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发卖
这位于婆婆微胖身材，穿一身篮底白花绸衣，头上插一朵大红牡丹，两只眼睛滚珠似的在林烟身上来回来去打量，直把林烟看得浑身不自在。
林烟将目光移回周朔身上，问道：“周管家，请问我这是要去哪里？”
周朔尚未答话，那于婆婆便咧开嘴巴，露出一口白森森龅牙，热切说道：“姑娘放心，老婆子定给姑娘找个好人家！”
好人家？
林烟看着于婆婆这副贼眉鼠眼的模样，怎么都觉得这不是正常概念的“好人家”。
“春桃姑娘，夫人原是想将你送回李家的。”周朔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后面的话怎么说比较体面，“可是李老夫人似乎并不想接你回去，只好托于婆婆帮你寻摸一下，也好有个落身之处。”
林烟明白了。
这位是传说中的牙婆。
反正她终归是要走的，路上逃跑或许还容易些，于是便收拾了她的小包袱，跟着于婆婆来到了马车前。
只见两个彪形大汉门神一般分立马车两侧。
这两个人怎么说呢，每一个应该能打十个叶大少爷那样的。
还得是满血状态的叶大少爷。
林烟心里一沉。
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林烟回头一望，便见于婆婆将一张纸折好放进了怀里，随后把一个沉甸甸的布兜递给了叶府家丁。
若没猜错，那张纸应该是卖身契。
那便只剩一条路了。
林烟坐进马车，看着于婆婆喜笑颜开地坐在了对面，盯着自己的眼神活像在看摇钱树，一个大汉坐在自己身边，牢牢堵住了车门。
她得在车停之前在这两人眼皮底下跑走，还得捎带拿走于婆婆怀里那张卖身契。
林烟抠着包袱陷入了沉思。
且说周朔送走了林烟，返身回到叶府，侧头对家丁吩咐：“把银子送去库房，记着登记清楚。”
家丁连声称是，抱着银子却没往库房去，而是七拐八拐走到了小树林里，见左右无人，便行至一棵三人环抱粗的大树后，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主子，李春桃让于婆带走了。”
片刻后，便听那树后的人说道：“动作倒快，去，给大少爷送个信。”
于是这家丁便又左拐右拐，来到了叶大少爷院子里，窥见临池正好端着药从房间里出来，猜想里面的人应该是刚换完药，此刻应当是醒着的，他便加快脚步，闷头朝临池撞了过去。
“啊呦！”临池一声惊呼，急忙扶住托盘里一堆瓶瓶罐罐，嗔道，“吴六，你作甚走这么急！”
“对不住对不住！”吴六站稳身体，“我这一大早东城西城跑了好几趟，才刚把于婆送走，现在还有点晕头转向。”
“于婆？”临池把药瓶一个个扶正，顺口问道，“那个牙婆吗？府里这是要买人还是卖人啊？”
“卖人。”吴六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房门，提高声音说道，“就是那个李春桃，夫人叫卖给于婆了！”
临池没料到他突然提高音量，冷不防被震了耳朵，刚想说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聋，猛然间意识到他说了什么，面色一变：“你说什么？卖的是春桃姑娘？”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房门吱呀一声，叶大少爷衣服都没穿好就往外冲，临池急忙喊他：“少爷！你干嘛去？大夫叫你好生养着！”
大少爷根本顾不上回他，迈着长腿飞奔而去。
临池把托盘往吴六怀里一塞，撂下一句“帮我拿一下”，就往大少爷的方向追。
可恨临池个子没长开，小短腿紧倒起来也追不上大少爷，眼看着大少爷跑没影儿了，气得在原地蹦了两下，一抬头，大少爷却又出现了。
不过是骑着马的。
临池急忙喊道：“少爷，你是要去找春桃姑娘吗？”
“我很快回来！”
大少爷神龙见首不见尾似的，一句话还没落地，人又跑没影儿了。
