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十九岁（5）
真不敢想象，中岛敦这么小的身板，饭量这么大。
千鹤眼睁睁看着男孩埋头苦吃，眼前的空碗逐渐摞高，终于看不下去了，按住了他准备再添的手。
“一顿不可以吃太多，会把胃撑坏的。就算再怎么想吃，也要等肚子里的消化完才行。”
她算是明白了，从在打压式教育下成长起来的男孩自卑又敏感，稍微一点动静都会被他理解为否定的信号，然后缩起来自厌自弃。所以，一定要尽可能耐心温柔地引导他，不管做什么，都要告诉他明确的意图和理由。
不然的话，他一定会误解为她嫌弃他是个“吃太多的废物”吧。
“等消化完？但是……”中岛敦小心翼翼地去看千鹤的脸色，心里是期望能在这里多呆一会儿的。
不管这个姐姐是什么人，她没有打骂自己，还给自己床睡、给自己做饭吃，就算是坏人也认了吧。
千鹤立刻明白他吞吞吐吐是想要说什么，立刻笑着回答：“是这样，我知道你是孤儿院的孩子，不能擅自跑出来的，所以待会儿还要把你送回去。不过别担心，我会和院长沟通好，他不会怪你的。”
才怪。
中岛敦心想，那个恶魔只会等她走后，再把他关起来，拿这个当借口想办法折磨他。也许是几天不给饭吃，也许是用改锥刺手臂，或者把他绑在椅子上用皮带抽他……
一想到即将遭受到虐待和辱骂，敦的小脸就一阵发青，完全没有胃口再吃东西了。不然的话，待会儿说不定还会吐出来。
千鹤发觉他表现出的恐惧，没有说什么，沉默地把碗收了，准备拿去洗掉。
“千鹤姐姐，我可以帮忙洗碗吗？”中岛敦怯生生地说。
“不用啦，厨房里有洗碗机，放进去就可以了，超方便的。”
“欸？”敦瞪圆眼睛，从没听过还有这么好用的机器，紧跟着又头脑风暴起来，“收拾家务也可以的！我在孤儿院每天都做很多事，洗衣拖地、收纳整理，还有补衣服……”
千鹤何尝不知道这孩子一方面是过意不去，一方面也是想要表现一下自己，见识到外面的世界，他是这么努力地不愿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男孩立刻站直身体，一本正经地回答自己叫中岛敦。
“那么，小敦，你不想回孤儿院吗？你在那里没有留恋的事物或者朋友？”
“我……没有。”
中岛敦垂下眼，神情黯然地回答道，“我这种人，在孤儿院一直被叫做‘废物’，我没有什么优点，不够聪明也不够勇敢，是比透明人还要惹人讨厌的多余存在。既没有人喜欢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如果那样的地方也算是所谓的‘家’，那我一定是像最底层的寄生虫般生活着的吧。”
“可是，小敦不是会做家务吗？你每天都会早起为大家做很多事，怎么会被说成废物呢？”千鹤人麻了，是什么童年经历让一个孩子说出这种话来啊。
“因为这些每个人都会做，这是我们必须掌握的技能，没什么特殊的。”
男孩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被风吹落的蝴蝶，“院长说，我们这些没人要的小孩，如果连这种小事都不抢着去做，就不配活在这个社会里。被抛弃的孩子就是被否定价值的，没有价值，不管做什么都是错误的，想要证明我们还有价值、还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拼命干活。只有这样，等别人开口说‘可以活下去’，才能心安理得地活着……”
他逐渐哽咽起来，捂住脸不敢去看千鹤的眼睛，一些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里渗出。
“对不起，我、我对你没有价值。”
千鹤从震惊中回神，倒不是没预料到这样的情况，只是亲身体会终究是不一样的感受，她弯下腰，近乎强硬地拉开中岛敦遮住眼睛的双手，他下意识地瑟缩起身体，分明是怕因为哭泣遭到殴打。
千鹤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缎面餐巾，一点点擦干敦的泪水，动作轻柔又缓慢。过程中敦慢慢平静下来，茫然地抽泣着，任由千鹤在他眼角轻轻点擦，吸走尚未落下的泪珠。
“小敦可以活下去哦。”她开口说道。
