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二关
第二关
一门之隔。
纪镹看了一眼日头，对纪显说道：“少爷，你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了，别等了，还是先回内室歇息一下吧。”
自程山进了那道门，纪显便是这么站着，一动也未动。
他不动，纪镹不敢动，只是纪显的沉默在纪镹的眼里就像是后悔。毕竟，少年人的天高和地厚，与成年人大为不同。
“纪镹……”
“是，少爷。”
纪显看着院子西边的那一面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低沉地像是地上孤零零的一片影子。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不甚跌落陷阱的那一次……那个时候，我是十几岁来着？”
“十二岁，少爷。”
纪镹记得很清，那时他刚从老太爷的手里接过顺安堂的担子，自然是站在了离纪家人最近的距离。
虽说是家仆，却也是家人。
年节里的一个深夜，老太爷使人来唤他，说上山寻人。开口就这一句，闭口再也不语，没有任何多余的信息。
隆冬腊月，漫天飘雪，数百的家仆在山上整整搜寻了一夜，天光破晓之际才在一处猎户的陷阱里掘出了人。
这人，便是纪显，时年不过十一二岁。
纪镹永远也不会忘记，当他从雪下扒拉出四肢僵硬的小少爷，四目相对之时，小少爷对他说的话。
也就是这一句话，让当时匪气未消的纪镹认了主。
小少爷说：“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家人了……”
纪显说：“我在那深坑里苦苦煎熬，眼睁睁地看着天上的雪，一层又一层地覆满地面，一寸一寸地将我淹没。我当时便发誓，若是能活，往后人生绝不愧对自己。”
可是，十三离家，赴京求学，已五年有矣，却从未有过哪怕一次的花天酒地。
他是世家子弟。
他是在世大儒方济鸿的得意门生。
他是纪显，不差钱。
纪显曾有过那么一刻也觉得，自己愧对过自己。
“所以，少爷你……是不想让程山也觉得后悔吗？毕竟，顺安堂的过三关还有更……”
“纪镹，你的话太多了……”纪显不悦，出声打断。
纪镹猛然闭了嘴，“少爷，是纪镹逾距了，我该死。”
“没什么该死不该死的，只是这种话以后不要同他说，你记在心里。”
纪镹吃惊地抬头看一眼纪显的只愿留给他的背影，心中惊诧：少爷为何如这么此笃定程山能破的了这三关……
可是却不敢问，只答道：“是，少爷，纪镹都记下了。”
……………………………………………………
程山拿着板斧，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阶梯，已经很淡定了，也看开了。
抬脚便顺着台阶走下去。
又是三盏铜灯炉！
程山站在刚下台阶的入口，动也不动，想着这三盏灯炉又是什么意思？这一模一样的空间摆设又是个什么意思？
噢……
好像也有点不一样，在她的对面隐隐能看得见多出了一排兵器。
所以是木棍升级了吗？
“程山。”
空中突然有人唤她。
程山抬眼，却只看得见黑魆魆的房梁，“你是何人？”
“程山！”
那人又唤一声，是个男子嗓音。
“你到底是谁？若这是第二关，那就请你现身！”
程山说完，目光决然地端起板斧，她知她将面临深不可测。
黑黢黢的房梁顶透过光，看的更加真切了一些，只有两根十字交错的大梁，十字的圆点那里盘腿坐着一个人，一个男子，一个身材不是很好的中年男子。
“程山。”这人又说了一句。
程山仰着头看过去，却觉得哪里有些熟悉。
手指无意识地在板斧的把上来回搓了几下，她皱眉，出声：“你是老顾？”
“哈哈哈哈哈，我唤了这么几声你才看出来吗？”
房梁上的老顾却又不像老顾，摘了油乎乎的袖套和围裙，走样的身材完全暴露了出来，嬉笑的模样同铺头上剁肉的老实人有很大的不同，像是换了一人。
“所以……你是第二关？”
“自然。”老顾慢悠悠从身后取出了吃饭的家伙——另一把宽板斧，看上两眼，对着程山说道：“我一只，你一只，是不是很公平？”
“你的双斧因我而离散，怎么能说公平二字？”
程山摇头。
猛然翻转手腕抖开五指，宽板斧带起一股疾风脱手而去精准地扎进老顾腿边的梁木里。
老顾依然脸带着笑意，眼神都不曾偏斜一下去看身边的这一击，他问：“你不要我的斧？”
程山摇头：“不要。”
“那这第二关可不好办……”老顾想了一下，说：“你不会是想从兵器架上选一件吧？”
“不可以？”
“当然可以！不过……”老顾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你可以去挑挑看。”
“我常用剑。”
“可以，等你挑好了剑，我们再开始，不着急。”
程山甩了甩尚有一些酸痛的胳膊走向了兵器架，也不挑拣，只随手拿过一柄剑走回三盏灯炉之中，起了手势，说一声：“请”。
老顾微微一笑，也答她一声：“好。”
右手只轻轻拍了一下梁木，像是很认同程山这个人，也很认同她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举动。只是，那笨拙的板斧在一记轻拍之下却像是变成了一把重器从梁木里猛然弹出，载着杀气朝着程山的脑门直奔而来。
