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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薤露行,怜命皆忧苦 三


  

  以千户职衔担任竹林关巡检,估计国朝二百多年是第一。当然对于洪承畴这个三边总督来说,这个小小的五品武官自然是不费什么力气就办好了。

  青色的武将常服前胸后背的图案从彪改为熊,这并没有让陈雨高兴起来。李罗村夜战,仅有的武力几乎瘫痪。这无疑让新任千户为之伤心,这个在自己年代最多当过班长的少年肩膀上承担着几百人的生存,因此上二丫总是担忧地跟着陈雨,怕哥哥愁眉苦脸地出什么事情。

  陈雨的车队在李罗村东十五里的莲花山下扎营,不再前行。他决定要等去西安府招收流民的李大虎回来,把新兵好好训练半个月再走。夜战之后,陈雨深切的感觉到自己指挥的不足,军士战斗的不足,这一切,说到底,是人才不足。

  崇祯七年八月十三,陈雨吩咐会骑马的手下四处张贴告示,延请各方人才。告示最远贴到了西安府。洪承畴幕僚有不解者,询问洪督何不派人去助学生,洪承畴思虑好久才道:“给他甲仗,给他千户,这已经是我这个恩师最后助力,别的就要靠他自己。

  “千户衔竹林关巡检陈雨告民众书:新任竹林关巡检,为招收属下事,有勇力智谋者,可与蓝田莲花山遴选,凡选入军士,三餐尽饱,每两天食肉半斤,特出者则小旗,总旗,乃至百户,凭技艺取官,智谋者,镇抚,仓使,皆可为之。然在军职者不取。”

  这封半文不白的告示贴出后,在方圆上百里掀起风潮,三餐尽饱,两天半斤肉,这条件晃花了人眼,流民不说,寒门士子也为之侧目,刚好目前西安蓝田一带无匪患,成群结队的流民纷纷前往。

  这世界上,乡野间人才并不少,只不过他们缺的是一个起步的台阶罢了。然而在没有踏上这台阶时候,所有的英雄豪杰们也只是如同夹杂在秋风里的万千落叶一样的一片树叶,在萧瑟的秋风里向那可能让自己这片叶子显示出不同于别的叶子的台阶而去。

  “哎呀,不要动手吗!我是读书人,读书人知道不,君子动口不动手。”

  朱淮潇洒地打开折扇,动作煞是有些不羁,可惜在秋风里微微战抖的双腿暴露了他心里的想法。

  对面马上的戎装女子大概是觉得这个书生有些特别,如果别的书生遇到自己这个“土匪”要不大骂,要不就跪下求饶她觉得有趣,手里马鞭刷地在朱淮肩膀上抽了一下:“我不是书生,那么我就可以动手。”

  “君子固穷乎,岂可为风雨而动,哎,我说你真打啊,别打脸行不,我可是号称西安府第一美男子,玉树临风,颜如宋玉,貌赛潘安,你不扔果子给我就罢了,竟然打我,”朱淮低声嘀咕着:“哎,估计是她也听不懂潘安掷果(注1)的典故,

  可怜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号称自己是西安府第一美男子的朱淮朱子聪只有在皮鞭下边走边分说:“我说别打脸啊,本公子给你银子,什么,我的银子全是你的了,你太像土匪了“

  “什么像土匪?我家将军就是高川王手下的大名鼎鼎的牡丹将军李晚晴”

  女子手下有人扑哧一笑,声音清脆如银铃。朱淮有些无奈地说:“哎,我说姑娘啊,你扮男子就不要这样笑啊,一听就是假的。”那女扮男装的手下故意瞪大了杏核眼:“书生,我告诉你,我们可是吃人的,先挖心做醒酒汤,在捡肥瘦合适的烤着吃。”

  马上的女子扑哧一笑:“我说铃儿,你越说越恶心,赶紧给公子赔礼。”

  那个叫铃儿的丫鬟瞪着朱淮:“我说,你怎么不怕土匪?”