中岛敦吃惊地看向她，张了张嘴想要问点什么。
“听好，就算什么都不做，你也有活下去的资格。这是人生来就有的权利，就算是你的亲生父母，就算是全世界的人，都不能否定这一点。”
千鹤认真地说，眼底有细碎的微光。
“因为，阳光照耀的时候，再平凡的小花也会开放。”
她点了点敦的心口，笑得格外明媚。
“小敦心里的花，说不定开得特别漂亮哦。”
中岛敦呆呆地望着浅笑盈盈的少女，不明白她有什么根据，说出与院长截然相反的话。
“阳光是什么？”他下意识地问，尽管和自幼接受的言论完全不一样，但是他想听下去。就当是，为了那颗软弱的心也好。
千鹤握住敦的肩膀，郑重其事地回答他：“首先，是你自己，永远不要急着否定自己，要看得到自己内心的需要。你做过的任何事情，只要不后悔，都会在你的生命里发光。然后，才是其他人，要珍惜每一份善意和帮助，并不吝向任何需要你的人伸出援手。那个时候，别人的光传达给了你，你的光也传达给了别人，生命有了更多意义，你也会遇到喜欢你的人和值得留恋的事物……阳光就是不要败给自己的信念，就是爱自己，然后试着爱这个世界。”
“爱自己，然后试着爱这个世界……”中岛敦小声重复着。
“正因为是孤儿，所以更要好好爱自己。”
千鹤目光沉静下去，放缓了声线询问，“小敦，告诉我你现在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或者，不想做、不想要什么？”
“我、我……”中岛敦鼓起勇气，抓住了千鹤的围裙一角，充满期望地抬头看他，“我不想回孤儿院！我不想饿肚子，也不想挨打挨骂，我什么都可以做……”
“我知道了。”千鹤摸摸他的脑袋，“那么，同意的话，一起去办手续吧？”
“办手续？”敦有些茫然，紧跟着反应过来，“千鹤姐姐，你是说——”
“没错，我决定收养你。不过，先等我说完再考虑要不要同意。”
千鹤煞有介事地咳了两声，假装没有看到男孩难以置信的惊喜眼神，继续说道：“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唐泽千鹤，今年十九岁，目前经营着一家小诊所，这是我的营业执照和医师证书，工作上是没问题的。”
她去卧室把相关的证件拿了出来，虽说敦并不能看懂，但这是必须要做的事。
“好年轻！”敦胆子大了许多，忍不住叫了出来。
“嘛，年龄什么的可以改的啦。”千鹤淡定道。
那种经营不善的孤儿院，有领养人去就不错了，还管什么年龄。涩泽龙彦甚至能拿敦做实验，那么领养一个孩子也不成问题。
“别看我这样，养活你的花销我还是承担得起的，不要说你，就算是一只大老虎也不是问题。”千鹤夸张地比划了一下，嗯，也就是月下兽的大小吧。
“大老虎每天要吃很多肉吧？”敦天真地问。
“所以说经济条件也能过关。然后就是陪伴问题——我的确是比较忙啦，这一点要和你好好商量才行。我可能会工作到很晚，有时候还会通晓，甚至一连好几天都回不来。等待一个人回家是很漫长的，我只能保证我会尽可能抽出时间陪你，小敦可以接受吗？”
中岛敦迟疑了一下，马上就下定决心点头道：“我可以的！反正在孤儿院里我也总是一个人。而且，从第一眼就很喜欢姐姐，等待也不会觉得辛苦的！”
说着，他感觉自己的话太羞耻了，不禁涨红了小脸。
千鹤松了口气，又觉得很不好意思，敦未免也太乖巧可爱了，这不是人类幼崽，是天使吧？
“那就没有问题了。”
她话音未落，发现敦又哭了起来，边哭边笑的样子格外滑稽。
大概是觉得自己看上去很丢脸，他红着脸用袖子去擦眼泪：“对不起，我不应该哭的，只是太开心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不讨厌小敦哭哦。”千鹤拍拍他的脑袋，“但是，可以只在我面前哭吗？我还是希望小敦能做个坚强的男子汉，又能明白眼泪是很可贵的成长呢。不管是难过还是开心，如果小敦愿意和我分享的话，我都会很欣慰的。”
中岛敦乖巧地点头，再一次任由千鹤耐心擦干他的眼泪，这一次，他努力勾出了一个尽可能表达自己喜悦的笑容。
千鹤也笑出了声：“没错，就是这样。无论如何，你的感受是最重要的。现在可以去洗把脸，然后我们一起到孤儿院办手续了吗，小敦？”