程山却没有想他动作这么快！
人楞了一下，右脚向前飞速地滑出一步，连带着整个脑壳都后仰，搓起一地浮灰，呛进她的鼻腔。
险险避开。
“咳、咳咳！”
程山第一次用劈叉的高难度姿势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好想知道，纪家这么有钱到底请不请人打扫卫生？这灰还能不能再多一点？
老顾并不十分在意他弹出去的那一柄夫子，甚至连看都没去看一眼它到底掉落了哪里。盘腿从大梁上旋旋而下，像是坐定一般落在了离程山不远的地面。
程山再不管什么先礼后兵，尊老爱幼，反正是老顾先出了手，出了这扇门再不能说是她挑衅老前辈。
抽剑，身动。
咦？
程山定定地看着手里的剑，表情凝滞。
“你那剑没有刃，是不是？”
“你早知道？”
“我若是不早知道，为何要借一你只斧子呢？要不要我把斧子再借给你？”
“不必了！”
程山咬牙说道。
只稍稍稳了一下心神，握紧这无刃的剑柄连人带剑就砸了过去，身形迅速地就像是一只人形流星铁锤，这气势是不管不顾。
老顾看着石机炮弹一样直冲过来的程山，眼神不避，单手持斧半空里便格挡住程山的剑。
“你的剑没有刃……”
“我知道！”
“没有刃的剑要如何才能赢得下我这日日剁肉切骨的双斧？”老顾似有些忧心犯愁。
“那就不劳您费心了！”程山说完话，抽出剑猛劈向下，砸在老顾板斧的利刃之上，斧与剑相撞发出“峥峥” 蜂鸣地回响，震的程山耳鼓有些胀。
蛮力！
最终只会伤害自己！
老顾在心里给程山写了评语。
摇头，掌间泄出三分气力，翻转斧只砍向程山手中的剑。力道缠绵，似砍非砍，斧刃缠着程山的剑身像是窃窃私语一般越黏越紧。
程山发现，她抽不动剑了已经，只能被动地被老顾带着翻转，她皱眉。
老顾见她皱眉，知她遇挫，突然收紧掌心，宽板斧撞向程山的剑发出“嗡……”的一声响。
早已坑坑洼洼的可怜剑身，霎时间碎成几节。程山握着光秃秃的剑柄，想起了楼上被她削了木棍的木人。
她第一次对自己起了疑：难不成我也是木人？
“你走了神……这闯关还有何意义？性命都堪忧的时刻，你竟然会走神……”
老顾至始至终是只用手里的这一把斧子，可是他看着程山在这生死攸关的要紧时候竟然会走神，心里有些微的失望。本以为是个可造之材，也不过如此。
心有不忍，可规矩难改。
罢了，罢了，便只要一只掌便可。
老顾不再给程山念想，抽出板斧直奔她左手，加了千斤的力气，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程山看着劈向自己身体的没有一丝迟滞的白刃，想也不想，握紧那半截剑柄便去拦截。
剑柄推入锋刃，割的她掌心皮开肉绽。
血滴滴落下。
老顾看着那血到底是心软了一分，面上露出不忍。
一柄刀鞘藏得太久，好像早已被他遗忘，程山不露声色，翻动低垂的右手，风起，一柄刀鞘挟裹着寒气已经递到老顾脖颈前。
“老顾，兵不厌诈。”
程山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全然不顾滴滴血落。
……………………………………
朱桥大街上纪府的守门人，总是觉得有个身影在大宅门前乱晃。
最近他轮值夜班，还没到交班的时辰，只能自我安慰着，谁也不能动纪府的主意吧。而当他做了一遍又一遍给自己打气的排练之后，心慌的感觉还是没有好转。
只好闭着眼睛，手拍着心口小声地念念有词：“我不怕，不怕啦……”
用尽全力安抚好自己的小心脏，一睁开眼就看见一张在眼前放大的人脸，不由得唬了一大跳，跌跌撞撞就往后退，“你……是人是鬼？”
那人皱眉，“你说什么呢？我当然是人。”
“你是人？”守门人听他说人话，便也收敛了一些害怕的心神，问道：“你若是个人……难道你看不见这是纪府，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可是那人却似乎并不去听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请问施主，我能进府化个缘吗？”
画个圆？
你什么意思？
守门人将将才抚平惊吓，一时没有转过来弯。
“施主，我能进府化个缘吗？”齐眉看着眼前痴痴傻傻的守门人，又问了一遍。
进府？
你以为你是谁？
“纪府是你随随便便能进的么？还画个圆？想玩去别处玩去，去去去！”守门斜眼看着齐眉，这是谁家脑门子被挤坏了的小公子？赶紧赶走。
齐眉觉得自己被伤害了，这都听不懂人话吗？
他只好拿出怀中的钵再次说道：“我是化缘！想讨口饭吃，讨口水喝。”
那守门人盯着这钵看了一会，又盯着齐眉看了好几眼，半晌不说话。悄摸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不多时打角门走出来四个人高马大的大汉，废话也不多说，抬着齐眉的手脚就给搁在了大街上，姿态那是一气呵成的睥睨。
“唉，这世道化缘都不好化了，师父果然又诓我。”
齐眉叼着他的钵蹲在一处杨柳树下的阴影里，看着对面墙院深深的纪府长吁短叹。
唉，年纪轻轻的人生就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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