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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番外五


  

  *

  春日薄衫上翠楼。

  翠仙楼是金陵城里最出名的酒楼,菜式集湘浙二地之长,色香滋味俱全,尤以绿姬闻名于世。

  绿姬非是一位袅娜的俏佳人,而是一坛最香醇的酒。传闻里绿姬有着最浓郁的香气,能使人未饮辄醉,醉而忘忧,细腻若美人在侧,柔言慰藉。这等玉酿难得,便是皇宫大内,要得这么一坛酒,亦非易事。因这绿姬,唯独在秦淮河不变的风月里,方品得出最幽静的滋味。

  但楼下的那位客人,面前却已摆了三只玉壶。

  熟悉绿姬的客人都知道,这玉壶由明德镇出产,专为贮藏绿姬而制。绿姬每年也不过只制得十壶,是以每年明德镇也只产出十只玉壶。翠香楼每售出一壶绿姬,都会叮嘱客人将玉壶打碎。是此年年岁岁,不过只得十壶。

  这客人的桌子上,却摆了三壶。他手中的玉盏里,淡淡蕴着光的,也正是名扬天下的绿姬!

  能来翠香楼的自然也不是普通客人,有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商客,也有出身不凡的贵族子弟。但这些人,有的终其一生,都难得一壶绿姬。这不能不叫他们惊讶,并且眼中除了羡慕,还有着隐隐的畏惧。

  这位客人年纪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很年轻,但那双眼睛,却像个看尽沧桑的老者。他穿着的是一件纯白的长衫,看得出是上好的料子,可是这件衣裳上,却没有半点作为缀饰的纹样。

  只有一片白,空空荡荡的白。

  绿姬醉人,未饮辄醉。

  可这客人,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脸上却始终干巴巴的没一点表情。

  他很快便喝完了一壶,拿起玉壶,毫未犹豫地向地上掷去。

  玉壶质脆,自是一摔便碎。

  小二也不惊异,自拿着扫帚簸箕打扫干净。

  周围的人见着他这般牛饮,不由纷纷摇头,暗叹可惜。

  这客人却又打开了第二壶,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喝了两三杯,忽然停手,拿起桌上摆着一把扇子,打开摇了摇。

  那扇子竟也是一把空白的扇,没有题字,也没有作画,只是空白一片。

  客人看着这把扇,忽然笑了笑。

  那笑是苦涩的,带着深重的无奈,怀念,却又不得。

  他蓦地合了扇,又开始一杯杯地喝酒。

  二楼的楼梯口站着两个少年,一衣青白,一衣品红,眉眼生的一般俊秀,尤以着红的那个生的最为俊俏。

  两少年都带着懒洋洋的神色,倚着栏杆,俯瞰那穿白衫的公子。

  穿红的少年懒洋洋地道,“阿临今天难得大方,到底是看中他哪一点?”

  被称作阿临的少年笑了笑,不答反问,“阿风可知绿姬为何醉人?”

  “为何?”

  阿临道,“非是绿姬醉人,绿姬酿造之时,在瓶口封入一小块熏香,名醉梦。分量不多不少,恰够饮酒人,得一好梦。”

  阿风笑了起来,他一笑时,双眼微微弯起来,潋滟动人,“原来如此。”他向下望去,“可这位公子,却还未醉。”

  “他昨天已来过一次。一次是侥幸,总不能次次侥幸。”阿临叹了口气,“所以阿风现在知道了,我为什么这么看重他。”

  两少年看着那白衫公子喝完了三壶绿姬,摔碎了三只玉壶,拿起扇子,竟是径自出了门。

  两少年对视一眼,同时下楼,悄悄地跟了上去。

  *

  白衫公子似乎没有什么一定的地方要去,漫无目的。他走的很慢,脸上始终带着奇怪的笑意。

  两个少年跟着他,且停且走。

  悦来客栈是金陵城最好的客栈。

  在柜前算账的老掌柜正推着算盘珠子,看见白衫公子昂然而入,不由叹了口气。

  这客人不知是何来头,在店里住了三日,听说每天都要到翠仙楼饮酒,而且指明非绿姬不饮。翠仙楼怎可能答允这样荒唐要求,他一开始这样以为,但后来听说翠仙楼还真给了他绿姬。

