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怒意
雪娘在几欲窒息的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伏在床褥间大口的喘息，一颗心怦跳不止，惶惶难以从梦境中走出。
这梦真实的可怕，仿佛根本就不是什么梦，而是她多年来刻意忽视遗忘的东西，被重新忆起。
她扶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唤道：“……阿姐。”
她要扑到阿姐怀中撒撒娇，讨一些温言的安抚，那年溺水后，也是阿姐不离不弃的照顾，她是世上最好的人，不曾抛下过她的人，不曾视她为负担的人。
她是最好的阿姐。
声音暗哑，几不闻声，雪娘轻咳清嗓，又唤了一次：“阿姐？”
无人应答。
疑惑抬头去看，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在汝家。
屋子小小一间，摆设简陋，灰扑扑的没有像样的颜色，歪歪扭扭的一张桌上，放着盆还在散着热气的热水，白布巾搭在盆檐上。
雪娘的手攀上自己的肩头，稍一动，火热的疼痛即刻在背部觉醒，眯着一只眼，瞧见土墙上还挂着的一串药包。
什么都想起来了。
马车倾塌，背部受伤，琉璃灯，裴衍……
裴衍？
雪娘四处望了望，裴衍呢？他去哪了？
他也……扔下她了罢。
“手，再抬高一些。”
许是这会儿心里念着这个冤家，总觉着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似的。
越听越觉着真切。
雪娘撑着床柱起身，循声摸到小土屋的门口。
看见裴衍立在院中，正指导个十三四岁大的男孩，用树枝练习武打的招式。
雪娘愣然望着他的侧影，他居然……没有走？
裴衍抬起男孩的手腕：“再高一些。”
男孩动作笨拙，但态度认真，力道十足，握着树枝向前弓步刺出。
裴衍把外衫给了雪娘，身上现只着雪白的中衣，更能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身形。
平时看他的脸，虽有英气，但因生的白皙，自添些孱弱印象，根本想象不出他这个人，衣裳下还有这样精壮的躯体。
“怪不得那么重……”雪娘喃喃出声。
裴衍闻声转头，幽黑如夜的眼眸对上她的，短暂观察她的面色：“醒了？”
雪娘立即露出一个苍白的浅笑：“嗯。”
她还挺高兴的，语气态度不再似先前那般虚情假意。
裴衍走到她身边，是想同她商量的态度：“小宋兄弟说，山巅工匠的旧址，有琉璃石踪迹，我与他去看看，山路崎岖……”
雪娘听出话锋不对，刚有点暖意的脸色一冷：“还是打算扔下我？”
才觉得他还不错，原也是时时刻刻想着怎么抛下她的。
“不去太久，当天回来。”
“你们个个都是这么说的。”
你们？个个？
裴衍捕捉到雪娘话里的信息，推测她紧抓着他不放，也是有缘由的。
大约是之前吃过这方面的亏，体会过其中的不妙，才会如此。
理解了一些她的行为，耐着性子又同她解释了两句。
他口中的小宋兄弟，那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早按奈不住了，跑来冲雪娘道：“爷们儿家出门做事，你一个小娘子横插什么手？只管在家做好羹汤，等我和你男人办事回家喝。”
雪娘被他说的一愣，瞧他两腮还未褪去稚气，身板还窄窄的细溜长，站在裴衍身边，羽翼没长齐的鸡仔一样。
连个男人模样还没有呢，派头倒先架起来了。
“你年纪不大，懂的还不少。”雪娘步下门槛，站在他对面，竟还比他高一些，不由睥睨道：“还知道什么？说来姐姐听听。”
小宋兄弟被她气势所迫，抻了抻脊梁骨，又挺直脖子，尽可能拔高自己仅有的身量。
扬起下巴，像一个大男人教训不懂事的小女人一样，道：“我还知道，工匠旧址素来有恶鬼传闻，你这样的弱女子去了，非得吓得痛哭流涕，哭爹喊娘不可，到时候可别指望，我和你男人还要照顾你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
“哦，恶鬼。”雪娘踱步在他身侧，忽而凑近：“你见过啦？”
小宋兄弟一步跳开，捂着被她气息吹过得耳朵：“你这女子！”
雪娘又轻飘飘绕到他身后，带起一阵香风：“说不定，被吓得哭鼻子走不动路的，是你呢？到时候可不要躲在哥哥姐姐的怀中哭哦。”
小宋兄弟又捂着被雪娘气息喷过的后颈，恼羞成怒的转过头要捉她。
一回头，青面獠牙狱鬼的脸近在迟尺，长舌头，鸡蛋大的红眼睛，险些贴上他的脸。
他吓了一跳，猛的向前推了一把，自己也向后跳开，抓着胸口瞪着眼，惊魂未定。
狱鬼那张脸摔在地上，是一张葫芦做的面具，摔崩一角。
