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两生花（4）
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楚子航闭目静坐，呼吸均匀而缓慢，他在任何时候都会保持挺直的身体一动不动，似乎已经与这片凝固了的世界融为一体。
有水滴从他耳边掉落，在他身旁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坑，水滴掉入的声音像是撞钟，每一声清脆的响声都在提醒着楚子航，时间并没有停滞，并且还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啊卟噜卟噜卟噜”
很难想象，在这种被现代化进程遗忘的地方，仍然存在着手机信号，楚子航起初也不敢相信，直到诺玛发信息安排了他驻守的区域，再顺带着提了一下，近地轨道上十四颗卡塞尔学院的卫星中，已经有九颗全功率地对准了这里。
楚子航点开手机，手机屏幕散发出微弱的光，将将照亮了楚子航身后那块锈迹斑斑的站牌。
这里是一处废弃的地铁站，说得再准确一些的话，这处地铁站从未被使用过，这是整个首都交通线路规划下，一处曾被重点建设，后来又因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而放弃的站点。
“苏茜找到了吗？”
备注为带我走的人发来了一条短信。
楚子航动动手指，将没有二字回了过去，他想了想，又跟过去一条，在执勤，有消息告诉你，或者你过一段时间再问。
那边发来一个ok的手势，楚子航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将手机收了回去。
世界再一次陷入了黑暗，只有不远处地一个摄像头在有节奏地闪着红光，那是卡塞尔学院用来确认人员信息的摄像头，当幸存者的模样被记录下的那一刻，诺玛就已经可以生成一份关于他的善后方案，用来针对性解决龙族秘密可能存在的泄漏问题。
卡塞尔学院有六名专员在第一时间到达现场，再加上被紧急抽调的二十一名异地专员，一共二十七名执行部精英控制了十六处可疑地点，这些地点无一例外，全部存在着龙类指数异常波动的情况，也就是说，尼伯龙根的大门，很可能就开在这十六处里面。
而楚子航驻守的，就是这十六处当中，龙族指数波动最大的地点。
秘党高层，加上整个卡塞尔学院，在楚子航仅作为二年级生，临时专员的情况下，没有一个人对诺玛的分配提出异议，因为他们清楚，在现存的混血种中，楚子航是极少数拥有着进入尼伯龙根，并且全身而退的经验的人。
但也只有楚子航知道，他的这份经验，比秘党所掌握的，还要更多上一些。
有水珠突然溅到了楚子航的脸上，像是暴雨的前奏，空气瞬间闷热了起来，紧接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点点水珠逐渐扩散为片片水幕，这个废弃了几十年的地铁站内，像是正在下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楚子航忽然感觉座下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同水幕砸下的声音一起回荡在空旷的空间内。
他用手摸过去，一丝冰凉柔软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楚子航又上下探了探，发现这片正在飞速生长的东西，是花。
他稍一用力，一朵还未完全绽放的花就被他连根拔起，黑暗中，他看不清这是什么品种的花，楚子航只是将它放在鼻尖，轻轻地嗅了嗅。
很奇怪的味道，像血，但又刺鼻的香。
凌乱的踩水声突然响起，楚子航猛地站起，黄金瞳燃烧出的光芒甚至照亮了眼前的区域。
他摁下了口袋中的一个微型遥控器，早已布置好的几盏探照灯瞬间点亮了整个地铁站。
当头的，是一个背着女孩的男人，他的身上早已湿透，楚子航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汗水，男人喘着沉重的粗气，那个女孩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背上。
“b6发现幸存者，重复，b6发现幸存者，请所有专员立刻前往这里。”楚子航对着通讯器说。
一阵电流声后，频道里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恐怕不行，a2同样发现幸存者。”
紧接着，沉寂很久了的执行组频道接连传来了专员们的声音。
“a1发现幸存者。”
“a7发现幸存者。”
“b4发现幸存者。”
“这个尼伯龙根的门看来不止一处。”有人在频道里总结。
楚子航将通讯器的的麦克风关掉，然后看着面前的男人，问：“你看见过一个…”
他顿住了。
楚子航突然发现，在这一刻，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苏茜。
“你和姐姐的眼睛一样！”趴在背上的女孩突然指着楚子航说。
但很快，女孩便把头缩了回去，她将脸死死地别过去，不敢多往那边看一眼。
没有普通人能直视楚子航的眼睛。
“你见过她？”楚子航急忙上前几步，“她现在在哪？”
“我…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了？”男人先是有些发懵，然后声音颤抖地说。
“如果你说的是那个异度空间的话，那么是的，你们逃出来了。”楚子航说，“那个女孩呢？她有一起出来吗？”
“姐姐留在那里了…”女孩小声地说。
楚子航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一柄不轻不重地锤子凿在他的胸口。
“好，我知道了。”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然后侧身让出一个通道，“沿着轨道一直走，有一个梯子，从那里能出去。”