临池在原地愣了一瞬，撒腿就往马厩跑，也顾不得自己那稀烂的马术，拽了一匹马就往人家背上爬。
马兄大概从未遇到过这般无礼的竖子，当即喷出一口鼻息，一抬前腿，把背上那货甩了下去，然后在他身边欢快地跺了两下蹄子。
临池急得火烧眉毛了，一时竟没想起换一匹马，爬起来就跟马兄死磕，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再上不去，就追不上少爷了！”
说得好像骑上去就能追上似的。
大少爷此时早已到了醉梦坊——乐阳城最负盛名的烟花柳巷。
于婆那不积阴德的作风，叶大少爷早有耳闻，凡是有些姿色的女子，必定先往醉梦坊送，所以他出了叶府，便直奔醉梦坊追来，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了于婆的马车。
叶大少爷加速打马，正要追上去拦下马车，忽听一声巨响，一个人竟直接撞破车门，从行驶的马车里跳了出来。
叶大少爷一惊，那不是李春桃又是谁！
说时迟那时快，大少爷一蹬马背，飞身跃出，一把抱住李春桃，替她挡下坠地的撞击，就地滚开时还不忘伸手护住她的头。
两人一路撞翻了古玩摊、文房铺、胭脂架，在一片珠玉瓦石四下乱蹦、油墨丹青漫天挥洒、胭脂水粉五颜六色的芬芳中，双双震惊得好似前世冤家相逢。
李春桃，或者说林烟：“少爷，伤没好就别流连烟花之地了吧，当心闪了腰！”
叶大少爷：“没那两把刷子，也敢学人家跳车，以前怎没见你这么莽！”
其实林烟也不想这么莽，可她坐在马车里，稍微动一动，那两人的目光就跟x射线一样，不把她照个透底不罢休。
林烟无法，便把昨晚没吃完的烤鸡拿出来，稍稍转移一下注意力。
刚撕下一个鸡腿，便听旁边的门神大哥用震雷一般的腹鸣委婉表达了“我也想吃”的意思。
要是目光有温度，这烤鸡得当场冒烟。
林烟心念一动，把鸡腿塞到他手里，又从包袱里摸出两支金簪分给两人。
“于婆婆，大哥，我想明白了，那些男人谁都靠不住，今天跟你百般好，明天就能把你卖了，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依靠。只希望婆婆和大哥能多多关照我，若我能成头牌，必不会少了婆婆和大哥的好处。”林烟说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拿出一个金镯子，捧起烤鸡作势要下车，“还有外面那位大哥，我跟他也说一下去。”
门神抬手一拦：“用不着出去，直接窗子里喊一声就成。”
喊就喊。
林烟凑到车窗旁，忍着恶心把这辈子的鸡毛疙瘩都掉净了，千娇百媚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大哥。
声音刚出口就散在了风里，半点都没传到驾车那位的耳朵里。
林烟正要再喊，忽然被人拉住胳膊拽到了后面。
“我来。”门神接过林烟手里的烤鸡和金镯，跟林烟换了个位置，把头伸出车窗，放开嗓门朝同伴吆喝。
而于婆此时正捏着簪子反复摩挲，还放到嘴边咬了咬，林烟便不动声色地坐到她旁边，献媚似的说道：“这簪子一看就跟于婆婆很相配，我给您戴上如何？”
于婆不觉有异，拍拍胸脯开始自夸：“跟你说，老婆子看人就从没走过眼，我打眼一看就知道，下一任头牌，就是你！”
林烟把簪子插在大牡丹旁边，一边听于婆自夸，一边悄悄拿出火折，暗暗点着了于婆的衣襟。
火舌燎起来的时候，于婆正舌灿莲花，两舌相见，差点叫于婆从此成个哑巴，吱哇乱叫地拍火。
林烟急忙喊道：“脱衣服！快脱衣服！”
于婆来不及细想，手忙脚乱地扒衣一甩，那张卖身契便飞了出来。
林烟伸手一捞，转头撞破车门跳了出去。
幸好古代没有飞驰而来的铁皮汽车，最严重也就是摔断腿，虽然她怕疼得要命，但若不拼命莽这一莽，她怕是保不住这条小命。
可谁能料想，古代没有飞驰而来的铁皮汽车，却有从天而降的叶大少爷！
就这么跟叶大少爷相拥互喷的功夫，于婆下了马车，脸色黑得如同陈年锅底：“李姑娘，你这就不厚道了，白纸黑字的契约签了，真金白银也给了，老婆子也答应帮你摘头牌，你怎么好放火烧我？”
