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故人归

　　

　　“欢来，苦夕短……旧梦残阳衰……怎念这是是非非，红尘千里……谁踏破铁鞋？谁又……净洗铅华？……咿——”

　　断断续续的唱腔圆润精致，宛如上好的桃木琵琶拨出的金珠落玉，漫过层层烟雾飘到眼前，漫过耳际，不似凡尘似仙音。一片约莫半个擂台大小的温泉池子里，稀薄的烟雾袅袅娜娜漂浮在水面，不仔细看尚且还看不出来。七月酷暑当前，骄阳烈日本已晒得整个人间犹如火炉一般，这种时候却也还会有人有着闲情逸致泡在温泉，把它当桑拿蒸，换做别人或许会招致嘲讽，可惜眼前这位爷……

　　啧啧啧，他做的什么都是对的，谁敢说他半分不是？

　　细腻如玉的脸庞上已然细细密密布了一层汗珠，在斜阳下闪着微弱的亮光，垂落水中的长发被一条紫色的缎带束在前额，露出了光洁而饱满的额头。眉心微微蹙起，一双柳叶般的黛眉浅浅扫过，像是蘸了墨汁画上去的一样。平时冷冽而妖诡的丹凤眼此时浅薄地闭着，卷长的睫毛甚至能在眼睑处投下一个淡淡的阴影。两片嘴唇依旧是一派嫣红，像是自带唇膏一样，从来不见苍白黯淡，嘴角若有若无地挂着一丝笑意，是一贯的讥诮哂笑。

　　“且看那十里白莲，濯而不妖……不似那雪中红梅，妖而不华……”

　　清丽的唱腔透着几丝微不可察的稚嫩，却似乎可以笔直穿过灵魂，在这炎炎夏日带来些许清凉。

　　劲装男子跪叩在地，脸色一片灰败，虽然没有恐惧到发抖，然而脚底在泥沙上踏出的一个深深的印子，就足以出卖他所有的镇定：“……卑职该死，人……追丢了。”

　　夜寒幽眼皮也不抬一下，维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像是睡着了一般，如果声音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怎么追丢的？”

　　“卑职……一路跟在马车后面，可是等马车到了云安寺的时候，车厢里面的人已经……消失了……”

　　“在马车里消失了？”夜寒幽终于睁开眼睛，转过头看他，眉目秀丽得如同一幅山水画，而山水画之前，赫然是一片杀气腾腾的战场，“呵——你怎么没有消失？”

　　男人的脸色几近死灰，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滚落脸颊，很快就打湿了跟前的细沙。

　　气氛因为夜寒幽的一句质问而变得愈发的紧张激烈，热气弥漫的四周像是蒸笼一样闷热，似乎要把人蒸熟。忽而花苑的鹅卵石小道上匆匆走来一个家丁，神色匆忙慌张，连说话都有些结巴：“启禀殿下，乱神馆来人了，说是，说是……”

　　“乱神馆？”夜寒幽目光微微一缩，眸中一闪而过一缕诧异，“说了什么？”

　　小厮咽了一口口水，勉强理顺了气息，才飞快地瞥了一眼夜寒幽的脸色，惶恐不安地答道：“乱神馆的人说……殿下昨晚为了买下一只猩猩，把九夫人抵押了出去……他们现在来接人了……”

　　小厮说完就立刻把头低得死死的，恨不得埋到沙子里面去。只听得耳边传来一阵“哗啦”的水声，忍不住脑中一颤，一晃神，眼前的余光区域就闯入了一片镶着金钱的青衫衣角，当即吓得连抖都不敢再抖。然而身边很快便扫过一阵细小的微风，那片青色衣角一晃而过，离开了视野。

　　身后响起的声音喜怒不辨，但绝对不是平常那种戏谑调侃的音调。

　　“小梦，随本王去一趟乱神馆。”

　　不远处的阁楼上，扬着水袖的少年应声止步，鼓声弦乐却没有停下，只见那身着五花戏服描着浓彩的少年旋身飞出栏杆，继而脚尖一点，乘着鼓乐踏风而下，翩翩然落在了夜寒幽身边。

　　“殿下，出了什么事么？”轻细的嗓音不辩男女，却是异常的动听。

　　夜寒幽凤眼轻挑：“有人向本王要了你，咱们这就去会一会他。”

　　“哦？”少年掩着水袖嘻嘻笑了起来，“是谁这么大胆子？”

　　夜寒幽凤眼一眯：“乱神馆……馆主。”

　　“啊！”少年轻呼一声，脸色微微一变。

　　“哼！”夜寒幽冷哼一声，嘴角笑意更甚，讥诮之意显而易见，走过那名劲装男子身边时，忽然抬脚狠狠踹了一下，目光却没有转过来，“算你走运，本王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谢王爷不杀之恩！”男人当即叩首在地，继而迅速起身跟了上去。

　　莺歌燕语的花街柳巷中，大概是因为天热的缘故，白天看起来有些冷清，远不及夜晚的繁华喧嚣，甚至连招揽生意的妓女都不愿意出门受这份活罪，街边只零零散散摆了一些小摊子，卖着各种脂粉杂物，那些个摊贩也是昏昏欲睡，趴在一边不停地打瞌睡。所以，当那个带着面纱的女人跨入这条巷子的时候，就不免显得突兀了。

　　不过，看着那个女人目标明确毫不犹豫地走进乱神馆之后，所有的猜测疑虑顿时又烟消云散，因为无论是什么怪事，但凡跟乱神馆沾了边，那就算不上奇怪了。

　　老鸨站在楼道上扭了扭腰，一步步走下楼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桌边的那个女人，看着背影，竟觉得有几分眼熟。

　　“来找我们家馆主的人可多着呢，这要排队的话，绕着护城河走十圈都不一定排得完……所以我劝夫人你啊——”

　　女人转过头，眉眼轻轻一扫，笑道：“青姐，别来无恙。”

　　“啊……”老鸨一脸错愕，半晌才反应过来，便迅速收敛了神情，“怎么会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些日子了。”女人微微一笑，柔媚如水的双眼勾魂摄魄，最是映衬这青楼的花灯彩锦，“馆主还好么？”

　　老鸨笑了笑，叹了一口气道：“还能怎么样，老样子呗。你随我来……”说着便伸手牵起那女人的手放在掌心，有些心疼地握了握，继而转身吩咐道，“来人，把门关上，今个儿咱们提早打烊，让姑娘们好好休息一宿。”

　　“叩叩叩——”

　　站在门口，听着老鸨轻轻敲了三下门，九夫人忽然就紧张了起来，方才强装的淡漠在这一刻崩塌殆尽。

　　他就在里面。

　　“进来。”

　　无温的声音最是熟悉而陌生，果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九夫人不由得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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