  这客人的来头啊,不知该有多大。

  掌柜的叹了口气,提笔记账,却忽然觉得有些不甚自在,好像有谁在眼睁睁地盯着自己一样。

  抬起头来,掌柜的看见面前不知几时多了两个俊秀少年,穿红的那个生的尤其好看,弯起眼睛笑着,像个乖巧无比的小姑娘。

  衣青白的那位很客气,“掌柜的,想向您打听个事。”

  他手在柜台上一扣,露出一枚雕花玉牌来。

  掌柜的立刻换了脸色,“不知是纪……”

  少年摆了摆手,“不必声张,我只有几句话要问问掌柜的。”

  “您问,您问。”掌柜的连连应诺,这少年的来历太大,怎能不好好招呼?

  少年很温和地笑了笑,并无高人一等的傲气,“刚才上去的那位公子,是什么来历?”

  “这……”掌柜的有些为难。

  少年善解人意道,“我知道客官隐私不便透露,但我二人并无恶意,还请掌柜的略说一二,此事定不会有第四人知晓。”

  掌柜的苦笑,“不是小的不肯说,实在是对那位客人的来历身份,一无所知啊。”

  “咦?”这下少年的眼中不由透出点惊奇之色,将腰牌收了回去,与那红衣少年对视一眼,“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了。多谢掌柜的。”

  掌柜的连道不敢。两少年向外走去,却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想知道鄙人的来历,何不直接来问?”

  声音清冷而淡漠,仿似山巅冰雪,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阿临和阿风对视了一眼,同时转过身去,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动人笑意。

  阿临拱手为礼,“背后议论,不当是君子所为。只是我兄弟两个仰慕阁下风姿,想与论交,又怕冒昧,故此擅来打听,还请兄台见谅。”

  穿红的小少年也一脸诚恳地望着楼梯上的白衫公子,“是啊,我与阿兄都对兄台的仪态风度十分倾慕,希望兄台能不计前嫌,让我两兄弟略尽地主之谊。”

  白衫公子忽然笑了笑。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人都淡漠如冰,他这么一笑时,却竟带了几分春风拂面的温柔。

  两少年都暗自心喜,以为有戏。

  白衫公子却一瞬间敛了笑容,冷冷的道,“只可惜在下独来独往惯了,不得不辜负二位好意。二位请回吧!”

  说罢也不看这两人凝固的神色,径自转身上了楼。

  *

  凉亭里,有两个人正在对弈。

  这两人俱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模样,生的也同样俊美,只是其中衣白的公子,脸色过乎苍白了些,倒不比他身上白衣多几分血色。而穿皂色的公子神情未免太严肃了些,神情淡漠,好像万事万物不入他眼,周身带一股睥睨傲气。

  阿风和阿临从墙头翻进来,这两人动作干净利落,轻巧的飘落,就如两枚极轻的叶子。

  白衣公子先看见这两人,不由微微一笑。阿临连忙做个不要出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从背后靠近那正专注思棋的公子。

  白衣公子轻轻摇了摇头,面上含笑。阿风走在后头,对上他的眼神,也是微微笑了笑,指指蹑手蹑脚的阿临,略为无奈的摊了摊手。

  “好好的不走大门,可小心着七叔哪天睡昏了头,把你当成贼人拿了。”那公子却像背后也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出声。

  “没意思。”阿临做个鬼脸,“又被阿韶哥发现了。”

  皂衣公子眉头稍稍舒展开来,淡淡的笑了笑,“你的轻功还差几分呢,阿风就比你强。他若有意,我倒是当真觉察不出来。”

  阿风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大摇大摆地过来坐下,伸手去抓棋盘边摆着的瓜果,“秦大哥可别夸我,我这人不经夸,说不定就当了真,真想着要吓秦大哥一跳,结果可别弄巧成拙,那不是太丢人了么?”

  秦云韶望了他一眼,但笑着摇摇头,没再言语,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阿临望着棋局,“这是谁要赢了?”

