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四十年女儿红

　　当晚便如楼疏若所说，众人一起挤着睡。原本还应该有一个阿相，却听小佩说阿相白天出去后一直没回来，只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下小佩慕兰莫初进了隔壁房子，其余几个大男人共处一室，所幸几个男子也并不是当真要睡觉，只是折腾这许久的确有些累，当下有几个直接席地坐了，入定调息以作歇息。只有律月凉老实不客气地占了床去睡，他既然占了，旁人更不好意思去跟个男人同榻，于是便造就了床上睡了一个地上坐了五个的奇景。

　　还剩一个楼疏若，他既睡不惯地板，又没办法睡床，还不会入定，只好抱着小煤坐在门口闲闲地坐。

　　前面风雅院因是风尘之地，如今夜半之中最是热闹，还是一片灯火通明，楼疏若想着那里有美酒美食美人，心里很是向往。回头看屋子里一群人都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知道，蹑手蹑脚进去，绕过一地的人，将自己私藏的酒拿了出来，坐在门口一口口地啜饮，小煤下巴磕在酒坛边上，表示自己并非对这酒毫无兴趣，楼疏若一笑，用手拢了一点酒液，放在它面前，小煤便伸出粉色的小舌头，一点点舔干净了。

　　“居然还会喝酒，好希奇的狐狸。”

　　楼疏若闻言抬头，蒙胧光下这人长身玉立风度清雅，白纸扇还在摇来摇去，明显便是君宵秀公子。

　　“有酒私藏，不厚道。”君宵秀也盘腿坐下，朝楼疏若伸手，楼疏若笑笑，将酒坛递了给他，道：“当初给秀秀讲过井台子上的龙井的故事，现在要不要给秀秀讲讲这个酒的故事？”

　　君宵秀美酒入喉，但觉清香甘冽，馥郁芬芳，是上好的女儿红，便道：“洗耳恭听啊。”

　　“这酒是我从前面风雅院偷来的。”楼疏若道，“四十年功力的女儿红。”

　　“四十年？”君宵秀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手中酒，“女儿红竟有四十年的？”

　　“你也不懂了罢？”楼疏若笑道，“女儿红呢，是这样的，人家生了女儿，便酿下好酒埋在树下，等女儿出嫁挖出待客，便叫做女儿红，而生了儿子的话，等儿子高中状元大登科，或者洞房花烛小登科时便挖出待客，叫做状元红。因为一般女子出嫁大多是盈盈十八，所以女儿红一般也就十八年功力了。四十年的女儿红实在有些奇怪，对么？”

　　君宵秀点点头，他刚才的确是这么想的。

　　“但是，这风雅院中的女子不同啊。”楼疏若道，“一辈子不出嫁的都有。一般女孩儿豆蔻年华被卖到了勾栏，据说这里的鸨母便会给备下一坛子酒，待什么时候女孩儿从良出嫁，就取出待客，叫做女儿红。可是这里的女子一生不嫁就此老死的多的是，这里的女儿红，便都是数十年的功力。”

　　他这么说完，君宵秀心下却感到一阵测然，原本甘美的酒也变了味，默默地放下了酒坛。

　　“不喝了？”楼疏若看着他问。

　　“哎……”君宵秀缓缓摇了摇头。

　　楼疏若赶紧拿过酒坛仰脖三两口喝掉，还不忘剩下一点倒在手心里给小煤舔，顺便嘴里还念叨：“竟然真的会有人相信这种故事……”

　　君宵秀哭笑不得，道：“喂……”

　　“喂什么？”楼疏若永远是理所当然的语气，“你会武功，我不会，抢不过你，只好骗。”

　　君宵秀还是哭笑不得，道：“就为了这么点酒就编出个故事来，也真难为你了。”

　　楼疏若还是理所当然：“这个真没办法啊秀秀，没有武功的人当然就没有蛮力，四肢比较简陋，就只好头脑发达一点。下三滥的招数能用的话也就只能用上一点了，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秀秀你心地很好啊。”楼疏若笑嘻嘻道，“因为这么个故事你就内疚了不想喝了，换了别人就得换个故事去骗了。”

　　“原来这个故事不是通用的？”君宵秀眼睛一亮，“那若是遇到了别人，比如说楼主，或是你那位杜青宣朋友，你要说什么故事？”

