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芥生民谁于怜,翁妪雏子趋草间 六

　　

　　八月二十六，盛京城，这座金国都城已经笼罩在一片白雪之间，圆形的城墙上，拖着辫子的金兵在不断走动。这座城市大概是中国古代唯一的一座丼字形街道布局城墙圆形的城市。

　　午时初，范文程匆匆走进了皇宫中路一座八角重檐亭式建筑，这就是大衙门，金太祖努尔哈赤营建的重要宫殿，所有重大事件全在这里决定，现在它的主人是爱新觉罗.皇太极。

　　三十九岁的范文程体格魁梧，相貌英伟，像武将多过像儒生，他适才刚回府邸，尚未用饭，皇太极的侍卫就上门催请，说汗王有要事商议，因此他顾不得吃饭，匆匆赶来。

　　皇太极此刻心情极好，他高坐宝座上，手里把玩着一块玉玺，这正是前不久林丹汗之子额哲归降后，献上的当年元顺帝离开中原时带走的传国玉玺。

　　随着额哲的归降，漠南蒙古并入金国版图。地盘大增，玉玺到手，这一切无疑使得四十多岁正当壮年的皇太极对南面的大明滋生了更大的野心。

　　看见范文程进来，皇太极放下手里玉玺，带着笑让人给范文程搬来座椅，端上酥油茶。

　　看着范文程感激涕零的样子，皇太极微笑起来：“辉岳先生，本汗急招你来，是想问问，你的筹划怎样了，我大金何时可进兵攻取明国？”

　　范文程恭敬地道：“除了弱水计划外，职下已经派出几只精锐偷入明境，必要时候可给与流寇帮助，使得明国疲于奔命，汗才可伺机掠夺金银子女，再用掠夺的金银从晋商处购买我国所需铁铜，粮食等物。”

　　皇太极道：“本汗按先生所建议，派人丈量土地，将各处余地归公，发给民户耕种。不许旗主、贵族再立庄田。又改原十三名壮丁为一庄为每八名壮丁编为一庄，其余汉人，分屯别居，编为民户。编审壮丁，释放部分奴婢为编民。习汉族文化，命儒臣翻译汉字书籍。难道还不能取明国吗？”

　　范文程急忙立起，低声道：“汗虽铲除了威胁汗位的三大贝勒势力，使汗权巩固。仿明国制，然明国地大人多，量八旗之力，目前难敌明国，不如就让明国流寇多闹几年，而我国则在流寇每欲全灭时出关攻明，这样，等于是流寇帮我们消耗明国国力。”

　　皇太极长叹道：“先生说的有道理，但这几年来，天气越发寒冷，我八旗之地粮食年年歉收，如不能及时占领明国，就要亡于雪灾了。”

　　范文程再次施礼道：“粮食一事，可使人联络晋商，只要有金银，那些商人自会运来粮食。”

　　“额，难道那些晋商不怕输粮资敌吗？”皇太极有些奇怪，虽然他需要粮食，可是对明国晋商的作为难以理解，按他想法八旗如果有这样商人，早就全家腰斩了。

　　范文程微微一笑：“汗可能不知道，商人是一种古怪的人群，为了利益，爹娘都要卖的。”

　　皇太极哈哈大笑：“如此明国不亡，是无天理。”

　　吩咐侍卫送上饭食，大块的白煮连骨肉，只有盐一味调料，主食是窝头馍馍，米饭，皇太极挽留范文程用饭。并指着米饭馍馍对范文程说：“知道先生吃不惯窝头，特意准备了米饭馍馍两种主食，先生随意。”说完拿起小刀切割猪肉。

　　范文程抓刀切肉的手微微发抖，自己不过一儒生，能得大汗如此对待，粉身碎骨也要助汗夺得明国天下。

　　对面的皇太极眼角余光一直瞥着范文程，看到他的表现，心里暗暗高兴。实际上这个时期的小冰河气候同样对他的汗国影响巨大，最严重的年份，一斗米居然卖四两银子，而且有价无市，杀人而食者比比皆是。如非范文程、宁宪我等人献策去通过晋商购进大批粮食，使得米价迅速跌落至四两一石，恐怕大金朝早完蛋了。

　　皇太极不像父亲努尔哈赤那样一味仇杀汗人，他认为要取明国天下，离开汉人帮助绝对不可行。因此上，他刚登汗位，就将是奴隶身份的范文程等汗人文士量才录用，果然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此刻的大金，隐隐已经有了和明国争锋的实力。

　　同一天同一时刻，北京城，乾清宫内，敬天法祖的牌匾下，崇祯正急促地走动着。

　　西暖阁里，周皇后轻轻示意随身宫女去看看，是哪位大臣在里面和皇帝说话。

　　快六十岁的温体仁跪在地上半天，只听见皇帝脚步急促的转圈，他心里捏着冷汗。长期担任内阁学士的温体仁对崇祯非常了解，知道他最恨臣工结党，因此上一直装作孤傲清高的样子，实则温体仁心眼狭小，凡百官有不顺他意者，随时可能罢免夺职外放，不一而足。

