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卡塞尔之门（6）
路明菲正在对镜贴花黄，她把眼皮翻起，露出大大的眼白，黑色的眼球咕噜噜地乱动，她贴近小镜子，正在往眼睛里面塞一块美瞳。
此刻路明菲的打扮不可谓用心，刘海是照着教程弄了一个小时的韩式空气刘海，就是不懂行的会以为是她脱发的那种刘海。脸上是照着教程弄了三遍的心机斩男妆，虽然用路鸣泽的话说她这是自以为小甜甜，其实是牛夫人，路明菲没搭理他，只是送了他个白眼。
但她一直在犹豫今天要穿什么见赵孟华，路明菲想穿那件白色长连衣裙，因为这件像是婚纱的青春版，很有仪式感，而且有胸垫的连衣裙她穿起来也会遮一遮身材缺陷。但路明菲记得赵孟华说过，他喜欢热情奔放一些的女孩，这样的话连衣裙就显得太素了，不奔放，也不热情，倒是有一些矫情。
她想起了陈雯雯，那个走文艺女青年路线的文艺女青年，怀里一天到晚抱着一本书，对谁都是柔柔的，班上很多男孩子都喜欢她。虽然路明菲自认，如果她是个男孩的话可能也会喜欢陈雯雯，但她这辈子作为女人的直觉告诉她，陈雯雯远不像看起来那么单纯。
印象是怎么来的呢？路明菲歪头想了一会，可能就是因为那件白色连衣裙。单纯的高中女孩都是穿着校服，抱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而陈雯雯则是永远一身雪白色的裙子，永远抱着一本杜拉斯的《情人》，永远端着一副林黛玉的姿态。有时候路明菲都替她累，踮脚走路不难受么？那本书是看不完么？成天穿一种衣服不会审美疲劳么？
这么一联想，她手中的白色连衣裙就没那么诱人了，路明菲撇撇嘴，陈雯雯穿的衣服她不穿。
热情奔放？热情奔放…
如果让路明菲评价自己的话，她是想不出什么惟妙惟肖的形容词的，但是她知道，那个完美契合她的词语一定会是热情奔放的反义词。
她太宅了，出门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楼下网吧，回来还要被婶婶骂，说她一身的烟味，又在外面瞎胡搞，跟乔薇妮一个鸟样。
不过没有办法，谁让她喜欢人家呢。
你只要一动心，就会像马戏团里的大象一样，无论你多大，多壮，多招人喜欢，你都得被那个驯兽师牵着鼻子走。
更何况路明菲还不是大象，她现在顶多是给大象配戏的猴。
“穿这个吧，豁出去了。”
路明菲咬咬牙，最终还是在压箱底的地方翻出了一件衣服，她穿戴整齐出门，留下床上一片狼藉。。
下午一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热浪扭曲了空气，将远山糊得像是异世界，碧蓝天幕下的云层中，一架空客a300咆哮着钻出，惊起几公里外老房子上休憩的飞鸟，地面上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汽车拥挤在一起，如同一条横亘在城市脊背上的钢铁巨蟒，缓慢地爬向未知的远方。
路上一直有男孩或大胆，或假装若无其事的目光，也会有女孩斜着眼睛的上下打量。这个还处于新千年第一个十年末尾的海滨小城兼容了开放，内生了保守，在这座割裂感初见端倪的城市中，每一个游走在裂缝边缘的人都会成为众人的目光所及。
高楼林立，一道鲜红的身影行走在充满黑与白的人群中，像是无边冰原上盛开着的香格里拉玫瑰。
路明菲双手局促地放在身前，手里拎着fendi的黑色皮包，那是她自己送给自己的十七岁生日礼物。即使是穿着最艳的衣服，她也不能安心地做街上最靓的仔，路明菲就不是那性格，她一路上不敢大大方方地迎接周围人的目光，只是低着头，做贼一样地小步紧挪。
一身红色的包臀裙完美地勾勒出路明菲的身材曲线，她现在如同一台人型法拉利laferrari，无论她走到哪里，这身宝石一样的红都会让她万众瞩目。
但路明菲心里清楚，她哪是什么法拉利，她就是台喷了红漆的奇瑞□□，为了配衣服，她垫了胸，还垫了臀。
热情奔放，要有胸才热情，有屁股才奔放。
万达影城。
赵孟华穿着一身白色的连帽卫衣，刘海碎碎地垂下，他靠在墙上发短信，手指动的飞快，脸上还带着笑。
“咳…”路明菲走到赵孟华跟前，“嗨。”
她露出一个半淑女不淑女的笑容，嘴角咧到了天上。
“啊，来了啊。”赵孟华一愣，他眼中倒映着一朵和他印象中丑小鸭完全不同的红玫瑰，他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路明菲。
