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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章


  

  求仁得仁曰可乐,

  求而不得世所常。

  七苦谓之何?

  莫若醉兮醉忘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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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世上总有处见不得光的地方。纵然点满了灯,拿明珠堆砌出辉煌敞亮,也依然暗无天日,宛若地狱。

  风茵雪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这么一个地方。

  地宫的入口,就在画卷之下。

  在栩栩如生的八十个美人温柔的笑容背后,有一条仅得一人通行的窄道,细而长,不见尽头。

  长长甬道两侧都点缀了长明灯,灯油为何,他不愿去深思细想。少年嘴角微勾,嘲讽之意分明,“据说咸阳城的始皇地宫,盖成之日坑杀了不少工匠,以防机关暗道外泄。大哥你这别有洞天,又害了多少能工巧匠性命?”

  封丞羽走在前头,步子很轻,脸上亦挂着一个笑,闻言转过头去看着他,低声道,“卿本无罪,怀璧其罪。若非是能工巧匠,又如何惹祸上身?”

  风茵雪的眼神寒了一寒,却是笑了,“照如此说,还是把活计做的马马虎虎,才好长命百岁?”

  “不错。慧极必夭,难以长久。”他定定地注视着少年,忽然停下脚步,以手掩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大哥便是个例子。”

  “大哥都要长生不老了,该是千秋万代万寿无疆才是。”风茵雪往前几步,低声的笑,“到了?”

  封丞羽转过头看着壁上的长明灯,轻轻点了点头。

  “可小弟却瞧不出什么来。”风茵雪仔细地打量他适才看过的地方,却瞧不出什么不同来。

  封丞羽轻声笑了笑,忽然径直向一旁走去。

  那却并非是个门,也不是一条路。

  风茵雪不禁低呼一声,“大哥,你这是良心发现要撞墙自尽?”

  语声未落,他看见那华衣公子竟是真的穿墙而过。

  少年伸出手去,微一迟疑,触碰到的却不是冰冷的墙,而是一团带着湿气的雾。

  黑色的,一团雾。

  在他手将伸过去的时候迅速散开,只在指尖留下湿滑黏腻的感觉。

  “鬼藤?”风茵雪喃喃自语,神色微微地变了,透出些惊疑恐惧。

  有形无质,原来竟已到了这一步吗?

  墙壁那边传来华衣公子低低的笑声,“六弟果然见多识广。”

  风茵雪轻叹一声,“大哥真是了不得,连这样的鬼物都搜罗了来。我现在可真够替三哥担心的。”

  封丞羽轻笑,“小六就不替大哥担心?”

  少年低声一笑,“大哥哪用得着我来担心?古语有之,多行不义必自毙,结局早定。”定了定神,毫不犹豫地踏前一步,如他所料,只触碰到一团雾气,眼前倏忽一亮,豁然开朗。

  这是一间金屋。

  也不知是整间金屋,抑或只是镀一层金,金碧辉煌,气派敞亮,熠熠发亮得刺人眼睛。

  檀香袅袅。

  这是一间金屋,同时也是一座佛堂。三尊佛像全金打制,金光闪闪,只那佛却没往常寺院里常见的慈蔼,面相狰狞,宛如恶鬼。

  华衣公子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正擎了三支点燃的香,往香炉中插。

  口中说着,“小六这话实在叫大哥伤心,怎的好像只有老三才是你结义兄长一样?莫忘了,当初可是大哥先遇见你。”话虽埋怨,语气中却无一点悲愤或是不满,反而带着淡淡的笑意。

  风茵雪看着那三尊佛像轻轻地笑,“大哥也信神佛?这又是什么神、什么佛?还是魔祖?”

  封丞羽回过身,神情淡然,“是佛。”

  少年哦了一声,“什么佛?”

  封丞羽但笑不答,反道,“六弟没兴趣到后边看看吗?”