  朱淮心想我要不是看出你们这十几个人是假扮的土匪,我早跳沟里跑了,哪里敢如此说话。不过嘴上却说:“小生适才是想,世上绝无可能有如此美丽的女匪,再加上你们的马鞭打的很轻,所以。”

  玲儿撅起嘴:“哎呀,好后悔刚才应该打重些,姑娘,这扮土匪一点都不好玩啊。”

  马上的女子温文一笑,如剑般的双眉在晚秋柔风里,正午地阳光下似乎要破空飞去:“朱公子是去应那个竹林关巡检告示吗?”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朱淮只觉得那女子的如剑双眉直划入自己心里,他认真一揖道:“几次赶考不中,这秀才也要吃饭,因此,因此。”他苦笑,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不知何故,他就是不想在这初次见面的女子面前显示自己的困苦。然而,破旧缝补的衣衫显然早就落在对方眼里,朱淮鼓足勇气道:“因此在下就想去应聘,写写画画的,混碗饭吃。”

  李晚晴轻轻一叹:“看那告示,想必那个陈千户急需人手,奴祝愿公子心愿必成。”那轻轻的叹息仿佛如天边流云,让朱淮心里再次激荡不已。

  铃儿忽地道:“我家姑娘也是去应聘的,她要做武官。”

  马上的李晚晴双颊浮起了淡淡的嫣红,在阳光下,朱淮甚至看见那红晕从一丝迅速扩散开来。他有些吃惊地道:“姑娘也去应聘?”心想看装扮,看随从,这李晚晴绝非一般家世,怎会去应聘一个小小的千户手下。

  李晚晴低声道:“奴自幼就爱慕前朝冼夫人(注2),怎奈苦无机会,适逢这个千户招人,我只是去看看。”实际上李晚晴自幼不喜女红,长随父亲护卫习武,性格绝非扭捏之辈,但此时偷着出门去应聘也不过是开心而已,想本朝唯石柱秦良玉女子领兵,那陈雨怎么可能让自己领兵。

  他们相遇处本就离莲花山不远,边谈边说,朱淮自然而然的说话也不再故作诙谐,谈论起来,双方都暗自吃惊,一个惊叹对方不是普通腐儒,天文地理无一不知,一个惊叹对方谈及兵书信手拈来,如同将门。

  不知不觉间,已经接近莲花山下。二十几步外,空地上流民成群,不过却都规规矩矩的排成一队。马上的李晚晴看见流民依序上前举起空地上的石锁移动,有在方圆二十步的场子上抱着那块看起来百十斤石头走三圈者,有一个文质彬彬的总旗服色的提笔登记,落选者,另一个五大三粗的总旗则给一个白布缝的长条布袋,鼓啷啷不知装着何物。落选者无不连连施礼退走,也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别人选拔,期望有什么机会。

  铃儿乌溜溜地眼珠一转,上前打问后跑回来:“哎呀,姑娘,这陈千户人真不错,落选地每人给炒米三十斤,银子一两。”

  朱淮和李晚晴心里都是一震,对这素未谋面的陈千户另眼相看起来。要知道此时陕西连年干旱,三十斤米可是大手笔,何况国朝此时军纪败坏,只闻官兵赛匪,不料此人如此行事。朱淮对这职务也前所未有的重视起来。

  秋试墨看到朱淮书生打扮,而李晚晴女子戎装骑马,又带着十几个分明是女子却男子打扮个个背弓挂剑的随从,赶紧过来一揖道:“在下是陈子玉千户手下总旗秋试墨,负责招收人选,不知二位是?”

  一个小小总旗却一派文雅,让朱淮李晚晴心里更增好感。李晚晴下马还礼道:“这是朱淮朱子聪,来应聘文职,至于我……”她不再说话,心想仗剑跃马,这总归是自己梦想罢了。

  铃儿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我家娘子也是来应聘的,她要当副千户。”

  秋试墨倒吸一口凉气,他倒不是因为副千户,而是因为这女子打扮绝非一般家庭出身,怎会来陈雨这里,何况女子从军,也太有些惊世骇俗了些。

  李晚晴看到他惊骇,心里不由得不舒服:“怎么,那告民书可没说非男子不可!”秋试墨赶紧道:“话虽如此,但是这在下无法做主。”

  朱淮忽然道:“然则秋总旗何不请陈千户来,本朝石柱秦良玉将军不也是女子吗?”所有应选者无不目瞪口呆,李二虎赶紧跑去一百五十步外的大营里请示陈雨。

  秋试墨再次施礼道:“李总旗已经去请陈千户,朱兄可以先登记。”

