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卡塞尔之门（3）
“锡兰红茶，我之前在乌沃调研的时候直接从茶户手里买的，尝尝。”古德里安将透明磨砂茶壶中的橙红色液体倒入杯中，推给路明菲。
路明菲含蓄地点头，她双手捧杯，轻轻地抿了一口，红茶入口瞬间，一股花的香味通过她口腔一下子传遍全身，路明菲眼睛一亮，她原本已经做好了违心恭维古德里安的准备，可是她没想到这茶确实好喝，路明菲咂咂嘴，回味着舌尖上的滋味，醇厚，爽口，带有一丝薄荷的芬芳。
她与古德里安面对面地坐在靠窗的沙发上，路明菲稍一扭头就能看到半座城市，再往远眺，楼房就逐渐变低，这些与丽晶酒店格格不入的老旧建筑拱卫着豪华奢靡的市中心，两个世界界限分明，好像永远也不会交融，但它们又一同构成了这座海滨小城的本身。
路明菲将杯子放回到面前的实木茶几上，老实说，她感觉有些奇怪，别的大学面试都是好多人坐在教室外面，挨个叫号，然后被叫到的考生装模作样地深呼吸，换上一副最讨人喜欢的表情走进去，坐下，颤颤巍巍地说尊敬的考官们好，然后考官面无表情地开始提问。
可她现在面对的情况不像是在面试学生，倒是像跨国公司面试ceo，她听说那些高端的面试都很随意的，公司的董事们将面试者叫来吃个饭，打个高尔夫，谈话间就把事定了。路明菲扫了扫屋子里低调，却一眼能看出价值不菲的装潢，又看了看努力维持一张和蔼可亲笑脸，一副好小子可不能让你跑了的古德里安，她心中暗暗点头，嗯，没错，我是来面试ceo的。
“还有一个考官早些时候有事要处理，应该马上就到了，我们等等，可以先聊聊天，增进一下彼此的理解。”古德里安说。
叶胜和酒德亚纪站在古德里安的后面，他们身穿着同样的墨绿色西装，胸口处镶着银色的徽章，那是路明菲在信纸中看到的古树，恰到好处的裁剪将两个青年男女的身材完全衬托出来，男生挺拔，女生窈窕，俊男靓女并肩而立十分般配。
路明菲突然反应过来了一件事情，她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像颗白煮蛋。
“你…你刚才说的一直都是中文么？”一个经典日耳曼人长相的老头操着一口河北腔的普通话，她就说怎么感觉这么奇怪。
酒德亚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叶胜一脸无奈地摇摇头，反而古德里安依然是那副贱贱的表情，他大手一挥，解释说：“对啊，我们学校这些年在推行中文校园活动，全体老师和学生都说中文。”
“你们是所美国大学啊喂，美国教育部知道了不会取消你们的教育执照么？”路明菲挠头，一座美国大学的日常语言是中文，怎么想怎么违和，上课前金发碧眼的洋大妈说同学们好，底下黑的白的黄的一齐说老师好，这画面太美，she果然是预言家，孔夫子的话越来越国际化了。
“当然不会，我们校董的人脉杠杠的。”河北腔无缝切换到东北话。
“可为什么啊？”路明菲刨根问底，终其原因是有些失落，早知道她昨天就好好睡一觉了，何苦练一晚上口语，白练了。
“嗯…是因为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工作重心在中国，等入学了你就知道啦。”古德里安眼珠滴溜溜地乱转，“其实也不用等到入学后，一会儿你3e，噢不是，入学考试完成，你就会知道啦。”
“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秘么…”路明菲扶额，别的学院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不然怎么搞科研经费，这个卡塞尔学院可倒好，还藏着掖着。
“有必要噢。”酒德亚纪微笑，亲切如长姐一般。
“好啦好啦，先不聊那些。”古德里安打断了这个话题，他向前一探头，对着路明菲神秘兮兮地问：“你相信有外星人么？”
路明菲一愣，她不动声色地斜了一眼不远处那些陈列，有些含糊其辞：“信…吧。”
即使是闲聊，她也完全没想到考官会抛出这样一个问题，但把面试放在了这样一个满是古怪收藏品的地方，考官怕不是对神秘学有什么特殊癖好，想到这的路明菲思路瞬间清明，她清了清嗓子，掷地有声地回答：“信！”
“为什么呢？”古德里安问道，他眼中闪烁着光芒，一把年纪的人此时居然看起来像个好奇宝宝。
“额…”路明菲汗颜，她只是想投这个奇怪老头的所好，一般来说问出这个问题的人才是想卖弄见识的那个，你问我相信有外星人么，我回答信，然后你就说叔叔我啊曾经见过外星人，在某年某月的某时某刻之类的。怎么还问我为什么？我哪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投机。
但古德里安专注的眼神灼灼地盯着路明菲，仿佛不听到答案誓不罢休一样，路明菲又抬起目光溜了一眼后面的叶胜与酒德亚纪，发现他俩也和古德里安一样，期待着路明菲的答案。
精神病…是精神病吧…
不过气氛已经被烘托到这了，她不给个答案好像对不起这求知若渴的三个人，路明菲低下头，小声说：“就是信啊…”
片刻的沉默后，她觉得这个答案好像不足以满足他们，她便接着说：“你想啊，宇宙这么大，如果只有人类的话，那么我们该多孤独啊。”
路明菲的声音越来越小，她从来不擅长探讨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她只擅长探讨中午吃什么，以及不死族究竟是天地双鬼强还是蜘蛛流强。
