈慎言，尽管玉凰山的学生们竭力想要分说个道理来，这声音，也淹没在一片批判的声浪里，没有人听闻。
震动的，不仅仅是士林，还有朝廷。
初见到郦君玉的奏折，铁穆并不十分以为意，随手就批复了。等这消息传道民间，士林反响巨大的时候，他才略略有些后悔。这时候，御史的奏折，也上来了。
梁尔明、赵云如、还有一个徐康，面对这如山积的奏折，也是无法可想。一股脑儿都送到皇帝的面前。铁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对梁尔明苦笑：“这郦明堂，唉，做事就缺乏思量！这……”
梁尔明说不出话；还是站在一边的赵云如回答：“郦君玉是莽撞了些。但是河北形势不同。连年战乱，鳏夫寡妇，实在不少。照户部前些年的数字，这河北的人口，这十多年来一直都没有什么增长，甚至还减少了一些。前些年将湖广江浙一带，人口密集地方的穷苦百姓搬迁过去一些，但是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所以，就事论事，郦君玉这举动，对当地百姓来说，还是一件德政。”
“德政！”铁穆烦恼道，“朕也知道，要恢复河北的生机，这样的策略在情理之中。但是，这朝野上下的口诛笔伐，朕也无法应对啊。”
这时赵云如上前一步，说道：“皇上，这朝野上下的口诛笔伐，其实还是有办法想的。”
铁穆的眼睛亮了：“如何应对？”
赵云如笑了：“皇上，这朝野上下看不惯郦君玉的这一策略，主要是认为，郦君玉这一措施，改变了丈夫在妇女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地位。认为这关系到千秋万代伦理孝道，不可轻易变更。他们将妇女忠于丈夫，与臣子忠于皇上，两者混为一谈了。其实这两者虽然类似，但是本质上却有些不同。皇上是万民之主，与寻常乡野村夫，怎么可以相提并论？组织读书人，将这一层道理分说明白，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这寡妇守节，也是前朝才兴起的风气。前朝之前，贵妇命妇，都有改嫁的，史不绝书。吩咐那个《临安故事报》，多收录一些前朝改嫁故事，广泛宣传，或者有用。至于那些要求妇女死节的老学究，也还有一层道理也可以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可以因为一个丈夫的死，就毁了父母赐予的身体？到底父母大，还是丈夫大？是父母在前，还是丈夫在前？与丈夫死节，与丈夫有何好处？与父母与世人，到底有何好处？想也可以分解明白的。至于这朝中御史们的态度，却要看皇上了。”
铁穆沉吟不语。
铁穆知道赵云如的意思。赵云如是说，这朝中御史，大半还是看自己脸色上奏折的。自己只要表明自己的态度，这弹劾的声音就会轻很多。
但是自己表明态度，自己就必须先面对朝野上下的责难。
郦君玉不再成为众矢之的，但是自己，却有可能成为史家的嘲笑对象。
历史上，第一个不讲究节气的君王！
但是……
“皇上，如若任凭御史再弹劾下去，皇上只怕只好召回郦君玉了。”赵云如的声音里，透露出点点忧虑。“郦君玉到底年轻，回皇上身边来接受教训，也是好的。但是，这河北……”
梁尔明感激的看了赵云如一眼。赵云如的话，提醒了这个年轻的君王。
铁穆站了起来：“好了，郦君玉捅下娄子，就朕给他担当起来吧……只希望她，用最快的速度，帮朕恢复河北的生产！”
在君王的支持下，两个月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以改嫁派大获全胜告终。虽然还有些人不以为然，但是却有很多人不再以再嫁为耻。直到二十多年后，临安的百姓，才渐渐将再嫁，当作寻常之事。
孟丽君知道了这场地震竟然是靠着皇帝的暗中支持才结束的，不由愣神了半日。好久才对余有声说话：“皇上如此恩遇，本官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