“嗯…”路明菲将头发撩到了耳朵后面，耳垂上是一颗闪亮亮的心形耳环。
快看快看，这是老娘特意为你准备的细节，心形耳环，爱心哎！多浪漫！
“你今天…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赵孟华的目光游移于路明菲的红裙与大腿之间，他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头，他有点后悔今天接下来的计划了。
“是嘛？哪里？”意中人的赞扬，路明菲开心极了。
“都不一样了。”赵孟华说。
可不是都不一样了，校服换成了红裙，素颜涂上了淡妆，胸和屁股也都勉强垫了，这要是再和以前一样，那路明菲可太失败了。
“别在外面站着了啊，进去吧，要开始了。”赵孟华左手拉着路明菲，右手收发短信的速度更快了。
他俩进场时灯已经关了，赵孟华摸着黑带她来到了座位席正当中的位置，大银幕上正在播放皮克斯工作室的logo，拎着扫把的大爷探头进来看了一眼，不声不响地关闭了大门。
路明菲闭上眼睛，她根本没心情看电影，她的心脏跳得像王楠张怡宁对决时的那个乒乓球一样快，时不时地还要漏跳一拍，那是因为赵孟华的胳膊碰到了她的肩。
这两个晚上她都没闲着，第一个晚上和老唐练了一夜的口语，结果没用上，第二个晚上自己又搜了一夜的女追男表白词，比看魔兽争霸攻略还认真。
人家那词写的，不愧是靠写字吃饭的，什么有种旋律叫音符，那是你给的幸福。什么我希望将来老掉牙的那一天，身边还是你牵我手看夕阳云卷云舒。但路明菲没考虑那么久远的事情，按照现在这种生活节奏，她不一定能活到老掉牙的那一天，所以路明菲现在就想让赵孟华牵她的手。
赵孟华关掉手机，放进上衣的口袋里，他扭头看着路明菲，说：“想不到咱俩有一天居然能在一起看电影。”
灯太黑了，路明菲看不清他的眼神，想必他也是在忐忑的看着我吧，现在开始把话题往那方面引了。
“对啊。”路明菲点点头。
“我以前读过一首诗，很喜欢，是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讲的是他前一年在这看到的女孩子与桃花，今年再去，女孩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了那朵桃花还开着。我能体会到那种遗憾，我也有过遗憾，那是一种很剜心的体验，很痛，也很无所适从，所以我决定不让我今后的人生留有任何遗憾。”赵孟华低下头，他果然学习很好，语文更好，一长段话说出来朗朗上口，像他背古诗一样好听。
“你…”路明菲心乱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要不是胸垫压着，她的心脏可能已经跳出来了。
“我要去英国留学了。”他抬起头，嘴角带着笑，“今天我们有什么想说的就都说出来吧，别给自己留遗憾。路明菲，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铜黄色的机器人站在优雅的伊芙旁边，瓦力小心试探的样子像条小狗。
而鲜红的路明菲坐在赵孟华的面前，大脑一片空白。
她突然站了起来，电影院的椅背嘭地合上，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在路明菲的脑中浮现。她卑微了十八年，也在角落里躲了十八年，但是她今天不想再做藏在后面的女孩了，她要大胆一些，她要做一件疯狂的事。
放映机投在银幕上的光缺了一块，那是路明菲的影子。她几跨步跳到了最前面，吸引了整场观众的目光，即使要被其余的观众骂，她也要暂时做一个没公德心的女孩，她不要趴在赵孟华耳边偷偷说爱他，她要让大家都听到。
放映机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稍微侧了侧头，她这么突兀地冲上来，观众居然没有吭声的，奇怪，可能是被她的气势吓到了。
最后一排的两个球看起来有些眼熟，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她，路明菲，要做这十八年来最勇敢的一件事了。
路明菲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很抱歉打扰大家的观影体验，我上来说几句话就走。”
