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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三章


  *

  闻肖祤一时惊慌之至,整个人木然看着少年,伸手去擦掉他脸上的血,怔怔地道,“六哥哥……”

  双手被缚的黑衣少年此时走了近来,声音淡淡道:“闻姑娘不必太过担心,六爷穿了天蚕甲,伤势应无大碍。”

  闻肖祤猛然转头看他,“怎么可能?他……”低头看了看少年,“那他这一身的血……”

  蝶影冷冷的道,“他从池子里爬出来,身上要是没有血,那才是怪事。”

  “小姐,你休要上他的当。”蝶影走近一步,把住少年的脉,露出不出所料的神色,冷冷地掷下少年的手,“他就是装的!”

  闻肖祤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怀中的少年却忽然咳嗽了两声,醒了过来,“世妹,我好像隐约听见你说,姻缘蛊还有别的法子可解?”

  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看,神情期待。

  闻肖祤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猛然把他推开,“骗子!”

  “疼疼疼!”少年捂着胸口站起来,“我是穿了软甲不错,可是那也疼得很啊。看在我奋不顾身的份上,世妹你就行行好,把蛊解了呗?”

  闻肖祤气结,冷冷地笑了笑,走过去看视顾青江,“顾大哥,你没受伤吧?”

  风茵雪莫置可否地笑了笑,倒是敛了些之前的委屈之色,走过去解开唐靖先的束缚,“小唐,委屈你了。”

  唐靖先仍是恭肃道,“六爷无事便好。”

  少年笑了笑,走近闻肖祤和顾青江,看着顾青江手上的剑,“阁下姓顾,又佩着悲风,想来是顾青江顾少侠罢?阮少侠提过你,说是这个师弟天赋比他更高,日后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顾青江看着眼前俊俏的少年,行了见礼,“阁下必然是风六风少侠了?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都不是些好名声罢?”风茵雪笑了笑,“我这个妹妹性格刁钻……”

  闻肖祤拿剑背在他手上敲了敲,“说什么鬼话?那个叫什么羽的还没抓到的,别扯这些没用的!”

  风茵雪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顾青江笑了笑,“闻姑娘性子直爽,快人快语。风兄,当务之急确实是寻到封丞羽,风兄可知此人现在何处?”

  “大哥啊……”风茵雪抬头望了一眼虚空,“当然是躲在什么地方看戏了。”

  他话音刚落,虚空里忽然传来一声笑声,“是,而且还是一场好戏。难得见六弟这样英勇,弟妹,你在他心里可实在是地位不低啊。”

  几人警惕地看向四周,闻肖祤红了红脸,转瞬怒道,“你少要胡说八道,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

  封丞羽笑了,“英雄?大哥本来也不是什么英雄。”

  “靖先,三弟竟没有来吗?”

  黑衣少年神情沉静道,“主人尚且有事在身,嘱咐靖先务必将公子请回府上,多年未见,总要好好叙旧。”

  风茵雪随手抹了几把脸,笑了笑,“大哥,戏都散场了,你也总该露个面吧?”

  这偌大空旷的地下,竟然也有风徐徐而来。风中淡淡传来一阵异香,黑衣少年面色忽然一变,几个人都是机敏之人,几乎同时闭住气。

  封丞羽却笑了笑,“几位硬撑着不吸气,到时候可要活活憋死了,岂不很亏?”

  风茵雪轻轻地叹了口气,最先放弃闭气,“大哥说的是啊,这样死了,确实不划算。”他反倒深深吸了口气,“大哥倒是弄了些新花样,这么香。”

  “还不是跟小六学的?”

  一个人闭气再怎样长久,也不可能多到一刻,不多时,几个人便纷纷坚持不住。

  这香气极浓,叫人昏昏欲睡,但却并不妨碍性命,只叫人手足发软,无力行动。

  许久后,又一阵风吹散阵中香气,血池中央忽然缓缓升起一个台子,台子上有个宝座,脸色苍白如雪的公子便坐在座上,看着台下的少年,微微一笑。

  *

  余春等人在院中等,粗眉横目的汉子一脸焦急。上官沐却始终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安然不动。

  院子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多了一顶软轿。

  偌大一所宅院,人影全无,声息尽悄,宛若一间死宅。被破开的门板在风中摇摆,门外人流如织,门内寂静如死。

  几个人望着那顶鬼魅一样出现的轿子,无不露出惊异之色。

  *

  “真想不明白,大哥自己明明也中毒至深,怎的还没异状?小唐啊,你用的谁家□□,也实在太粗制滥造。”满身血污的少年微仰着头看着台上一步一步走下来的华衣公子,微微叹了口气。

  黑衣少年沉默着不答。

  华衣公子淡淡笑着,依次点了几人大穴,才微微喘了口气。停留在风茵雪面前,冲他笑了笑,“这倒不关靖先的事,他当然盼着我死。只可惜,自从染病之后,我吃了太多药,其中不乏性子烈的□□,久而久之,倒是多了些耐性。”

  他凝着少年的脸,手中忽然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把折扇,无字无画,却是少年一直带在身上的一把,“喏,物归原主。”

  风茵雪没有伸手去接,他此时也没有办法伸手去接。适才他从暗室中寻到路时,不愿把扇子弄脏,因此留在了原处。少年只是笑了笑,“多谢大哥。”

  蝶影皱了皱眉道,“我简直搞不懂你们,要打要杀的就不能痛快一点儿?”