“孤独，你是指你作为人类的时候感受到了孤独。”叶胜突然插话，他的声音很清朗，但在这种探讨哲学的氛围里属实吓了路明菲一跳。
孤独…么？
会有一些吧。叔叔一家三口去游乐园玩，骗她说带路鸣泽看病的时候会有一些，同学们围在一起哈哈大笑，但路明菲问她们在笑什么，她们说没事的时候会有一些，她趴在长满青苔的天台边，茫然地看着脚下万家不属于她的灯火时也会有一些。
像是牧女牵着马远去，夕阳将一人一马的身影拉的无限长，直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上，而清脆的马蹄声却如丝般挥之不去。但草原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啦，那颗空落落的心再怎么跳，她们也不会回来啦。
可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吧，这些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心路历程么，她不比别人多什么，也不比别人少什么，她只是偶尔会难过。
但很快就会消化掉了。
“没有那么严肃，就随便说说。”路明菲咧了咧嘴，脸上的肌肉牵动皮肤，露出一个不那么好看的笑容。
古德里安点点头，又问：“你相信超能力么？”
经过之前的心理轰炸，路明菲已经对这种天马行空的问题初步免疫了，但她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考官这么脱线，这学校绝对有问题，嗯，有问题。
“也信。”路明菲回答。
这次她是真信。
“为什么呢？”古德里安再一次追问，目光之锐利仿佛真的是在面试，一旁的酒德亚纪甚至拿出了个本子，一字一句地记录着路明菲的回答。
有必要这么认真么…这只是一些脱线的问题啊喂…
“就是…我还挺希望我有超能力的，虽然科学家说不存在超能力，但是我还是相信在世界上某一处角落里存在着那些龟派气功啊，恶魔果实啊之类的东西，不然我的幻想就没有依据了呀。”路明菲越说越多，反正考官都这样了，她也索性放开，不就是信口开河么？她会。
酒德亚纪抬头，凝神想了一会，然后和旁边的叶胜小声交流了几句，再低头，飞速地落笔，笔尖摩擦信纸发出唰唰的声音，一行行娟秀的小字从空白处蹦出。看不出这个中文不标准的女孩写汉字倒是漂亮。
路明菲一时之间有种她是个非洲小部落的酋长的感觉，无论她胡说八道些什么，底下也有人当成圣旨一样将她说的话记录下来。
古德里安还想说些什么，这时电梯却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超能力小子来了。”叶胜微笑，然后挥手向那边打了个招呼，“楚子航，你来晚了。”
“抱歉，家人那边突然有些事情。”听不出丝毫感情波动的声音传来，冷淡如霜。
“你不需要抱歉，家人的事才是最大的事，工作什么的去死吧！”古德里安突然情绪高昂起来，他站起来挥舞着拳头，一副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样子。
酒德亚纪抿嘴轻笑，打趣地说：“我会把教授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校长的，看来您评不上终身教职是有原因的呀。”
古德里安一下子萎靡了起来，他垂头丧气，“亚纪你应该把我的话转告给我太太，我接下去俄罗斯真的是去面试而不是去见柳德米拉。”
而此刻，路明菲却还处于大脑宕机的状态中，她僵僵地坐在原地，像是头顶响了个炸雷。
“楚楚楚楚楚子航？”她一万个想不到会在这里听到那个全校皆知的名字。
“来介绍一下，楚子航，卡塞尔学院优秀学生代表，这次面试的考官之一。”古德里安把那名英俊但满脸写着生人勿进的少年拉到路明菲的跟前，“明菲你应该认识他呀，你们仕兰中学08界的毕业生，按辈分是你的学长。”
“路明菲？”楚子航眉毛微微动了一下，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呆坐在沙发上的少女，但很快就恢复了一向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向前一探身，对路明菲伸出了右手，“没想到今年中国大陆那个s级居然是你，幸会，我叫楚子航，很高兴认识你。”
很高兴？骗鬼吧你，你看你一副眼白结了霜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你钱了。
但路明菲此时也从震惊中平复了过来，是啊，同为仕兰中学的校友，楚子航来当他的考官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你好你好，我叫路明菲，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可高兴可高兴了。”路明菲喜形于色，两只小手猴急地攥住楚子航伸在半空中的手，生怕他反悔，改成别的行礼方式了。
当然，改成贴面礼的话路明菲也是可以接受的。
两手接触的瞬间，路明菲的笑容突然一顿，好烫！她感到楚子航的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面燃烧一样，高烧也不过如此了，可楚子航明明面色红润，跟个没事人似的。
不过她很快又展开了笑意，露出一口白牙，用力地上下摇晃楚子航的手，开玩笑，烫怎么了？就是再烫她也要摸，噢不是，握住他的手，这可是仕兰中学上三届下三届所有女生的梦中情手！