她的声音出奇地没有颤抖，爱的征兆在出现男孩身上是胆怯，出现在女孩身上则是大胆。路明菲顶着放映机银色的光，光柱中无数浮尘翻涌，她此刻像极了站在风车巨人前面的堂吉诃德，她要用她的最勇敢的样子做战马，用她最动人的情话做□□。
机器人瓦力在路明菲背后为伊芙打开了门，他要给心爱的女孩展示他最珍贵的藏品。
“赵孟华！”路明菲望着黑暗中的那个身影握紧了双拳，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滚烫的血液在缓缓流淌，“我喜欢你！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吗！”
短暂的沉默，电影院中只剩下了瓦力与伊芙的声音。
奇怪，现在不应该是大家起哄，说答应她答应她答应她，然后赵孟华红着脸上台，两人深情相拥。可是这剧本不对啊，观众怎么会没有声音，是他们不爱看热闹了么？
“啪”
巨大的环绕式音箱中传来一声脆响。
伊芙打飞了机器人瓦力伸向她的手。
黑暗中一个人突兀地笑了起来，紧接着便是两个，三个，乃至半个电影院都笑了起来，他们笑的声嘶力竭，笑的像是没有了明天，这震耳的笑声是最顶尖的喜剧大师都梦寐以求的效果，可这却不是路明菲心心念念的结局。
路明菲站在前面不知所措，两只手死死地抓住裙摆，她低头不语，像一只无助的鹿。
“她真喜欢赵孟华！哈哈哈哈哈！她居然真敢喜欢赵孟华！”熟悉的声音，这个张扬中带着骄傲的声音只会有一个主人，她是小天女苏晓樯。
“徐淼淼，你输我一千，赶紧打钱！”熟悉的名字，他是路明菲的同班同学，赵孟华的小弟。
“路明菲，不是你穿个鸡一样的裙子就能变成凤凰的，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你也配喜欢老大？真没看出来啊，野百合也想有春天啊哈哈哈哈哈！”最后一排其中的一个球跳了出来，这是熟悉的面孔，他是徐磊磊，输了钱的徐淼淼的哥哥。
路明菲抬起头，她死死地盯着黑暗中的那张脸，她想要他的答案。即使她已经明白了这场电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作剧，她还是想要他的答案，路明菲要听到赵孟华亲口跟她说。
那张脸升了起来，鬼火般缓缓地向着路明菲移动，他的脚步在路明菲的目光中像岁月一样漫长。
赵孟华在笑，那是一种介于尴尬与丢脸之间，带着一丝愤怒的笑。
路明菲刚刚还滚烫的血液一点一点凉了，刺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爬升至大腿，又从大腿钻进了胸腔，直达那颗一分钟前还为了这个男人悸动的心脏，她像一个站在液氮中的人，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冻僵，结冰，感受着那不可逆转的绝望。
“本来就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你自己站了出来。”赵孟华僵着脸说。
“你别说了。”路明菲把头埋的很低很低。
“他们说你喜欢我，我不信，所以我们就打了赌，逗逗你，想看看你的反应。”
“求你别说了。”
堂吉诃德失败了，他的□□折断了，他没能战胜风车巨人，因为那只是一堵墙，墙的两边还站着准备看他笑话的人。
“说实话，你喜欢我，让我挺丢人的。”赵孟华摇了摇头，说：“你路明菲长得不漂亮，学习又不好，每天只想着打那个什么魔兽争霸，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出现在仕兰中学，更不应该喜欢我，你的喜欢只会给别人添麻烦，懂吗？”
“老大，跟她费那么多话干什么啊，不是说请我们吃法国菜，走啊！”徐磊磊蹦上了台，肚子上的肥肉抖了三抖。
观众席里的人全出来了，他们围着路明菲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
“你看她你看她。”
“什么啊人真是。”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徐淼淼你要是再胖十斤的的话就跟路明菲般配啦。”
“滚蛋，少恶心我。”