　　“这就叫因人而异啊。”楼疏若说着，小煤像是有些醉了，软绵绵地叫了一声就东倒西歪地埋在他怀里，时不时辗转一下，煞是可爱娇憨，“比如秀秀你吧，一看就是从小家境很好的公子哥儿，说得好听些就是从小生活无忧，说得不好听就是不知人间疾苦。所以一旦跟你讲了这酒背后是有辛酸故事的，你多半就心软，不肯饮了。”

　　“至于白楼主嘛，一看就是从小骄傲惯了，是一向的优秀孩子，受人重视，也从来一帆风顺，所以虽然是一楼之主，却不知收敛脾气，喜怒形于色，因为他觉得这世上没有自己搞不定的对手，也因此今日一挫，真是让他心灵很受伤。要从他手上骗酒，就得骗他说这酒是我捡来的，以他那骄傲的脾气，多半也就不肯喝了。”

　　“还有杜青宣小朋友，最好搞定的就是他，一来，我实在太熟悉他了，二来，他那人……是个滥好人，性情随和又老实，我装装可怜，他多半就不好意思抢我的了。”

　　楼疏若说完，眨巴眼睛看着君宵秀，却见他满是惊叹之色，服气地道：“的确……”

　　“没什么的确的。”楼疏若淡淡道，“其实不过是你们三个都是属于那种……嗯，隐藏得不深的人物，很容易叫人看透。若是换了滕大叔那种滴水不进的，还有慕兰大小姐那种说几句就动手的，莫大姐那种终日文秀温柔却有些深不可测的，律月凉那种表面懒散心里明澈得很的，我也没多少办法可想。”

　　“那么你呢？”君宵秀笑道，“若是要从你手上骗酒，该用什么法子？”

　　“什么法子都不用。”楼疏若严肃道，“因为本人，绝对不会，放手的。”

　　“哈哈哈……”君宵秀终于忍不住大笑，“我果然没有看错，楼兄是个非常非常有趣的人。不过……”

　　白纸扇忽地拍上了楼疏若的肩头，道：“你刚才关于烧炭的那一番话，骗人的技巧却不甚高明啊。”

　　“你们爱信不信，我又没强迫人信我。”楼疏若无所谓地道，“反正再问我，我也是这么几句话。”

　　白纸扇拍了几拍，君宵秀道：“这一次揕夜楼的确是遭遇剧变，仅从揕夜楼传令烟花起却无人来援手，便可知对头实在够强悍。楼兄不肯说实话，楼主也不相迫，实是因为……”他眼眉微弯，“这次我们的命，却都是楼兄所救。楼主嘴上不说，心中还是会感激的。”

　　“不谢。”楼疏若又是随口应了一句。

　　君宵秀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这个男子表面温润清和，实则最爱胡说八道不知所云，偏偏又率性而为，如玉一般，虽然剔透，却是怎么也看不透明的。他想了想，问道：“楼兄过去是做什么的？”

　　“给女子梳妆。”楼疏若眼睛一亮，异色眼仿佛有宝光流转，“秀秀你要不要试试，像你这么清秀的，打扮一下一定……”

　　“多谢。”君宵秀赶紧回绝，又问道，“那么再以前呢？”

　　“再以前？”楼疏若歪头想了想，“我忘记了。”

　　“忘记？”君宵秀一怔，“什么叫忘记？”

　　“忘记就是忘记啊。”楼疏若再次回复到了理所当然的口气，“因为不想记得，所以就忘记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所以那八九我就给忘记了，只记得一二了，于是我一辈子只有如意的事，这就是传说中的万事如意。你看啊，人一辈子就这么短，还用来记难受的事，不是太浪费了么。”

　　君宵秀仿佛从未听过这般理论，又是呆了呆，却在心中回味他的话，又苦笑道：“说是如此说，但这世上，能做到如楼兄一般洒脱的又有几人？”

　　“其实我也不太洒脱……”楼疏若缓缓道，“若当真洒脱，我就……”

　　就什么，他却没有再说下去。

　　君宵秀道：“无论如何，有楼兄这样有趣的人加入，我都非常高兴，不过……”白纸扇再度拍在楼疏若肩膀上，“若有朝一日楼兄叛了揕夜楼，第一个不饶过你的，定是我君宵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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