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相疑 同

　　君臣相疑

　　皇帝面前，有一堆奏折。前几天还只有几本，今天却已经堆得像山一样高了。

　　再拖延下去，绝对不行了。

　　最紧要的，是建议废除民办私学的奏折。御史们将一切都看得太容易了……

　　想起那个名字，看到那个名字，铁穆的心中，有一丝淡淡的疼痛。

　　手里一张字条，已经被汗水湿透。

　　这个人……

　　曾经是最心爱的臣子。

　　但是，这个人，却终于失去了做臣子的自觉。

　　难道……是我太宠爱他了么？

　　但是，就这样将玉凰山撤除，却远非自己能力所能及。首先，关系到的，是朝廷的一大批官员。上至自己的舅舅梁相，下至新科进士，朝廷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在玉凰山教书，而且，多半是自己倚重的正直臣子。自己撤除玉凰山蒙学院，先要注意朝廷官员的反弹。

　　其次关系到的，是临安的百姓。玉凰山的学生，基本上是临安的普通子弟。当年玉凰山蒙学院建立，在临安百姓中，引起巨大的反响，老百姓是交口称誉。现在自己要撤除这个学院，百姓会产生怎样反弹？

　　第三要注意到的，是玉凰山的学生。玉凰山的学生……是一群叛逆的学生。如果自己真要撤除玉凰山学院，学生们会怎样反弹？难道……要朕重演东汉党锢之祸么？

　　一个朝廷，绝对不能成为读书人的敌人。

　　但是，朕绝对不能容忍，一个书院，培养一群叛逆。

　　想起自己那个儿子，不由又是一阵烦乱。这个儿子……不属于自己。

　　从御座上走了下来，看着外面已经西斜的太阳，铁穆终于下了决定：“去请郦学士来。”

　　孟丽君匆匆赶到。一进门，她就感觉到，铁穆的神色不对。想起自己最近所为，不由有几分忐忑。跪下，大礼参拜，铁穆也只是神色淡淡的说了一声：“不必多礼。”

　　没有多说话，铁穆指指案头上的一堆奏折；小安子就将最上面的几本拿过来，交给孟丽君。翻看了两本，孟丽君的汗水，忍不住涔涔而下。

　　自己，的确是太大意了。

　　这两天，只管着怎样乘胜追击，要废除宗法制度；却根本没有想，自己玉凰山学生的作为，根本不为正统的卫道士所容许。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到过。但是自己也想到，这件事情牵涉到的两个人，一个是皇帝亲口嘉许过的程无双，皇帝还要派大用场的程无双；另一个则是与皇帝有非常密切关系的学生；学生虽然也有过错，但是错误的起因是李家庄的人逼人太甚。实在要追究起来，玉凰山也没有大责任，也不放在心上。

　　却没有想到，在前面一场战斗中，玉凰山的学生，特别是那个姓华的小子与自己，已经将另外一个宰相狠狠得罪了。姓华的小子也还罢了，最紧要的是自己，得意忘形，居然公开给苏素素求情。

　　本来有更好的处理方案……孟丽君幽幽的想。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满意的看着臣子的汗水，铁穆淡淡问：“卿家所见如何？”

　　孟丽君低声回答：“但凭皇上处理，臣应当回避。”本来想在“皇上”后面加三个字“与宰相”，但是想着，忍住了。

　　皇上，他越来越喜欢大权独握了。虽然自己知道，皇帝大权独握，对于社会的发展，并无好处，但是，自己不能动这个。自己也动不了这个。

　　自己只是想动动宗法制度，动动这个社会最不合理的官妓制度；自己虽然大获全胜，却将自己的老本搭进去了。

　　铁穆淡淡说道：“这事情本与你没有大关系，但是到底是你的产业。如今御史台是众口一词，你这个玉凰山，到底是保不住了。如何处理，你自己去看着吧。”

　　孟丽君听皇帝的口气，那是以前没有过的冰冷口气啊。皇上……为什么会突然如此？难道……

　　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皇上身边，有天机卫。

　　天机卫！

　　皇帝的态度，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昨天前天，皇帝也见过我，态度比今日，要好得多；那些要求撤除玉凰山的奏折，也不是今天才有的。

