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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平仄是相思


  石太璞第一次醒来,眼开一线,触目皆雪白,未知身在何处,朦胧睡去。再次醒来,周身疼痛如刀割,意识渐渐消退。再醒来时,仿佛夹身两块烙红铁板,炙烤苦楚,无处可逃。忽有手指冰凉,抚擦周身,他只闻药气苦辛,很是熟悉,那痛微微缓了,他渐次睡去。如是反复,未知几何,直至一日,他再醒来,却能睁眼视物。

  绿波轻荡,仿佛是水。他勉力分辨,只是一片软绸,轻悬于顶。身下绵软,身上温暖,他躺在一张极大的床上。周身虽不疼痛,又无一处归他所有。

  屋里极静,气流微转,丝丝有声。他嗓子或许坏了,张了嘴却出不了声。牵动口唇,只觉脸上紧绷欲裂,他想抬手擦拭,却动不得。绿绸帐子轻晃,晃晃悠悠荡出些回忆,他隐隐记得雨神鞭忽然勒紧他身子,背心被猛力一撞,擦过耳边的尖啸,忽而归于空白。

  他心里一处牵挂,飘扬着诱人甜香,仿佛幼时独坐黄昏山路,远远瞧见爹爹归来,那一刹那的欢喜期盼。长亭的影子渐渐清楚,九尾、青丘、熔石怪、雨神鞭、武当......,晃晃悠悠,波波涌上。

  有人推门进屋,脚步轻捷。许是搁了什么在桌上,喀得一声轻响。一只手探进账子,冰肌雪骨,纤盈有致。他充满期望,那帐子被拢起,他仍被眼前女子的绝世姿容闪了一下。长亭虽美,却不及她。

  她瞧他醒了,转眼满面喜色,只说一句:“你可是醒了。”翻身便往外跑。一时足声纷纷,伸到他眼前的脸却是九尾,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只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石太璞勉力瞧着九尾,他想他自然知道此刻要怎样。然而九尾却似失了忆,一叠声要水要粥,又揭了他被子翻弄查看。他身上有股寒气,想来屋外很冷。

  又有许多面孔凑上来,石太璞只勉强识到青丘族长。他心里稍稍宁定,只要同他们一处,长亭必然在此。他们嘱他安心休养,那绝色女子放妥了绿帐,一场谈笑渐次远去,屋门一声轻响,终是不见长亭。

  石太璞神思困乏,朦胧睡去。

  从那一次,他每日都会醒来。有时久些,有时短些。有时屋里无人,能听见银炭被火头吸吮的声音。有时又有窸窣之声,他勉力侧了脸,帐子外隐约身影,曼妙轻摇。可那不是长亭,她比长亭高些。

  九尾每日要来三五次,说些异闻趣事,自说自画快乐。他特别爱瞧他进食,他们给他吃粥,花样百出的粥,金黄的小粟米,掺了甜薯的白米,红豆炖得稀烂的五谷,偶而的,也能吃到肉丝细得跟头发似的咸粥。九尾嘴里滔滔,眼睛盯着粥碗,记着他吃了多少,爱吃不曾。若有一日他胃口勉强,那种粥再不出现。

  族长也常来。起先感叹若非雨神鞭护了他胸腹,便是神仙也救不得。次而谈及他伤势,只说遍寻灵药无用,他忽然止了话头,石太璞用鼓励的眼神瞧他,他却默然不语。自此他每来必坐良久,却只是无话相陪。有一回他来了,摸出本《道德经》,念与石太璞听。石太璞瞧着这位族长,只觉他有些傻气。

  闲来无事,他便管管闲事。他听那绝色女子唤作恒娘,每每族长来了,她总是因故在侧,手下忙个不停。他们并不说话,一个念念有辞,一个低头做事。石太璞瞧着好笑。他于是想到长亭,若是相处有时,光阴沉淀,他和长亭,又会是什么模样。

  他们绝口不提长亭,既是瞒着,必然有事。他想知道,又很害怕。

  渐渐精神强健,手足亦能微动,偶而发些气音,勉力能说出几字。一日晨起,他周身捆绑白布被剥了去,帐子里满满皆是药草苦辛。他心底隐约疑念,至此七成落实,只是那药味里少一丝微甜。他苦思良久,仍是不懂得其中端由。