  封丞羽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柔声道,“小妹妹,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有时候明知道杀了这个人最好,可就是下不了手。”

  蝶影嗤之以鼻,“你会有这种好心?”

  “行了大哥,别装模作样啦。”风茵雪打断蝶影的话,“大哥,你知道你就算把我们都杀了,你也还是逃不出去。”他笑了笑,“大哥,你赢不了。”

  “但若是为了六弟,你说老三他会不会收手?”封丞羽淡淡的道。

  “大哥,你心里清楚,又何必问我?”少年神色淡然。

  封丞羽点了点头,看了唐靖先一眼,道,“不错,老三心里就没有咱们小六啊。”他语气竟然是生着感叹,忽然动手去搜少年的口袋。

  风茵雪怔了一怔,笑道,“大哥,你做什么?”

  封丞羽不答,只在他外袍内兜中翻出几枚小镖,又翻出极细的银针和一块金锁,然后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最后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忽然怔了怔。

  “我以为你早就扔了。”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风茵雪。

  少年无所谓地笑了笑,“觉得挺值钱,所以留下来了。没钱花的时候,还可以去当掉。”

  封丞羽并不计较他的态度,只把那块玉又放回他兜中,只取了银针和那几枚小镖。

  他将那小镖架在少年颈上,解开他双腿穴道,挟着他向外走,淡淡道,“也许不成,但总要先试一试,你说呢,六弟?”

  “大哥说的是。”风茵雪含笑自若。

  倒是闻肖祤有些着慌地叫道,“六哥哥!”

  “弟妹放心。”封丞羽冲她一笑,“若是不成,不能生同居,那便死同穴,不亦是极好?”

  “大哥,莫开这样的玩笑,千妹还在家中等我。”风茵雪笑了笑,“我不会死。”

  封丞羽略怔了怔,“你啊……”

  两人慢慢地向外走去,一扇石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从中竟传来悲切而缥缈的歌声。

  华衣公子微微一怔,“六弟,你可听到什么了?”

  风茵雪笑了笑,“也许是大哥听错了。”

  “绝没有。”封丞羽往后看了一眼,见黑衣少年仍静静站着,他不由笑了笑,“知我者,靖先也。”

  他竟不再往前走,而是立定,侧耳细听。那歌声有着婉转的调子,词句隐约,愈来愈近。

  “奴年十二郎十三,

  散发垂髫门前戏。

  花柳青青春正好,

  两小天真无嫌疑。

  郎有父兄性偏严,

  怨奴调唆误郎习。

  恩情一夜断却了,

  梦醒已是百年身。

  阿姆狭苛诸姊专,

  人幼言轻受尽欺。

  忍辱衔恨暗吞声,

  颜色如花命如叶。

  无期重得会郎面,

  今夕非昔情已迁。

  试看日东升,西归去

  百年无多时,独坐常苦悲。

  奴今为郎歌一曲,愿郎一笑泯恩仇。

  仇怨如似东流水,一朝逝去莫淹留。”

  华衣公子默默站着,忽然收了镖,掏出一直携在身边的骨笛。

  长笛惯为幽咽之声,还是那支千遍万遍的曲子,凄凄切切,最断人肠。

  女子衣一身青色,一步一步走来。

  封丞羽笛声未断,目光一刻也未离开她。

  风茵雪沉默无声地望着,脸上难得的没有笑意,沉甸甸的,没一丝表情。

  这一曲却总有终了,这歌声也终有尽时。

  青青的眼神很淡,面无表情地看着封丞羽,“我是来杀你的。”

  华衣公子竟然笑了一笑,“我知道。”

  他走的其实很慢,费了很多时候,才走到青衣女子面前,一抬手将她狠狠锢在怀里,低头吻上她的唇。

  青青没有抗拒,只是忽然抬手。封丞羽身子微微一颤,脸上竟然笑了笑,仍然紧紧地抱着她不放手。

  青青剧烈地抖了一抖,脸上没半分表情,仿佛一个毫无灵魂的木偶,手上沾满鲜血。

  华衣公子附在她耳边,喃喃地讲了句什么。

  青青忽然泪如雨下,双手搂住他软下去的身子,随着他一起跌坐下去。

  俊俏少年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哀。他慢慢地走过去,伸手在华衣公子鼻间试了一试。