　　皇帝的态度，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心念电转，孟丽君低下头：“臣只有一个主意。”

　　铁穆听孟丽君声音里，已经全然没有迟疑，不由略略有些惊讶，问道：“你却有什么主意？”

　　“臣想请将玉凰山蒙学院，由民办转为公有。请皇上……”

　　铁穆听这样言语，不由完全怔住！

　　郦君玉，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铁穆知道，郦君玉夫妇三年心血，也不是白花的。由自己儿子的一篇文章，他知道，玉凰山里，会集的，是一批有见识的读书人。如果保住玉凰山，等三四年后，这批读书人陆续从仕，那将是郦君玉在朝野之中的最大助力。可以说，保住了玉凰山，就保住了郦君玉日后的前途。

　　但是，现在，郦君玉居然禀告说：愿意将玉凰山蒙学院交给国有，交给皇上，请皇上接手。

　　……难道，这之前，我都误会他了么？

　　铁穆心动了一动，声音里也有了一丝暖意：“你要将一个烂摊子扔给朕么？你……”

　　“臣创建学院的本意，也是想为皇上为大元朝培养一批人才。但是臣实无管理之能，竟然任凭学生闹出如此事件……臣难辞其咎。而如今之势，莽撞解散学院，只怕引起民间骚乱……所以，臣想最妥善的处理方法，莫过于此。况且臣有些私心，当年创办学院的时候，曾开设了一些其他学院没有的课程。如若解散，臣的心血也不免付之东流……”孟丽君的声音里，有些疲劳，有些无奈，但是更多却是忠诚与坦白：“臣既然无能，不如将这个学院交给皇上。皇上手中人才众多，或者可以找出合适人选，来管理学院。”

　　铁穆听郦君玉如此说话，心终于动了。迟疑了片刻，问道：“你且说说，你却开设了哪些课程？”

　　说到这个，孟丽君就头头是道了：“皇上可还记得，那年在湖广，臣曾与皇上说过，世界上有一种比较简便的冶炼钢铁方式？”

　　铁穆想了想，终于想了起来：“后来没有给你去试验，这事情也就没有了下文。你难道真有法子么？”

　　孟丽君道：“臣是知道一些，但是这些年，也静不下心来试验。原先在离开临安之前，却是写了一些有关的东西，给他们先看着。臣一直以为，科学技术也是生产力，这话是对的。现在这些学生中，能干的也捣鼓出一些东西。皇上如果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铁穆既然感兴趣，这事情就好说了。孟丽君当下一五一十的介绍了她所开设的“物理课”“化学课”的相关知识，又给他介绍了这些课程的重大意义，又详细介绍了一些成绩出色的学生取得的成果。铁穆笑了一笑，脸色终于和悦下来，说道：“我却不是很相信。这些学生这样捣鼓，就会有作用？”

　　孟丽君笑道：“真有作用的。臣在琼州的事情您也看到了，很多东西，是学生捣鼓出来的。”

　　铁穆笑了一笑，终于说道：“玉凰山的事情，你先写一个奏折上来吧。你玉凰山开销可真不小呢，你是想将这个耗钱的漏斗扔给朕是吧。”

　　听铁穆将这个事情应承下来，孟丽君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自己这一步，虽然冒险，却终于还是少少的扳回了一点。

　　皇帝对自己已经动了疑心。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向皇帝展示自己的坦诚。或者，皇帝看在自己坦诚的分上，会稍微的动摇一下。

　　只要还有皇帝的信任，自己就还有机会。

　　所以，为了挽回皇帝的信任，自己不得不做出牺牲。玉凰山，就成为了牺牲品。

　　当然，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为了保住玉凰山。

　　现在另外一个宰相的意思，当然是想要对玉凰山赶尽杀绝。虽然这件事情不见得会很顺利，但是有这样一个敌手，到底不是很愉快的事情。所以，她终于下了决心，将这个扔给皇帝。皇帝对它已经感兴趣，那么，玉凰山的一切，就不会有大的变动。只要玉凰山的课程照旧，特别是那些物理化学课程与研究照旧开展，自己对玉凰山的影响就不会终结——毕竟，这个大元，没有比自己更懂得物理化学的教师。作为这两个学科的创始人，自己将获得更多的机会。