  九尾一团高兴进来,两肩一片雪白,怀中一丛红梅,虬枝刚劲,数点寒蕊,玲珑其上。九尾将那红梅插了,经着暖气一熏,屋里遍起清香,压去些草药苦味。石太璞吐出一字:“雪?”九尾点头笑道:“好大一场雪,激了红梅漂亮,采些给你,养养眼睛。”

  石太璞心下暗想,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节,答应师尊年下回山,只怕不能了。

  他心里悬了一秤,一头挂着长亭,一头又牵念师尊,坠坠不定。这夜睡得不安,仿佛瞧见长亭,手里托了支惨碧蜡烛,映着脸儿雪白,却是眉眼模糊。他吃这一吓,忽然醒来,只觉一只手,手指冰凉,在他周身抚擦,药草苦辛之气,锐利如刃。那手指轻柔,仿佛他是稀世奇珍,只怕微动了力,便将他迸得碎了。

  石太璞心念耸动,要伸臂去捉,然而他指尖微动,那手忽得抽开了。不等他反应,绿绸帐子被急速扯下,一时屋门轻响,那人已是走了。

  石太璞情知九尾不会说实话,也不去求他。他自此很爱睡觉,有时族长给他念经,念不得几句,他便睡得熟了。待屋里人都走了,他又忽然醒来,勉力活动手足。他偷提真力,只觉凝滞艰涩,莫说流转,所及之处,已是痛如蚁噬。

  有时夜半梦回,那人却又来了,手指冰凉如旧。石太璞便躺着不动,由着那手换罢了药,掖实帐子,带门而去。他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嗅得一缕火烛吹熄后的烟气。

  他渐渐能说句子,虽是声音暗哑,比之前好得多了。他第一次撑起身子,只坚持住十个数儿,如今勉强靠了枕头,可坐上一会。无人之时,他反复盘算长亭为何不肯见他,想来想去,虽不知端由,却也猜出几分首尾。

  这一夜他熬着不睡,睁眼等着更响。直等到敲了三更,那屋门方才轻动。石太璞立时闭牢了眼睛,一阵细碎响动罢了,有人探进帐子,揭开被子一角,用热帕子擦了凝结干透的药汁,又用软布细细蘸了水份,之后那冰凉手指,再次摸着他皮肤,缓缓涂擦,药气辛苦,勃然而发。

  他轻轻一动,那手便刷得抽了,被子又急扯到身上。耳中银勾叮当之声,帐子立时放了。石太璞哑声道:“你别走,我不睁眼便是。”他侧耳细听,那人并未走开。石太璞心下激动,声音又哑了几分:“伤好之前,你别丢下我一个,好不好?”他这话,却是那日石洞,长亭向他所说。他心里焦急,喘得也有些急,过了一时,一丝凉风飘过,他眼睛上微微一紧,原是被缚了条帕子。

  石太璞一颗心至此放进肚里,一片欢喜,也不知如何是好,轻轻唤道:“长亭?”那人却是不应,慢慢有手臂缠上他脖子,有人靠在他肩上,那脸上一片冰凉,尽是眼泪。石太璞侧过脸去,微微擦着她,他虽笑着,声音却嘶哑难听:“我说不出话,你也说不出了?”

  长亭一句不答,呜呜哭出了声。

  他悄悄恢愎体力,向谁都不提起,每日只是僵卧。九尾见他毫无起色,皱着眉儿想了半日,弄了一群大夫,围着他叽叽议论不休,一会留了张方子,便又散去。从此除了粥,他还得吃那苦药。他总之忍着。

  他慢慢能独自坐了,依着心法缓修真力,耐过初时痛楚,每日进益,虽只丁点,他亦满足。他试着下床,两腿抖如筛糠,方知平日里它们撑起一个身子,并不轻易。他不敢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否则洇了身上干透结壳的药汁,他不知长亭,又要忙碌多久。

  长亭仍是夜里来,先替他缚了眼睛,方才点灯,替他换药,又揉摸周身,只怕他躺得久了,肢体僵硬。她仿佛不开心,很少说话,默然专注做事,事罢便走。他有时不舍得,牵了她袖子,长亭无法,附身在他脸上一吻。他方才放了手,听她脚步轻轻,去得远了,便心满意足睡去。