  “自己不会看?”秦云韶仍是淡淡的语气。

  阿临撇了撇嘴,“明知我棋艺不精。封大哥好,封大哥告诉我,到底谁要赢了?”

  白衣公子笑了笑,“阿临自己瞧瞧看?可得记着观棋不语啊。”

  “切。”阿临道,“不说便罢。”

  阿风一直在吃青提,笑眯眯地道,“阿临撒娇的样子,真像个小姑娘。秦大哥,你快哄哄他罢!要不,可要恼了。”

  阿临微微红了脸,“更像小姑娘的是你吧?敢不敢打个赌?”

  “赌什么?”阿风漫不经心地再吃一颗青提。

  “今儿咱们见的那个人,就赌谁先查到他的来历。”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敢跟纪少爷赌这个?”阿风摇着头,“不赌,不赌。”

  “那赌谁先查到,他如何知道绿姬的秘密,这样总成了吧?”阿临又道。

  “绿姬?”白衣公子有几分好奇地问道。

  “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他笑眯眯地道。

  “你若输了,散下发髻,就在街上站半个时辰。我若输了时,任你处置。”阿临却只顾着盯着阿风,想到那个画面,不由得笑了,“赌不赌?”

  阿风把手里剩下的几颗青提一一吃下,站起来拍了拍手,“赌了。”

  “你要去哪儿?”

  阿风身形如风,不过轻轻一跃,已到墙头,回身笑道,“去问问看啊。”

  “你还和他打赌?忘了自己输多少回了?”秦云韶看着不紧不慢坐下来的阿临。

  “但绿姬的事一定要搞清楚啊。”阿临道,“不管谁输谁赢,都无所谓。”他狡黠地笑了笑,“阿风啊,总是要人激着才肯动手。”

  白衣公子此时又问一遍,“绿姬可是指绿姬酒么?”

  “不错,封大哥,绿姬是这么回事……”

  *

  笨重的脚步在走廊响起,店小二拎着食盒,走的笨拙。

  轻轻敲了敲客房的门,“公子,您的晚饭到了。”

  里面淡淡的应了一声,“进来罢。”

  店小二本想轻悄悄地进去,结果没留意门槛,差点倒栽了出去,好不容易踉跄几步,幸未摔倒。

  白衫公子立在窗口,望着外面,听到动静,似乎也无心理会,头也未回地道,“放在桌上吧。”

  店小二应了一声走过去,瞧见桌子上摆着一把扇子,忽地双眼发光。

  他将食盒摆在地上,一样一样将菜收拾出来,摆满一桌,还拎出一壶酒,“公子请慢用。”说着便要退出去。

  “等等。”白衫公子忽然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他。

  店小二一开始还笑着,后来便越笑越勉强,“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我没有叫这么多菜。”他淡淡道。

  “哦,这些是纪公子叫人送来的。”店小二回道,看得出他有些慌张,急着想走,“公子要是没什么别的吩咐,小的就先退下了。”

  见白衫公子没甚表示,他便赶紧拎起食盒,向外走去。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声音淡淡的,含着一点叹息,“公子若要走时,还请先留下鄙人的扇子。”

  店小二忽然就站直了身子,“在下都扮成这样了,公子怎么认得出来?”他说这话时声音已完全变了,刚才那小二声音粗哑,这时却清亮婉转,还依稀带着笑意。

  白衫公子道,“阁下身带香气,自然不难辨认。”

  店小二有些惊奇地举起袖子,很是嗅了几下,“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小姑娘家家的涂脂抹粉,哪来的香气?”

  白衫公子笑了笑,“不是胭脂水粉,是药香。味道很淡,想来常人觉察不到,但某可算是在药罐子里泡大,倒能识别一二。”

  “原来如此。”店小二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白衫公子又恢复淡然,“阁下请转告纪公子,在下并无坏人生意的意思,绿姬之秘,绝不会再与人说,可请公子放心。”

  店小二眨了眨眼睛,“你怎知我是为此而来?”