  朱淮心想等见到陈雨如何处理李晚晴应聘,自己再做决定,当下说:“无妨,我看等陈千户来再试试也好。”

  秋试墨点头:“也好,各位休息一下罢。”

  半刻后陈雨与李二虎骑马赶来。秋试墨冲着下马的陈雨施礼道:“禀千户。这位娘子要应聘军职,卑职不敢自专,请千户决断。”

  双方互相打量了一会,陈雨心里暗自称奇,心想自己一个小小千户招人,竟然有如此女子来应聘,奇哉怪也。李晚晴也在打量这个不过二十的千户,见陈雨眼里全无轻蔑之色,也是暗暗奇怪,她却不知道,陈雨那年代女子求职更胜男子,他怎么会奇怪。

  陈雨想想道:“小娘子真要任军职?”李晚晴见他认真,也道:“莫非陈千户也有女子不能为将之说?”

  陈雨见她语气沉稳,心想莫非真有本领:“那么小娘子可否显示技艺,我也可量才任职。”

  李晚晴微微一怔,心想这人就这样答应了。正思索间,铃儿撅着嘴道:“姑娘就露一手,免得让人小看了。”

  微微一笑,李晚晴抽出背后雕弓,只见弓刚到手,她的气质一变而充满英武,马后十几个女兵整齐划一齐齐抽弓。

  李晚晴四处一看,刚好空中有雁鸣声响起,一行大雁正一字行飞过,她淡淡一笑,忽地张弓,一声鸣镝(注3)声划过长空,那十几个女兵在李晚晴鸣镝刚出,十几枝箭也随鸣镝而去,雁阵忽乱,紧接着空中悲鸣声起,大雁纷纷下落。李晚晴手势一动,十几个女兵立刻随手势所指方向而去,那里正是雁阵落下处。

  陈雨心里惊诧之余,不免狂喜,眼见这女子指挥手下如臂使手,可见必然深通兵法,只是不知道箭术到底如何。

  片刻后,女随从纷纷返回,十三个人手里提了十五只大雁,大家细细一看,只见十三个女随从的箭基本是中雁腹部,而唯有一枝稍微长出一截的箭却是贯穿了两只大雁脖子。

  彩声四起。铃儿得意的笑道:“怎么样,我家娘子这箭术,可否任副千户?”

  陈雨哈哈一笑:“既然本人说过技艺取官,那么小娘子如果肯屈就,副千户就是你的了,秋总旗,去取告身、官服,至于朱兄可先试试镇抚之职。”

  此话一出口,场中一片寂静,李晚晴自己也不敢置信。秋试墨低声道:“千户,这,这……”陈雨一笑道:“去吧,本部只以技艺取官,无分家世。”

  四周忽然欢呼声起,是啊,既然不讲家世,那么自己也不是有机会?千户,百户不敢奢望,总旗、小旗总是可以的吧。

  看着一片热闹的选拔现场,李晚晴,朱淮只觉不太真实,这可是六品七品的职位,就这样决定了?李晚晴直觉如同做梦,正要分说,陈雨笑道:“请,李千户,朱镇抚咱们营里说话。”

  崇祯七年八月十五,未来的箭术教头李晚晴,监督军纪官朱淮就这样在秋末的阳光里晕晕乎乎跟着一生的头领进了莲花山脚的大营。不过此刻,山下不远处,一队二百多的精锐骑士在山下停留了一会,掉头离去。

  注1潘安掷果:晋书卷五十五《潘岳列传》岳美姿仪,辞藻绝丽,尤善为哀诔之文。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车而归。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反。

  注2洗夫人:冼夫人(512年—602年),原名冼珍,南北朝时期高凉郡(今广东高州)俚人,“俚”为壮族古称之一,冼夫人是壮族人,为南俚人杰出的女领袖和军事家。历朝受封南梁宋康郡夫人、陈朝石龙太夫人、隋谯国夫人,谥诚敬夫人。

  注3鸣镝:鸣镝由镞锋和镞铤组成,锋尖一面中起脊,一面弧内凹,镞铤横截面呈圆形。具有攻击和报警的用途。据传为汉初冒顿单于为杀父特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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