  转眼除夕,整整一天屋里往来不绝,尽是怕他寂寞。足足闹了一日,吃罢了晚上的粥,众狐散了,他却不肯睡。过不多时,长亭来了。她这夜陪他久些,做罢了日常的事,便翻身躺在他身侧,偎在他肩上,细细数着屋外鞭炮声响,又指点了告诉他,透在窗上的烟火颜色。

  她渐渐说得累了,屋里和暖如春,她有他在身侧,心下只觉安定。一时困倦,悄悄睡去。桌上烛火燃尽,顾自熄灭。石太璞抬手扯了那帕子,想去瞧瞧她,又怕惊醒了她着恼。他微叹一声,心想:“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总是不会丢下她。”

  第二日初一,起得都晚了。日光透进绿绸帐子,光影交错。石太璞朦胧醒来,长亭缩在他身侧未醒。他似乎忘了他与长亭的小小约定,转脸便去瞧她。

  犹是他做了十足准备,仍是吓了一跳。长亭那张只有他巴掌大小的脸,如今粗肿了两圈有余,皮肤涨得透明,鼓蓬蓬的液体,仿佛要冲破了爆出来一般,挤得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如一条细缝,不细瞧着,根本分辨不出。

  石太璞也顾不得她醒不醒,勉力半坐身子,捉了她的手来瞧。那根本不是手,仿佛粗壮的红萝卜,关节处隐隐溃破,渗着黄脓水。石太璞撸起她袖子,整条臂膀都是这般。

  石太璞再也坐不住,颓然躺下,侧过脸来,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只盯着长亭。

  长亭许久不曾睡得香甜,一觉醒来,浑身酸痛,又不知身在何处。她盯着那绿绸帐顶,忽而想起,猛然坐了,却见石太璞眼上仍缚了那帕子,躺着不动。她心下稍安,拢了拢头发,便从他身上越过,溜下床去。

  石太璞听了动静,却说:“好渴!”长亭无法,只得回身去找焐着的瓷壶,摸摸仍是温的,便倾了半杯水,自己却对着那壶嘴,一气饮了大半。她左右寻不着小匙,便托了石太璞脖子,将那水喂给他喝。

  石太璞喝了水,伸手抚住她手臂,道:“今日初一,按规矩要拜见师父。此处距终南山不远,你送了我去罢。”长亭脱口道:“你怎知离终南山不远?”石太璞道:“这无良草的味道,我终究还是辨得出。”

  长亭身子微抖,石太璞手下用力,扯紧了她:“我嗓子不好,下面说的话,你要乖乖听了,切莫恼了跑了。我如今,却奈何不得。”长亭不答,一个身子抖得直如秋叶一般。石太璞又柔声问道:“可好不好?”

  长亭勉强应了,石太璞微叹一声,在她臂上轻轻抚挲:“便是要我毁了双目,只这样陪着你,我也是愿意的,你可知道?”长亭伏在他怀里,只是不说话。石太璞道:“无良草性寒,要用一引泉浸洗的黑汁滤尽,再经九蒸九烹,方才剔了毒性。其后研出药汁,或是加药成粉,对着化脓溃烂的伤口,很是有用。只是有一条,举凡制药之人,必要深受其害。”

  他停了一停:“我起初只当你,不过皮肤灼痛,有些面目难看罢了。”他缓缓伸手,扯了眼上帕子。长亭只将一张脸埋在他身上不动。石太璞道:“这毒性已入了骨,从今日起,你莫再碰这无良草。你送我回山,我自有法子替你还复了。”他摸了摸她头发,喃喃说:“其实只消将我往师门一送,岂不周全干净。你又何必如此辛苦。”

  他再想说话,嗓子却是不支,呛咳不止。长亭拔出身子,低头续了杯水,再要回来,却又犹豫。石太璞勉力唤道:“长亭!”瞧她立着不动,却苦笑:“你不转来,我却没力气说大声些。”长亭低了头,蹭了回来,侧身在床边坐了,一只手擎了那水,别扭着送到石太璞面前。

  石太璞道:“我喝不到。”长亭无奈,转过身子,眼睛躲了他,依着之前托了他后脑,将水再递到他唇边。石太璞低声道:“你喂我一喂。”长亭听了,只说:“也不知她们把匙子搁哪了,你且将就吧。”石太璞紧紧一拉她衣裳,长亭立时羞红了脸。石太璞道:“也不知再过多久,才能瞧见你。”一只手只在她腰上,缓缓抚挲。