  白衫公子低了低头,“知道了那是纪公子,自然不难推到前因后果。”

  “可是我与阿临是打过赌的。”他转过头来时已除下了脸上的易容,神情稍带些委屈,正是楼上的两少年之一的阿风,“公子不肯告知从何得知,这场赌,在下就要输了。”

  “输又如何?”

  “输了就惨了啊。”阿风显然有些害怕,“阿临刁钻得很,要我扮成女孩子,在闹市里站半个时辰。”少年一副凄惨模样,“若真如此,那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

  白衫公子淡淡打量他半晌,“其实阁下的确生的漂亮,扮成女子,想来亦不逊色。”

  少年眨了眨眼睛,面色不改,但眼中寒光一闪而逝,显然并不把这句话当做夸赞。

  白衫公子却又道,“只是好看就是好看,别人如何说,阁下其实不必在意。”

  阿风似是微微一怔,接着又笑开来。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拿着了那把无字无画的扇子,端详着,越笑越灿,“在下现在倒不太好奇绿姬的秘密了,反而有点好奇兄台的这把扇子。”

  他悠悠道,“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好奇心重,兄台要是不与我讲讲这扇子的故事,也许犯起病来,不小心把扇子撕了,那可就不太好了。兄台觉得呢?”

  他神色实在是太无辜了一些,若换作别人,只怕当时便怒发冲冠,气的骂他几句无耻。

  可白衫公子还是神色淡淡,一言未发,手中却不知几时多出了一把刀子。

  阿风笑了,“兄台这是做什么?”

  白衫公子微微一笑,抬手扬刀,刀光一闪,却不是向着少年,而是向着自己。

  那一刀没有丝毫犹豫,正冲着咽喉要害。

  阿风神色一变,他轻功本就极好,只是未料到白衫公子竟会为此,终归晚上一步,打偏那刀子时,刀锋已在他脖上割开一线,血流不断。

  阿风出手极快地先点了他几处穴道,止住血,扶他坐下,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按在伤口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兄台何必如此?”

  白衫公子仍是淡淡道,“那扇子,就是我的命。”他已将扇子握在手中,一句话说的平淡无波,语气没有起伏,但少年却听得出其中的坚决。

  其实就算听不出,他所作所为,也已明证。

  可阿风还是忍不住玩笑,“兄台也幸好是遇上了我,若换了歹人,此刻怕是翻了兄台的金银宝贝,扬长而去了。”

  白衫公子竟然笑了笑,摇了摇头道,“那反倒更好。”他盯着染血的刀锋,神色中竟有几分惋惜。

  少年随着他目光看过去,禁不住也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兄台好好歇着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这药挺灵的,不会留疤,三五日便好。多有打扰,还望兄台见谅。”他抱拳一礼,翩然而去。

  白衫公子看了看桌上留下的小瓶,心道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个少年了。

  不过也罢,萍水相逢而已。

  只可惜,只差一点。他已再没了动手的勇气。

  *

  翠仙楼的阑槛前,仍然靠着两个少年,一衣青白,一衣品红,两个人脸上俱是一般的懒洋洋神色。

  “阿风,你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啊,把人家吓得不轻啊。听说连夜就收拾东西跑了。”穿青的少年神情中带一丝促狭,懒散地看着楼下空空的酒桌。

  衣红的少年神情慵懒,“我才是被吓得不轻的那一个。”

  “得了吧你。”穿青的少年不以为然,“不过,这一局怎么算?”

  红衣潋滟的少年转过头冲他微微一笑,眸光里流转了万千风华,“算我输了。”

  “真的假的啊!”在少年不敢置信的追问声中,阿风漫不经心地下了楼,嘴角始终含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翩然如惊鸿,却自始至终不答,任凭阿临唠叨一路。

  官道上白衫公子牵着一头驴缓缓而行,自知此生不见。

  然山水兜转,总有相逢。

  数月后尝到偷盗滋味的少年游转洛阳,酒楼上推窗望去,恰见楼下长街有一人骑驴而过,白衣无尘,神情落寞。

  少年出声笑吟吟相唤,那人抬眼望见眼眸中流转的促狭笑意时,不自觉也微微一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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