“好一副兄友弟恭的和谐画面啊。”古德里安感慨道。
“应该是山盟海誓吧教授，兄友弟恭是形容兄弟的，山盟海誓才是形容男女的，我汉语课有学过哦。”酒德亚纪纠正道。
“你们的中文有待提高啊，依我看应该是与虎谋皮，你们看路明菲，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叶胜笑道。
“嗯，你说的有道理。”古德里安和酒德亚纪一齐点头。
你才是老虎，你们全家都是老虎，路明菲很不满，但还是吸溜一下把到嘴边的口水吸了回去。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你们不是都要赶时间。”楚子航挣脱路明菲的手，然后脱下外面的黑色牛仔夹克放到一边，露出里面纯白色的宽松t恤，“我下周二也得到学校，曼施坦因教授的课从来不许学生缺席。”
“嗯，那我们就开始。”古德里安看了看手表，招呼叶胜把放在一旁的一个音响拿来，酒德亚纪从包里掏出一台厚厚的笔记本电脑，然后从房间抻了一条线过来连上，无数绿色信息流突然出现，长江入海般地汇总成一个登陆的界面，她啪嗒啪嗒地输入一长串的账号密码，很快，屏幕上面出现了一个虚拟女孩的形象。
“这里是3e考试申请的界面，欢迎您，酒德亚纪。”诺玛礼貌的声音从笔记本电脑的音箱里传出。
“你们学校人工智能挺666啊！”路明菲惊讶道。
楚子航没有接茬，他指了指茶几上早已准备好的白纸，说：“一会儿可能有些…神奇，但不要怕，看到什么画下来什么就好。”
“你们学校面试考画画的啊…”路明菲一下泄了气，老师说她写字像车祸现场，但老师不知道的是她画画比她写字还丑。
“和画工没关系，只要能画出来。”楚子航淡淡地说。
“路明菲，在播放考题之前，我有件事需要提醒你，一旦你进行了这次考试，那你以往的生活将彻底画上句号，普通人的世界对你来说，就将成为再也回不去的曾经了。”古德里安突然严肃了起来，刚刚还在讨论外星人和超能力的他此时坚定如磐石，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场全开，全然不复几分钟前脱线老头的模样。
“彻底画上句号…是什么意思？”路明菲心头突然一颤，她似乎抓住了这句话里的某些东西，好像很久很久之前有人跟她说过同样的内容，可她现在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
“字面意思。”古德里安声如雷霆，直击路明菲的内心。
“也就说，我如果参加了这次考试，我…就再也不是以前的路明菲了？”路明菲没来由的一股力量，她直视着古德里安的眼睛，“我不会再是个普通人了？”
“对。”古德里安俨然。
“我不会再在深夜偷偷地打游戏了么？”
“很难，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允许我们做无谓的事情。”
“那我也不会再和人相爱，组成家庭，生两个孩子，然后看着他们平安长大了么？”
“你可以同学校里的男生们交往，但生孩子的话，有时候需要审批。”
“我能再问个问题么。”路明菲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周围这几个站成一圈的人，她又看了看圈中间孤零零的自己，“从一开始到现在，候选的考生只有我一个，别人呢？还有你们总提起的s级，是什么意思？”
古德里安深吸一口气，说道：“卡塞尔学院今年在华东地区的招生名单上，只有你一个人，我们将学生的优秀级别划为c，b，a，s这几个级别，c代表最低，s级…代表最高，也就是说，你是今年学院在中国大陆所找到的，最优秀的学生！”
他难掩激动的神色，接着说：“我们为你提供了每年36000美元的校长奖学金，还有对于s级学生提供价值十万美元信用额度的校内卡用于校园里的消费，我们学校的师资都是曾经在哈佛，剑桥，牛津等大学任教过的资深教授，甚至还有一些学科的创始人，奠基人亲自坐镇，每年有各种各样的文娱活动，可以认识世界各地的青年才俊们，无论多大的花费全部由学校承担，只要你点头，考完试，这些资源就都是你的！”
“听起来好棒啊。”路明菲轻轻地说道，她的声音飘忽，像是来自远方，“那代价呢？代价就是再也做不成普通人了么？”
屋内的气氛凝结住了，四个卡塞尔学院的人突然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默中，每个人的眼神里都跳动着一些刻骨铭心的东西。
初夏的阳光如剑，穿透厚重的玻璃幕墙，将几个人的影子拉的像巨人。
路明菲突然想起了那个约定，那个电影院不见不散的约定。
“我没有你说的那样优秀，我只是个爱打游戏的女孩子，我的理想就是和我爱的人生两个可爱的小孩，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路明菲平静地笑了，起身向着古德里安微微鞠躬，“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把上学这件事说的这么严重，但无论是你们找错了人，还是我让你们误会了什么，抱歉。”
“我拒绝参加考试。”路明菲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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