  他瞧她只是不动,便又咳了。长亭见他说了这会子话,仿佛呛得难受。她咬了咬牙,含了口水,俯身度进他唇间,方要起身,他却不放。半晌他放开了,长亭只把脸藏在他颈窝里,那一蓬蓬药气,也不知为何,涂在他身上,却有些虽苦犹甘的味道。

  石太璞问:“你可是怕我进了师门,便不能日日守着我。”长亭微微一动,好像点了头。石太璞又问:“你如何得的一引泉?”长亭声如蚊吟:“那支银箭,九尾送上山去,只说受你所托。”石太璞点点头,他再不用问,都能想出她如何一个人割了草回来,如何挽了袖子浸在泉里,如何滤尽了毒汁,如何围着灶间忙碌。她每日夜半来替他换药,想是足足忙了一日,方才得妥一天的剂量。

  他微叹一声,搂紧了她,说:“你听那村里的方子,却是少了一味。如此笨法子剔毒,如何不寒毒入身,弄得这般。”他嘴唇擦过她的头发,只说:“你放心,我一日好了,便下山来寻你,好不好?”

  长亭支起身子,点了点头。他瞧着她的脸,昔日娇美风姿,一丝不见,心下痛得难忍,脸上却笑道:“你这样胖胖的,很是可爱,我瞧比之前要好看些。”长亭推了他一把,气道:“想来你之前瞧我,也并不怎么好看。”石太璞挽了她手,轻轻问:“我究竟哪里好些?这些日子,九尾常来陪伴,我看他倒是处处皆好。”

  长亭低了头说:“春牡丹,秋海棠,这有什么好比。牡丹再好,也有人爱着海棠罢了。”石太璞听了,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两人商议定了,便唤了九尾,说了打算。九尾听了,先叫一声阿弥陀佛。长亭道:“你这仙不修了,转了和尚?”九尾笑道:“你可是能说句俏皮话了罢。弄这毒草,再拦你不住,还得他来说。”又冲石太璞道:“那一日你醒了,我可是一肚子话要说,偏生她以死相逼,只说你好得全了,再作道理。我瞧她一日重似一日,急得当真,当真热锅上蚂蚁一般......"

  石太璞见他一开口,立时滔滔,赶忙道:“早些上山,她身上毒性,却要再拔一拔。”

  九尾收拾停当,背了石太璞,取了雨神鞭,携了长亭,出门上山。石太璞这才知道,这里一处庄子,离着山脚却又远些。他想无良草脱了土便要制药,长亭每日往返,想必极是辛苦。依着她的性子,必然不允别人插手,只怕差错。心下只觉得之前误会于她,真正十分不该。

  一时上得终南山,众师弟赶忙接了,送进房里。他师父后脚便到,瞧着石太璞跌足道:“怎么弄得这样!”见了雨神鞭,却又很是高兴。倒把长亭九尾,尽数忘在身后。

  石太璞只作气力不支,引着师尊走了。暗中唤来平日相熟的师弟,悄声道:“那女子为了救我,中了无良草之毒,你且带她去后山,治妥了再放她下山。”师弟听了答应。长亭远远站着,盯着他看了,却又不敢说话,石太璞笑道:“我这伤亏了姑娘相帮,脱了生死之险。你且随我师弟去拔了毒,待我身子好了,自然下山重谢。”

  九尾立时满口答应,又说了些场面话,便拉了长亭跟那师弟去了。长亭高一脚低一脚,又怕这山上一帮男人,照看不周;又担心他每日饮食,做不精细;又想这一去,也不知要过多久,方能相见。她一颗心七上八下,跟着那师弟胡乱走着,三转两转,却到了一处石洞。

  长亭见左右无人,那洞子阴森可怖,便有些犹豫。那师弟却笑道:“姑娘进去罢,七天之后,自然毒去身健,不用担心。”九尾见了,便要伴她进去,却被拦了,说只得她一人进。九尾劝道:“拔毒要紧,想来终南山,却不会害人。我便在这洞外陪你,若有异动,冲进去救你便是了。”长亭无奈,一步一挪,慢慢进了洞子。

  她前脚刚踏入,身后便是忽拉一声响。她忙回头,那师弟运起法术,竟在洞口封了张幽蓝光网。长亭心下慌张,直冲过去,被那光网一弹,跌开数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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