这些话像是游荡在路明菲身边的鬼魂，她怕极了，路明菲很想推开人群冲出去，但是她的勇气已经用光了，她靠着荧幕蹲下，慢慢地缩成一团。
假冒法拉利车身上的红漆被人刮了下来，暴露出了奇瑞□□原本的模样。
“对不起。”路明菲小声说。
“对不起。”路明菲的声音更小了。
“对不起。”没有人听到路明菲的声音，就像没有人在意她的心一样。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眼睛里流了出来，掉在她的脸上，痒痒的，路明菲摸了一把，是眼泪。
路明菲有点惊讶于她坚持到了现在才哭，看来短暂的勇气也是有用的，至少能让她的强撑着的倔强维持得更久。
人墙已经开始狂欢了，他们在电影院内撒着欢的打闹，突然，不敌对手的徐磊磊被一把推到了路明菲这边，还伴随着黑暗中的一句：走你！
徐磊磊拍拍屁股起身，由于有路明菲在身下做肉垫，他一点事也没有，他起来之后还说大伙怎么突然不说话了，然后他才注意到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路明菲，他顺着众人的目光看了过去，也呆住了。
很快，人群爆发了第二轮狂笑。
苏晓樯笑得已经直不起腰来了，她指着路明菲，话都有些说不利索：“她胸歪了，哈哈哈哈哈你们敢信，路明菲垫了胸！路明菲垫了胸！”
路明菲低头看了看歪在一边的胸垫，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扶正。
滴答，滴答，泪水掉在地上，在黑色地毯上留下一块块圆形的水迹，她那副精心打扮过的妆容花的像鬼。
是啊，我这么差，赵孟华又怎么会喜欢我呢？
真是讨厌死了，刚刚那种没来由的勇气讨厌死了，这群看热闹的人讨厌死了，连这部没几句台词的电影也讨厌死了，世界上怎么会有电影没有台词的？
真是…讨厌死了。
赵孟华没有和小弟们一起玩闹，他只是默默地向后退，退的很远很远。
路明菲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刺痛了他，这个场景让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个人。赵孟华突然觉得他是不是有些做的过火了，路明菲只是喜欢他，又没有伤害他，而他为什么要这样践踏一个女孩子的感情。
他用手捂住了下巴，手指遮挡着的嘴唇动了动，那个口型像是在说：对不起。
可路明菲是听不见的，她现在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鬼魂的低语飘忽，像是消散在了空气中。
而她紧闭着的双眼此刻却突然感受到了一束光。
电影院的门被人用力地推开，通道的白炽灯亮如圣光，一道黑色的身影闯入，他四下扫视，目光如刀。
所有人都避开了那冰冷的眼神，但所有人也都认出了他。
“楚…楚子航？”苏晓樯惊呼。
楚子航的装束完全变了，少年此时像是一名杀伐决断的堕天使，他穿着一身炭黑色的西装，整个人向外散发出天神般的威严，电影院里沸腾的人声消失了，所有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来气。
楚子航径直走向那缩成一团的红，紧接着把他的上衣脱下，披在路明菲的身上。
路明菲抬起了头，面前站着的是那个劝她大胆的少年，她没有说话，她只是无声地哭。
诺玛帮楚子航做了十九种预案，他选出了其中的七种，背下了超过四千字的台词，就是为了出现在路明菲面前时能更光芒万丈一些，然后更好地温暖她受伤的心灵，让她心向卡塞尔学院。但是等楚子航看到了像只被遗弃的猫一样蹲在地上哭泣的路明菲时，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也许，诺玛也有她预测不了的事情吧。
圣光长驱直入，将漆黑的放映厅一分为二，冷峻的天神挡在鬼魂前面，守护着身后的鹿，荒异似妖，鲜红如血，就像是鸟居中那副最醒目的浮世绘。
突然地，哭花了妆的女孩和冷冰冰的男孩同时开口打破了沉默。
“带我走。”
“跟我走。”
在那道突破了极夜的光束中，男孩牵起了女孩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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