河北风霜催人老。
孟丽君老了，皇甫少华老了，刘奎璧也老了。
刘奎璧看着刘明远，不耐烦说话：“你到底来干什么？”
刘明远微微一笑，说道：“我得到了一个消息，想来告诉你，帮你彻底收服皇甫少华。”
“皇甫少华已经是我的人。”
“不对。皇甫少华的心，还是搁在那个平章政事身上吧？”刘明远的笑容，有些狡黠。
刘奎璧说不出话，好久才说道：“道长有何见教？”
刘明远微微一笑，说出了几句话。这几句话，却叫刘奎璧睁大了眼睛：“这……”
“只管说就是。”刘明远的神态，是不容置疑。“我在云南，调查已久……这个事情，有七成把握。”
河北之乱已经正式结束，禁军卫也返回了京师。皇甫少华却留下来。兵部来了指派，要他留在边塞，担任刘奎璧的副手。
这个指令正合皇甫少华的心意。他来到河北，先是担任余随云的副手，直接归郦君玉指派；但是这河北的内乱，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被先生平定下来了，他与余随云，竟然没有插手的余地。虽然是好事，但是皇甫少华心中，总有些不自在。
大半年了，他想找个机会跟先生说两句话，解释一下那天城门口的事情；但是却一直找不到机会。虽然也经常与先生会面，但是都是在公共场合；前几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先生的神色虽然不是十分冷淡，但是言语里，却是不能掩饰一种淡淡的失望与疏远。
这样的情况下，皇甫少华的话，居然说不出口。
城门口的事情，到底在先生心中，留下芥蒂了。我对不起先生，已经成了事实——那么，我再解释，与强词夺理，有什么区别呢？
心中，到底有些隐约的疼痛。
皇甫少华将两缕散落出来的发丝塞回头盔里。边塞风沙很大，他的皮肤，已经焦黄干裂。昔年那个面若桃花的美少年，早已消失不见。
刘奎璧大踏步走过来，皇甫少华上前迎接：“元帅。”
刘奎璧扫了四周一眼，道：“没有异动吧。”
皇甫少华点头道：“元帅放心。”
刘奎璧又看了四周一眼，神色又迟疑了一下，说道：“皇甫将军，你过来，有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皇甫少华见刘奎璧那郑重的脸色，略略怔了一下，跟着刘奎璧走了过去。
刘奎璧却不说话。
皇甫少华愈发惊异起来。刘奎璧好久才说话：“皇甫兄，你先冷静。答应我，不管事实真相到底如何，你必须冷静，答应我。”
皇甫少华的心，开始忐忑不安：“元帅。”
“这件事情，藏在我肚子里已经很久了……当初在云南的时候，你可知道，孟小姐的贴身丫鬟，叫什么名字？”
皇甫少华怔住了：“末将不知。”听他提起“孟小姐”，心又开始疼痛起来。
“皇甫兄自是正人君子，这些事情，当然不会留心……可是小弟那时，却是斗鸡走马，无所不为的——小弟那时，就曾多方打听，知道孟小姐的贴身丫鬟，名叫荣兰。”
“荣兰？”皇甫少华只觉得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半日才明白过来：“这，倒与郦大人的贴身书童同名。”
刘奎璧默默点头，好久才说道：“但愿只是同名而已。皇甫兄，我觉得，这郦大人与孟大人一家，关系似乎太不寻常了……好像没有这样简单呢。”
皇甫少华心乱如麻，也不知如何应答。
荣兰！
前几日听说了淳于镇的婚事，新娘是荣兰的妹妹。但是荣兰本人，却被先生派遣出去了。
当时听说，也只是一笑。先生怎么这么不近人情？
现在想来，这之间，却说不定有什么问题了……荣兰，说不定是个女子！
荣兰如若是女子，那先生……
先生……
难道……
但是，这怎么可能？
先生……
先生怎么知道孟小姐的事情？
难怪先生会对自己如此冷淡……
皇甫少华胸口，被什么堵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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