  其实他也不必试,因为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插在他心口上那一点乌华。他知道那是一根乌黑的簪子,几乎齐根没入,可见那只持簪的手,用了多大气力,又有多少恨意。

  青青只是漠然坐着,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一言未发。

  风茵雪站起身来,沉默着看着华衣公子苍白的脸。闻肖祤和蝶影先走过来,紧随着过来的是顾青江,唐靖先落在最后,走的最慢。

  封丞羽点穴的手法其实并不重,也许是因为他当时已没有多少气力。

  他若还有一点力气,恐怕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让青青得手的。

  “他……就这么死了?”蝶影首先打破沉默,她眼睁睁地看着华衣公子胸口洇出的大片血迹,可却依然不敢置信,总觉得未免也太容易了一点。

  她总以为,这个在暗地里机关算尽的俊美公子,这个堪称敌手的阴险之徒,总不可能这样悄无声息的便死掉了,还是死在这么一个……一个毫无武功的女子手上。

  顾青江沉着脸,亦是心绪复杂。他蹲下,试了试封丞羽的鼻息,又试了试他的心跳,确信这个始作俑者已经气绝身亡。他心中茫茫然的,有一点空。

  这个人,就这么死了?

  “先出去再说。”一直沉默不语的俊俏少年忽然开了口。

  几人都点了点头,蝶影看向地上的封丞羽,“抬出去?”

  风茵雪笑了笑,“你们先出去,这里交给我和小唐。”

  闻肖祤道,“我也不走。”

  “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出去看看,外面是不是还有没斩尽的鬼藤。”

  “你不就是想打发我走吗?”闻肖祤怒哼一声。

  “世妹,”风茵雪叹了口气,“这里真的没有别的事,总不能他诈一回尸吧?都已经死透了。蝶妹妹,你能看出异样来?”

  蝶影拉了拉她,看向封丞羽,面带奇异之色,但终究摇了摇头,“他确实是死了。小姐,咱们先出去吧。”

  “走罢走罢。”风茵雪挥手赶她,闻肖祤哼了一声,终究是走掉。

  唐靖先仍在血池旁边停留,风茵雪看了一眼,便在青青身旁蹲下,低声道,“大哥最后同你说了什么?”

  青青摇头,不言。

  风茵雪也没追问,只道,“青青姑娘,这里还是很危险,你先出去罢。我会把大哥带上去的。”

  青青摇了摇头,“多谢六爷好意。青青此来,便没有打算回去。”

  “青青姑娘……”

  “六爷不必相劝。”她忽然惨笑,“生死为何?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盼头。”

  她抬眼,望进少年的眼中。眼光黯淡,已无生意。少年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劝说,站起身来。

  “六爷。”黑衣少年淡淡道,“血池底下也许另有玄机。咱们须得斩断鬼藤之根,才能防它死而复生。”

  “生死蛊,取自同生同死之意,母蛊若死,子蛊不能独活。”风茵雪看了他一眼,忽然轻轻地笑起来,“可要解生死蛊,其实还有一种法子,那就是换血。”

  唐靖先沉默不语。

  “可这是以命易命的法子。”少年明亮的眼眸里带了些隐不去的哀伤,“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也许他是心甘情愿,只是总归……嗨,我无权说你什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血池底下还有什么,我不清楚,可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放手罢,三哥那边,我去同他解释。”

  黑衣少年眸光变幻不定,终究轻轻摇了摇头。

  “所以小唐也打算对我动手了?”风茵雪忽然绽开轻快的笑容,他笑起来时便如朝阳旭日,粲然之至。

  唐靖先有些恍惚,低一低头,随即上前一步,“六爷,得罪了。”

  话音才落,人却软软的倒了下去。

  小个子捕快无声无息,不知何时出现唐靖先背后,冲着风茵雪微微笑了一下,随即扛起软倒在地的黑衣少年,悄无声息地飘了出去。

  俊俏的少年也咧嘴笑了一笑,忽然转身去到那青衣女子身边,将一块莹润美玉塞在她手里。

  青青抬眼望他。

  少年眼神一晃,低声道,“美目无瞳,实是可惜。”

  一指台上的金椅,确信她领会了自己意思,少年眼中终究掠过几分不忍,“阿冥姑娘,保重。”

  他站起来,又低头看一眼青衣女子怀中的华衣公子,少年微微笑了笑。

  大哥,你倒是圆满了呢。

  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青青一直没有动。合拢怀中人的双眼,眼前闪过无数纷乱画面。

  树下秋千,瘦小的少年,哭泣的眼,相握却被分开的双手,美丽而爽朗的少女,亲自披上的衣服……

  她忽然站起,一点一点地将华衣公子扶到台上,安置他坐好。

  扶手上雕了金凤,栩栩如生,似要乘风归去。

  目却隐蔽,果真有小小缺口,与手上美玉相合。

  她抱着闭目含笑的华衣公子,毫不迟疑地将美玉扣了上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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