　　崇祯朝有民谣“礼部重开天榜，状元探花榜眼，有些惶恐。内阁翻成妓馆，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便是讽刺温体仁当政的情况。

　　崇祯的脚步终于停下，他的脸色有些发青，昨天批改奏折直到四更，今天又是一大堆，而且似乎总是有看不完的坏消息。这让自认明君的他烦躁莫名。

　　“加饷，加饷，尔就无别法？”崇祯停在温体仁几步外，趴在地下温体仁甚至看到了崇祯龙袍袖里磨糟了的内衣。他抖了一下，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更真诚一点说：“而今四方流寇不断，要剿灭此辈，则要增兵，无饷则无兵，臣夙夜惶恐，为陛下分忧。”

　　崇祯这时候还是很信任这个他心里认定的不结党人士的，当下放缓语气说：“起来吧。国事多艰，朕欲下罪己诏，尔意如何？”

　　温体仁只觉耳边炸雷一样不断响着罪己诏三字，他惶恐下不顾礼仪地大叫起来：“陛下不可！”说完才意识到这点，赶紧再次叩头道：“臣失仪。”

　　崇祯倒是觉得温体仁如此着急是顾忌自己面子，当下叹道：“起来吧，坐着说话。”

　　温体仁坐下后依旧在想怎样打消崇祯下罪己诏的念头，毫无疑问，如罪己诏一出，必然会让朝野议论自己这个内阁首辅无能，他眼珠一转道：“近月来，闻卢象升多有捷报，想来湖广流寇必然肃清，陛下加卢象升总督五省剿匪事宜，必可取贼魁首，献俘阙下。”

　　崇祯脸上浮起笑意：“卢象升在郧阳巡抚任上干的不错，迁任湖广巡抚后又多有捷报，是个人才，但愿他能迅速廊清湖广贼情，进军陕西，与洪承畴一起剿灭匪患。”

　　温体仁忙立起道：“必然如陛下所说，灭贼于陕西。”

　　“你下去吧，罪己诏朕再思虑几天。”崇祯苦笑着挥手。温体仁慢慢退出，这才觉得内衣有些发粘的感觉，近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摸清上意，这可不是好现象。

　　王承恩轻轻地走进来道：“皇爷，该用膳了。”

　　崇祯再次叹气，这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居然微微有些驼背，自从登基以来，他隐忍不发，后突然出手，灭了威胁皇位的魏忠贤一党，人人称赞他有道明君，可比唐宗宋祖，然而，唐宗宋祖的时候就是这样吗？

　　几个长随太监早就布置好了长方形的餐桌，看到王承恩示意，赶紧从特制的膳盒内取出饭菜摆好，今天的午饭是一碟胡椒醋鲜虾，一碟蒸鲜鱼，一碟羊肉水晶饺，一碟五味蒸鸡，一小盆三鲜汤，主食是香米饭。

　　抬食盒的太监纷纷退下，王承恩亲自动手，在每一道菜上放一块小银牌，以检验是否有毒，这就是银版验膳.据说白银遇有毒物质就会变黑。

　　过了一小会，见白银依旧，王承恩把每样菜点都尝一了一口，这就是尝膳.

　　确认自己无不良反映后，王承恩这才小声道：“皇爷可以用膳了。”崇祯坐在桌子北面朝南，拿起近处摆放的青玉柄金羹匙品了一口汤，称赞道：“这汤不错，大伴，你一会给田妃送去。”喝了几口汤后，他拿起青玉镶金箸，王承恩赶紧捧过香米饭，崇祯吃了一碗米饭，叹息道：“国事艰难，以后菜品再减少两味，今天的菜给皇后田妃，袁妃一人赏一味。”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忽然响起来：“父皇，媺娖想你了。”

　　崇祯脸上露出笑意，吩咐王承恩道：“把水晶饺给媺娖盛一碗。”

　　王承恩赶紧吩咐服侍她的宫女奶娘出去，自己牵着六岁的坤兴公主（注一）来到崇祯桌前。

　　朱媺娖是由周皇后抚养大的，崇祯分外喜欢这个女儿，故早早就封她为坤兴公主。

　　端着水晶饺的朱媺娖并没有急着吃，而是夹起一个说：“父皇，您张嘴，媺娖喂你吃。”

　　看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崇祯心里的烦忧不觉一扫而空，笑着张开嘴，任由女儿喂给自己几个饺子后，他抱起女儿放在腿上说：“来，该父皇喂媺娖了。”

　　朱媺娖咯咯笑着在父亲怀里扭来扭去，不让父亲喂，嘴里不断地说：“父皇你吃，媺娖知道你每天很辛苦，多吃些。”

　　崇祯哈哈笑起来，放下碗，刮了一下女儿鼻子说：“好好，父皇再吃些，媺娖也吃。”

　　看着父女两你一个她一个吃着饺子，王承恩悄悄背转身搽拭眼睛。

　　注一：媺娖——音‘měichuò’。这是小名，意为‘美好，修整’。”明崇祯皇帝女，周皇后产，因她姐姐坤仪早夭，故深得父母爱宠，又有一说为王选侍所生，存疑，很多人认为她应该叫长平公主，但个人认为长平是清朝所封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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