　　拉拉杂杂的废话说了这么多，其实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让出玉凰山，有得也有失。

　　孟丽君安慰自己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但是，她到底打了一场败仗了。

　　停了片刻，铁穆又当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这事暂时先放下了……当初你家有几个门客，那个姓王的副指挥使，王安国，好象是你家出来的吧？”

　　孟丽君心咯噔了一下，一块大石头却终于放了下来。

　　自己如此坦白的将玉凰山奉献了出来，皇上的心，终于被我打动了——所以，他忍耐不住，将真正搁在心里的问题，给问出来了。

　　皇上态度转变这么奇怪的原因，就在于王安国。

　　皇上，虽然也曾展示出宽宏大量的性子，但是，那是在他登基之前。

　　登基之后，皇帝就逐渐与以往任何皇帝一样，渐渐变得刚愎自用。他不容许有任何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任何花样。自己正犯了他这个忌讳。

　　千不该，万不该，自己想要给苏素素多求一个保命机会，居然去联系王安国。文臣联系武将，向来是朝廷的忌讳。

　　自己当初只以为，动作隐秘一些，皇帝不会知道。

　　现在才知道，皇帝……身边，确实有天机卫。皇帝知道了自己的花样，所以，心中恼怒。

　　孟丽君当即跪下，说道：“这件事情，还要向皇上请罪。”

　　铁穆道：“请罪？你家门客里出了一些护卫边疆的人才，朕还未曾嘉奖你呢，你却请什么罪？”

　　孟丽君道：“皇上言重了。臣收留王安国等，也是为了给皇上网罗人才。只要他出了臣家的大门，就是皇上的臣子，跟臣，再无半点干系。但是臣等为了私情，前几日，却动用了公器。”

　　“动用了公器？”铁穆笑了一笑，说道，“哪里有这么严重的事情？你却说来听听。”

　　孟丽君说道：“当日臣为了……帮苏素素姑娘求生，知道李小凡与苏素素的事情之后，就专程派人去给王安国出了这等主意……王安国等人，出于为国家的公心，采纳了臣的建议。皇上请治罪。”

　　“哦？”铁穆略顿了顿，说道：“朕说，这事情怎么会这样凑巧呢。原来如此。这等行为，日后却再也做不得了。虽然你也没有什么谋求私利之人，朕也可以容忍，但是国法却是难容，御史台也是难以容忍。你且记住了。”说到后来，声音已经有几分严厉。

　　孟丽君却知道，皇帝这样说话，也就是说他暂时会放自己一马了，心中的疑虑，也消了一半。自己暂时却是没有什么问题了。当下低头道：“臣不敢再行如此荒唐之事。”

　　铁穆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也只能够这样包容你了。你以后小心着吧。这件事情，你我君臣二人知道就行了，外人也不需要知道了。”

　　孟丽君叩头谢恩。想了一想，说道：“臣想为皇上做一件事情。皇上，臣想为皇上组建一支技术队伍，专门研讨钢铁冶炼技术。”

　　铁穆完全怔住了，问道：“你……以状元身份，学士身份，去给朕研究钢铁冶炼技术？”

　　孟丽君略怔了怔，这才明白，原来元朝的官员，向来都是轻视工部职务的。所谓的寺监之职，向来都被人看不起。自己主动向皇帝要这样一个职位，难怪皇帝奇怪了。但是孟丽君此人，前生最佩服的就是科学家，根本没有这样的观念；更何况，现在这样处境，只要有了机会，有了重新取信皇帝的机会，刀山火海也跳了，哪里还顾及到什么面子问题不问题？

　　当下叩头说道：“皇上放心。臣的才智，都是皇上的。只要对皇上有利的，臣绝对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再说，臣本就是状元身份，别人也不会轻易取笑。”

　　铁穆笑了一笑，说道：“你既然这样说，也好。你要什么人，你要什么东西，只管跟朕说了吧。”

　　孟丽君心才放了一半，说道：“谢皇上。”退了出去。

　　铁穆见孟丽君走远，才摊开手掌。手里一张纸条，早就变成一团纸浆。微微一笑，又叹息了一声，将纸浆扔进水缸里。

　　纸团慢慢舒展出来，渐渐浮上水面，又渐渐散开了，沉落水里。

　　一切都没有任何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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