  这竟是一座小小寺院,一应俱全。佛堂后,是僧房,伙房,小院,院中有井。这么一处地方,像活人地界,理所应当再有几个和尚。

  而这里果然也有几个和尚。

  小院中有四人在持棍对练,旁边有个稍年长些的负手一旁看着,嘴唇开合,似在指点。另还有一人在井边打水,一人挑着一担柴,正提步往后面走。

  但这些人,却都一动不动。风茵雪看了一刻钟,这些人就一动不动了一刻钟,甚至神情意态都无一丝一点变化。

  少年心头发冷,走近那个正在打水的僧人。

  他一只手握住井绳,正将水桶放下去,神情里有些疲累,宛然如生。但凑近了瞧,脸色却是一片死灰。

  这一刻连风茵雪都不敢确定,这究竟是活人,还是手艺高超的蜡像。

  少年伸手去试僧人鼻息,可将将触及之时,胳膊却被人抓住。

  封丞羽轻轻地拉开他,淡淡道,“是人。”

  仿佛生怕他未明白过来,又补充道,“死人。别脏了手。”

  少年默然不动,良久才把手抽回来,望住华衣公子,笑得很淡,“这就是所谓珍宝?”

  华衣公子笑而不语。

  少年默了默,继续往后走去。

  僧房的门是打开的,房中摆了十三个蒲团,中间一个最大,都是上好丝绸所制,精致秀美,但这十三个蒲团上,只坐了三个人。闭目合十,口中似是念念有词。

  少年只看了一眼,便径直经过,而这时不知计时几许,忽然有钟声响起。幽幽杳杳,似近又远。

  在钟声之中,有个苍老但和蔼平静的声音道,“诸法由缘生,法从心相生,去留实无碍,甚忍莫淹留。”

  少年脚步微微一顿,神情变幻,随即转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华衣公子,微微一笑,“这才是大哥所谓珍宝?”

  *

  整座酒楼熙熙攘攘,被大批武林中人挤满。

  席中热闹,有人慷慨激昂,有人义愤填膺,大义凛然,席间和乐,觥筹交错,大有相见恨晚、不醉不归之意。

  角落里却有一桌,这桌上不过只四个人,一个粗眉横目的大汉,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一个神情温和的年青人,以及一个朴实的汉子。

  那粗眉横目的大汉看了看天色,神色中流露出些犹豫。猛地喝了一口酒,长吐出一口气来。

  浓眉大眼的少年一直看着坐在大桌上的一个老人,眼神却闪动,心思明显不在酒宴上。

  大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正要喝,却被眉目温和的年青人阻止,“余大哥,你还有伤在身,不宜喝酒。”

  这大汉当然就是余春。浓眉大眼的少年是东华弟子项青河,而这个年青人则是他的师兄。另一个汉子,是张悦来老板手下的人。

  有人阻止他喝酒,余春第一个反应便是瞪了过去。但顾青江仍然神情温和,手上却半分不让,“余大哥,恐有变故,还是少喝几杯。”

  余春终究妥协,放开酒杯,靠坐在椅子上,又长叹了一口气。他一直想着昨夜里那一封信。

  是什么人送来的?这其中可有什么阴谋?

  但城门上的布告也写的清清楚楚,午时三刻,菜市口问斩。

  那官虽然和他们没什么大交情,但好歹也是条汉子,就由着他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余春还是觉得不痛快,不由得骂出声来,“他奶奶的!”

  他这一声虽然不大,在座的四个人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浓眉大眼的少年看过来,“余大哥,怎么了?”

  余春一边抄家伙一边站起来,“不行!老子看不过眼!”

  “余大侠,您做什么去?”赵枫也一跃而起,急急要拉住他。

  “救人!”余春甩下两个字,就往外走。

  项青河忽然打起了精神,拿起剑便跟上去,“余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只余下座中的青年,端起酒盏浅浅的尝了一口,对上赵枫焦急为难的目光,有些无奈的笑了一笑。

  随即放下酒盏,站起身来,冲着赵枫拱了拱手,“这边就劳烦两位了。”

  *

  小禅房里亦是金砖碧瓦,辉煌之至。

  小榻上盘腿坐着一个披红袈*裟的和尚,闭目合十。塌边立着个穿着宽大灰袍的僧人,垂头不语,似在聆听教诲。然那僧人脸色死灰,显然也是死去多时。

  榻上的和尚两颊虽瘦的凹陷下去,却尚还有活气,嘴唇翕动,念念有语。

  在少年进门的一刹那,他蓦然睁开眼睛。

  目光甚是温和平静,望着少年,如同望着一个前来问安的晚辈。

  语气亦是和蔼,“小施主执念未消,心魔尚在,闲来不如诵几遍般若经。”