尽管生长在人心复杂的孤儿院，中岛敦的性格却十分温厚单纯，“敦”这个名字，还真是取对了。只是用一顿茶泡饭，加上心灵鸡汤般的话术，就成功把小天使拐到手，千鹤能做的只有在心里笑叹实在是太简单了。
和她预料的一样，手续过程很顺利，伪造年龄方面也和孤儿院的院长达成了共识。
“唐泽小姐，有件事我需要提醒你。”院长看了一眼独自坐在办公室外的长椅上等千鹤的中岛敦，在他偷偷看过来以前把窗帘拉上。
千鹤点头：“我知道，小敦是异能者的事，对吧？”
“即便如此，你还是执意要收养他吗？”
“是的，我很喜欢这孩子。再说，异能者本不该为异能所困，如果他控制不住，我可以教会他。还是说，我表现出来的‘诚意’，还不足以您放心呢？”
“不，我没有什么问题了。”院长沉声回答道，对方收养后追加的资助对孤儿院很重要。
达成共识后，千鹤想起这家孤儿院的其他孩子，他们看起来个个都瘦弱无力，神情无不和敦刚醒来时一样，惊恐又自卑，几乎无地自容。
“院长先生，经营一家孤儿院想必很吃力吧。”她接着说道，“是这样，您也知道，我是一家诊所的拥有者，我想和您谈一笔能够拯救这家孤儿院的交易。”
院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对方的谈吐举止、穿着打扮都彰显出不是个缺钱的主儿，而他的孤儿院有什么呢？除了拥有异能的敦以外，就只有一群还不知道怎么在这个吃人的社会上生存的小鬼，她究竟是看上了哪一点，或者说只是头脑一热想要做慈善？
“您请说。”他客气地接话道。
“很简单，我想您应该也听过，‘黑血库’这种说法——请不要误会，我个人并不支持器官贩卖和过度采血，不过是需要您每年提供一定量的血液。”
千鹤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合同，院长拿来一看，差点以为她在开玩笑。
“那点血量，基本上一年只需要抽取一次吧？”
“并且不会影响孩子们的生长发育。当然，是在营养充足、身体健康的条件下。也就是说作为交换，我愿意提供一笔营养费来保证血液的质量，加上供血的服务费，应该是完全足够孤儿院一年的食品和医疗需求的。”
“这当然没问题……”院长一时语塞，对方怎么搞得真像个做慈善的？
“但是，院长先生不会把这笔钱用到别处去吧？”千鹤的目光锐利起来。
院长感觉到一股寒意爬上后背，连忙道：“我保证我会花在孩子们身上，对我而言，他们就像我的儿女一样。就算出卖孤儿院的财产，也会让他们在这里生活下去的。”
千鹤多看了他一眼，确认他没有说谎，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于这位院长的教育理念，她实在无法苟同，归根结底，她早年所受的家庭教育，是发生在母女温情与衣食无忧的背景之下的。
“我知道您的出发点是好的——”
“我所能做的，只有希望他们离开孤儿院后能够得到还算平等的对待，可以让他们在社会上立足。”院长知道她想说什么，静静地回答道，“你是个温柔的人，但事实上不是谁都有敦那样的好运气遇见你的。身为孤儿，他们每个人都是孤立无援的，所以才要教会他们如何靠自己活下去。”
“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好。”
千鹤垂下眼，院长的遭遇让他产生了“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的想法，命运残酷起来时的确需要这样的韧性，可还是……
院长把她送出办公室之前，对她保证道：“唐泽小姐，我会按照合同去做的。还有就是，对他好点。”
“知道了，我会把您的那份也带上的。”
千鹤回答道，中岛敦还坐在那里等她，见她来了，开心地挥手小跑过来，随即看到院长跟着出来，又吓得赶忙站好。恐惧之余，他抓紧了千鹤的裙角，院长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小敦，一起回家吧。”
千鹤牵起中岛敦不安的小手，在院长和孩子们的注视下，带着他一步步走出了这座孤儿院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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