躲在后头的雪娘被他推的一个趔趄，也要摔倒，被裴衍一伸手捞住后腰。
雪娘被扶着站稳后，扭头去看裴衍，回身抓着他两边的衣袖，快要偎进他怀中，弯着一双漂亮的眸子，同他笑道：“他的胆子，还没我的大呢。”
毫无防备的笑容，双眼飞花，艳光敛敛。
过于亲昵的举动，柔软若有似无的蹭着他肋下，在他的皮肤上刮起一阵痒意。
裴衍望着她，顿了顿，托着她的手臂，慢慢与她拉开些距离：“别闹了。”
弯腰拾起狱鬼面具，放回土屋窗下，与另外两只列成一排。
小宋兄弟本是在生气，但想起自己堂堂男子汉，跟一个小女子有什么好较劲的，轻哼一声：“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雪娘手指在脸上比划狱鬼的模样，吓他，看他的反应，又笑。
小宋兄弟经不住撩拨，对裴衍恼道：“裴兄太娇宠女人了，谁家娘子像她这样不像话？该管束的还是要管束，家中岂能让女人翻了天？”
雪娘被他逗乐，他屡次把她认成裴衍的娘子，裴衍也不欲和他这种半大的孩子解释这些，那她就将计就计好了。
她过去抱着裴衍手臂，晃了晃：“是呀，你快管管我呀，我实在太无法无天啦。”
手臂被绵软反复挤压，裴衍眸色沉沉，按住雪娘的胳膊，一点点拉开：“你的伤因我而起，我是有义务照顾你，但没有义务，陪你做这些无聊的消遣。”
雪娘缓缓松开他的手，敛去一些笑容，不解的看他：“什么叫消遣？你懒与他解释，任由他误会，在他的认知中，我与你是夫妻，我不要名誉的？”
裴衍点一下头，转头对小宋兄弟澄清：“我与这位汝家小姐，并非你想的夫妻关系。”
小宋兄弟神色震惊，可他明明看见……裴兄掀了这姐姐的衣裳，用热毛巾给她敷背。
这样亲密都不是夫妻？
那他们算是什么关系？
雪娘还并不知这些，只看小宋兄弟迷茫震惊的神色，转而又笑说：“你也觉得，我和你的裴兄很般配吧？我是很爱慕他，可他全然无动于衷呀，你这么聪明，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小宋兄弟听她这等放浪言语，更看不上她了，怒视道：“妖女！”
裴兄那么好的人，定是被妖女蛊惑了才做出那样不检点的举动。
雪娘道：“说的没错。”
“好了。”裴衍打断二人的斗嘴，“我和小宋兄弟要上山，你的汤药已煎制好，在厨房温着，记得喝。”
雪娘水眸轻转，不同意：“你不带我去，我不喝。”
小宋兄弟见她如此刁蛮、无理取闹，嚷道：“谁要管你！”
拉着裴衍就走：“裴兄，我们走，不必管她。”
走出两步回头对雪娘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谁说要带你了？”
雪娘的手指在胸前绕弄着发带，指甲剐蹭着底端的金莲绣线，“我有手有脚，你们不带，我如何不能跟着了？”
葱白的指抚过自己的额角，向着小宋兄弟撩了一下鬓边碎发。
看着是撩头发，实则是忍了半天痛，正有一滴冷汗滑下，她借着这个动作拭去。
裴衍慧眼如炬，又岂会不知她在做什么？
走过去拉住她手臂，把人往厨房领。
雪娘还挣了一下，不知他意图，只知他此刻散发出的气场，是不太好惹的。
可她在力气上，从来抵不过裴衍，他总是能既不用力，又叫她难以挣脱。
被拉到厨房，裴衍掀开蒸笼，取出仍温着的汤药，一手端到她面前：“喝药。”
很寻常平淡的语气，轻飘飘的两个字，明明没有怒意，雪娘却觉出三分压迫感来。
挣着向后躲，可又能躲到哪里去，裴衍另一只手还攥着她呢。
瞥了一眼碗里黑乎乎的药汁，闻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本来就难以下咽的东西，他又似胁迫的态度，雪娘更抗拒了。
“你若不想管我，就干脆一点也不要管，何必要这么对我。”
她甩了一下手腕，仍是没有挣脱裴衍。
有些气恼，伸手就要推翻裴衍手中的药碗。
裴衍及时端着撤回，汤药还是洒出去一些，顺着他的指节向下流，
他把药碗搁在灶台上，晦暗的眼眸盯她看了半晌。
之前她言辞凿凿，说能照顾好自己，不会成为他的累赘，这话尾音还没落地，就药也不肯喝？
她的手段，就是折磨自己给别人看？
雪娘犹在挣扎，很不情愿。
他干脆五指松开对她的束缚，后撤一步：“你确定不喝？”
雪娘不说话，揉着手腕，撇脸不看他。
裴衍轻点一下头，语气听不出喜怒，“好，你说的不要我管，如你愿。你来去自由，想去哪里，现在就可以请便了。”
他该做的都做了，愿意忍痛是她的事，她自己都不在意，那就随她的便。
心中凝起一点怒意，他转身离去，徒留雪娘一个人垂着头，揉着还有裴衍残温的手腕，抿唇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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