  俊俏的少年忽而一笑,以满不在乎的神态看着这老僧人,重复道,“般若经?”语带些微讥诮。

  老和尚仍然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小施主,人世苦厄,皆由心生,心若自净,外物不扰。”

  “怎么?大师竟是觉得我做了许多恶事,要度化我吗?”风茵雪轻声一笑,“只可惜晚辈慧根短浅,尘缘未断,怕是要辜负大师一番苦心。”

  “红尘中未必不能修行。”老僧人和蔼道,“待到尘缘了时,便是机缘。”

  “大师此意,是在下早晚要遁入空门?”少年嗤笑一声,转向封丞羽道,“大哥,你也舍得我去做和尚?”

  华衣公子离开一会儿,手里多了一把剃度用的小刀,闻言含笑道,“大哥自然不舍得。若要做和尚,也该咱们一起。”

  风茵雪视线落于他手中小刀上,笑问,“大哥拿这个做什么?莫不是真要落了发,在这里跟着大师修行?”

  封丞羽走近几步,当真作势去解他发簪。风茵雪立时退开几步,“大哥别乱来,佛前清净地。”

  慧明合十道,“阿弥陀佛。”

  封丞羽看了慧明一眼,转而便看着少年不放,含笑道,“每每都是小六啊,只许州官放火,挑掇起别人兴致,自己倒先一溜烟跑掉。”

  “大哥还记得你有次跟小五打赌,那是你唯一输的一次罢。”神情中流露出怀念来,“小六散下头发,当真像个貌美的小娘子。那时我们几个就躲在一旁,来来往往过了百十余人,没一个不把你错认成女子……”

  “大哥——”少年神情微微地冷了一冷,“不是说好不再提了吗?”

  “对不住。”却没有一点愧疚之意,“大哥一时忘情。”他转瞬又是一笑,“小六你还和以前一样,谁提就跟谁急。”

  “大哥——”少年微微地笑了一笑,“其实近来我早就想通了,你们不就是嫉妒我长得比你们好看,所有姑娘都喜欢围着我转。”

  “行了,不与你掰扯。”封丞羽笑了笑,眼神落在闭目合十的慧明身上,“大师,佛经里可曾提过长生果?”

  慧明霍然睁眼。

  封丞羽似是得意了一时,笑道,“看来是提过的。今日大师有幸,可以见识这世间珍宝。”

  “阿弥陀佛。”慧明看着华衣公子将锦盒抛给风茵雪,不由诵了一声佛。

  风茵雪将盒子拿在手里,望着慧明,神情复杂。

  “小六难道舍不得?”封丞羽望着他笑,“真的想与大哥一块,跟着大师出家?”

  少年收回目光,轻轻一笑,“大哥说的哪里话?小弟一向贪恋这十丈软红尘。”手指飞快动作,但听咔嗒一声轻响,少年将盒子向前一递。

  盒底竟有夹层,一粒足有鸡蛋大小的明珠赫然在内。

  封丞羽伸手接过盒子,神情却很淡很淡,没有急着取出珠子来,而是静静看了一时,才拿出来,走近慧明。

  “大师,有劳你。”

  慧明已经又闭起了眼睛,口中作声,诵起佛经。

  封丞羽极淡极淡的笑了笑,拉过慧明的右臂,剃刀向前一递,快而狠地划破血脉,鲜血汨汨流出,落在珠上,便一滴一滴渗透进去。

  洁白如雪的一枚珠子,到最后变成血珠,鲜红浓殷,隐隐发着红光。

  慧明面色自始至终坦然,只是脸色愈发枯槁,诵经声渐渐地小了下去。

  红珠顶端慢慢冒出一小丛绿芽,先是小小一点,而后渐渐长大长高,竟生成一株尺许长的绿苗。又渐渐抽枝吐蕊,开出一朵血红的花来。花开即落,萎顿于地,便成尘泥。

  枝头结出小小的蓝色果子,封丞羽伸手摘掉,那幼苗便迅速枯萎下去,终久化作尘土,只一点蓝色的星芒,还留在华衣公子手中。

  与之同时,慧明像是失去全部力气,只睁开眼睛,最后向华衣公子身后望去。紧接着,手臂垂落,再也不动。臂上伤口,也再没血流出。

  少年抱着手在一旁冷眼看着,自始至终不动。

  人心所求,反而伤人。

  原来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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