林烟刚扶着叶大少爷站起来，便听他惊奇地重复了一声“放火”，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一丝玩味。
林烟被他看得脸热，故作淡定地对于婆道：“咳，权宜之计，我点的时候很注意的，只点了外衣衣襟，你脱下来扔一边就行了。”
“什么就行了！”于婆一口口水喷了三尺远，“我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你，你想跑就跑吗！王五王六！”
两个壮汉凶神恶煞地走过来，撸起袖子就要抓人。
大少爷当即上前一步，挡在林烟身前，掷地有声地说道：“且慢，于婆婆，春桃不卖了，这一百两我还给你。”
“啊？”于婆愣了，“这……这都跟周管家说好了，卖身契都签完了，叶大少爷，您这样不好吧？”
“周朔只是叶府管家，我可是叶府少主，他的话管不管用，我说了算。”大少爷向于婆伸出手，“卖身契给我。”
听到这里，林烟忙扯了扯大少爷衣袖，凑上去低声道：“卖身契在我这儿呢！”说着把手掌展开给他看。
叶大少爷一愣，八风不动地收回手，顺势在腰间一摸，不想却摸了个空。
坏了，出门太急，忘了带钱！
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只摸到一块玉佩，叶大少爷犹豫了一瞬，将之丢给了于婆，说道：“这玉佩你拿去，足够抵你的钱，日后不要再打春桃的主意。”
于婆本不想就此罢休，但摄于叶府势大，逡巡半晌，终于咬牙走了。
林烟松了口气，一转头却见大少爷定定看着自己，不解道：“少爷？”
少爷忽然意味不明地说道：“春桃，你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好家伙，这话简直比刚才跳车还刺激，林烟顿时感觉心率上了150，咽了咽口水，心虚地说道：“我进叶府前，伤了脑袋，以前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做事也有些出格，少爷莫怪。”
也不知道这蹩脚的理由大少爷信了没有，反正他没再继续问了，只是点了点头，便把马拉过来，对着林烟伸出手：“我扶你上马。”
看着少爷修长的手，林烟却没有动，而是问道：“少爷要回叶府吗？”
见少爷点头，林烟便把包袱往肩上一背，对着叶少爷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朗声说道：“那我们就此别过吧，少爷几番相护之意，春桃感念在心，无以为报，只能在此祝愿少爷云程发轫，万里可期！”
叶少爷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拒绝，张口欲说什么，忽然远处暴起一阵骚乱。
只见街上人群轰然散开，道旁的小摊再次受到冲击，满街瓜果乱滚。
一匹膘肥体壮的大红马横冲直撞地奔过来，马背上趴着一个少年，正抱着马脖子大喊：“让开！要撞了！快让开！”
林烟忍不住一乐，这不是临池嘛！
叶少爷也认出来了，当即一掀衣摆，飞身冲过去，将险些被马踢到的路人推开，踩着道边石凳，翻身跃上马背，拽住缰绳，勒马停了下来。
临池两眼翻白地从马背上滚下来，跪在地上一边吐一边说道：“少爷，可算是追上你了。”
叶少爷见他并无大碍，便将目光收回来，却见街上人来人往、行人如织，独独没了林烟的身影。
眨个眼的功夫，人去哪儿了？
正要四下寻找，周围小摊贩忽然凑上来，将叶少爷和临池团团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地要钱索赔。
得！这下别说找人了，先泥菩萨过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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