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将身后的女孩往上颠了颠，然后沿着楚子航给出的方向缓缓走去。
他的后面，先后又有一些人从黑暗中冒了出来，楚子航在确认摄像头记录到他们的影像后，全部放他们离开了。
频道里的交流声逐渐少了下来，最终，在诺玛用清脆的声音宣布任务结束，全员返回后，频道陷入了安静，显示着人员数量的红点不断熄灭，直至剩下最后一个。
楚子航没有走。
不知从何而来的雨水没有停，脚下连绵的花丛也没有枯萎，这代表着尼伯龙根的门仍然开着，它还没有关，苏茜仍然有走出来的可能性。
楚子航问过诺玛，为什么宣布任务结束，明明还没有发现苏茜。诺玛给出的理由是，9处尼伯龙根出口的摄像头记录到了除苏茜以外，失踪乘客中的百分之九十四，并且已经将近一个小时没有新的幸存者逃离。
根据尼伯龙根的法则与诺玛的计算，作为乘客中唯一混血种的苏茜，如果她不为所有人拖延时间，那么根本不会有这么多人幸存，因此，苏茜生还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所以不必再等。
但楚子航依然抱有一丝希望，他向诺玛汇报了这里异象仍然存在的情况，在一小段时间的静默后，昂热接替诺玛，亲自对他下达了命令，老人特批楚子航继续驻守，直到异象消失，尼伯龙根之门彻底关闭。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路明菲每隔一小时都会发来的短信都来了三次，可依然没有人走出来，花也依然开着。
而就在楚子航即将心灰意冷的时候，不远处的阴影内，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纤细的身影缓缓地走着，她走得很慢，每当她向前走一步，女孩阴影下模糊的脸就更清晰一分。
“苏茜！”楚子航高喊着她的名字，然后向着她那里飞奔过去。
可就在楚子航即将来到她面前的那一刻，他的脚步僵住了，他像个闯了祸的孩子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女孩的胸口插着一根黄铜长矛，她的脸毫无血色，苍白得像是蜡人，她用手死死地扣着被长矛贯穿的伤口，鲜血早已在她的手上凝固，形成大片暗红色的血痂，连暴雨都洗刷不下去。
楚子航能看出，她活不长了，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惧再次袭来。
而面前女孩的下一句话，更是让楚子航如坠冰窟。
“我不是苏茜。”这个和苏茜一模一样的女孩说，“苏茜死了。”
“那…那你是谁？”楚子航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有万种情绪在他心中横冲直撞，他很难受，但他做不出来表情。
“你可以和苏茜一样，叫我小李。”女孩说，“我是她小时候分裂出的另一个人格。”
“这样吗…我居然不知道…”楚子航闭上眼睛，问，“那她又是怎么死的。”
“和你的经历有点像，但结局却截然不同。”女孩似乎站不住了，她摸索到了一处墙壁，缓缓地靠了下去。
“龙王？龙王杀了她？”
“龙王没来得及杀她，是暴血，苏茜遇到了龙王，在遇到的那一刻，苏茜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它手中活下来，但她还想多为那帮人拖一些时间，于是，她顿悟了暴血。”女孩说，“苏茜看过你的笔记，你写下的经验被她一个字不差地记着。”
“后来呢？”
“不是谁都像你这般幸运…”女孩笑了笑，而这个笑似乎牵动了她的伤口，她疼得剧烈抖动，嘴巴大张着，无声地干呕着。
“不是谁都像你这般幸运，变成死侍了也能恢复正常。”良久，女孩才从剧痛中恢复了过来，她的声音变得很虚弱，“苏茜掌握不了暴血，没多一会，她就变成死侍了，龙王也不再攻击她，而是离开了，在苏茜变成死侍的那一刻，那个世界像是地震了，几次剧烈的震动后，我能感觉到，尼伯龙根的门开了，但…她也死了。”
“那你身上的长矛？”
“她在死前求我，求我杀了她，她不想像那样行尸走肉地活着，于是我在她消失后，完全死侍化前，短暂地接管了身体，然后捡了根长矛，刺进了她的胸口。”女孩闭上了眼睛，大口地喘气。
长时间的沉默。
“死侍的灵魂被我杀死了，但很神奇，我还活着。”她睁开眼睛，低头看了看胸口的伤口，自嘲地笑笑，“虽然也活不了多久了。”
女孩的脸似乎红润了起来，她甚至可以用手支撑着地面，让她坐得更舒服些。
“回光返照罢了。”她看着想要过来搀扶的楚子航，摆了摆手，说：“临死前，我想替苏茜问你几个问题。”
“好，你问。”
“第一个。”她清了清嗓子，盯着楚子航，“你喜欢过她吗？”
楚子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的感受，这张脸问出得问题本应是：你喜欢过我吗，可偏偏问出来的，是：你喜欢过她吗？
他心中的一处，空了。
“爱情，没有。”楚子航的声音有些沙哑，“友情，很深。”
女孩点点头，又问：“听到她死了，你什么感觉？”
“很难过。”楚子航说，“尤其是…从你口里讲出来，你讲得轻描淡写，但我却更难过了。”
“她没那么大度。”女孩不问了，反而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她有时也会想着路明菲怎么不去死啊，或者楚子航你个王八蛋，我差哪了？但在她临死前，闪过的好多条想法中，其中关于你的一条是，希望你能幸福，好好生活，暴血用起来有危险，你以后还是少用。”
女孩一歪头，倒下了，她静静地躺在没脚深的水中，身边是无数被地下风吹动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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