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可耻的发烧
何淼淼半夜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阳台坐着。她不过是睡前想在阳台吹风凉快一会，却不小心睡着了。半夜凉了不少，她打了个喷嚏，起身回房间睡觉。
第二天昏昏沉沉了一天，直到第三天早上，何淼淼意识到糟糕了。她的头很疼，晕得厉害，还出了很多汗。她感觉自己像个火炉，嗓子干得发不出声音。
应该是发烧了。
她躺在床上，不用找也知道家里就算有药也过期十年八年了；想起身下楼给自己拧个毛巾，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想打个电话，却不知道可以打给谁，而且手机还没电没信号。
她硬撑着起身，一阵风吹来，滚烫的身体却又像掉进了冰窖般刺骨。刺骨的感觉让她再次想起了高一上学期校运会时的那次发烧。
当时，她代表班级参加了游泳项目，半决赛时游出了个人最好成绩，并一举打破了校运会记录。但第二天的决赛她却突然发烧而无缘奖杯。
那是何淼淼收获人生最多赞赏和最多抨击的两天。昨天还将你视为英雄的老师和同学，今天突然就指责你偷懒，指责你怕游不出同样的好成绩而故意发烧，指责你背负着班级的荣誉却没能保证身体太不负责……
这还是带病游完全程的结果，无法想象如果是退赛，还会受到恶毒多少倍的言论。
事情最终以妈妈陆娜带着何淼淼向全班道歉作结。
从那时开始，于她而言，生病是一件充满负罪感的事。
她没有资格生病。
何淼淼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好不容易挪到楼梯口，眼前的楼梯和那条泳道一样的漫长，并且更加陡峭。呼吸越来越烫，视线越来越模糊，绝望的感觉渐渐蔓延。
她是坐在楼梯上一点一点滑下去的，每靠近一楼的洗浴室一步，增加一丝希望的同时，悲凉的孤独感、负罪感却又增加一分。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还是躺在床上。刚刚是做了一场梦吗？
“醒了？”
声音从模糊到清晰地传入耳中，是林东白，此时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林东白将何淼淼头上的毛巾拿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似乎不烫了。”
他将毛巾泡入书桌上的脸盆，修长的手指搓着毛巾，盆里的水泛起一阵阵涟漪。
何淼淼想问林东白怎么会在这，喉咙却只发出一声干咳。
林东白扶她起来，将枕头垫在身后，又递给她一杯温水。何淼淼小口小口地抿，口干舌燥的感觉总算好了一些。
“过来是想和你确认去那个地方的时间，就是上次说的‘小岛寻找方向的地方’。”林东白说道，“还好你是开了门才倒下的。”
何淼淼已经记不清自己怎么撑到门口的，是一种求生的本能吧？她记不清晕倒的那一刻，她觉得门口的人，是解救她的天使，还是即将丢来源源不断的指责的恶魔？
当时林东白眼疾手快地扶住何淼淼，暂时让她在沙发躺下，立刻给她敷了湿毛巾，又跑回杂货店通知林爸爸带着药箱赶过来。
“先抱她到床上去。”林爸爸背着药箱往楼上走。
林东白抱着何淼淼跟在后面，臂弯里的何淼淼迷迷糊糊的说着“对不起”，她意识都已经不清了，眼角有泪，却又那么有力地抓着他的手臂，像生怕被人遗弃的小猫，爪子几乎在他手上抠出几道红印。
林东白倚靠在床对面的墙壁看着忙碌的林爸爸。
林爸爸熟练地给何淼淼量体温，38.6度，又从药箱里取出退烧药给迷迷糊糊的何淼淼服下，接着拿出几小包药丸，在书桌前坐下，开始写服药频率和注意事项什么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而回来暮明岛，爸爸现在应该还是B城著名的林华朗医生吧？
林东白边想边走到阳台，他看着这个待了九年的小岛，看着环岛公路上自家的杂货店，门前正驶过一辆上白下红的环岛巴士，几只信天翁鸣叫着往大海飞去。
“东白，你留下照看，我先回杂货店。有什么情况就叫我。”
“嗯。”
何淼淼睡了大半天，终于醒了过来。
林东白递来体温计，让何淼淼再量一次。
何淼淼接过体温计刚要放置到腋下，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服不是原来那套！应该是被汗浸湿而换掉了。
是林东白帮她换的？！
何淼淼瞪着他，一时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该质问。
林东白见何淼淼也不量体温，只是揪着她自己的衣服瞪着他，似乎知道她想什么，但他也不解释，而是走到楼梯口，对着楼下喊：“她醒了。”
“好！粥也差不多好了！”楼下传来余跃清亮的声音。
“淼淼！你可吓死我了你！”
余跃人还没上来，话已经先冲上来了。她脚下飞快有力，踩在木楼梯上发出一阵阵巨响，手上端着的那碗粥却平稳无比。如果搁在古代，余跃或许是武艺超群的一代女侠吧。
余跃端上来的不是白粥，而是一碗鱼片粥，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米粒已经熬到“开花”，伴着若隐若现的无骨的鱼片，中间还有一小撮绿色的葱花。
“是不是很难受？”余跃问道，却见何淼淼怔在那里没有反应，大叫，“完了完了，林东白，她是不是已经烧傻了？”
余跃问她难不难受……
当她发着高烧站在泳池边上，没有人关心她跳进泳池会不会很难受。
当她发着高烧拼尽全力到达终点，没有人关心瑟瑟发抖的她难不难受。
有的只是指责。
那句她期盼了那么久，那么多人里没有一个人说出口的话……
“应该退烧了才对，你先喂她粥看看。”林东白说着将椅子让给余跃，自己坐在房间和阳台之间的那道门槛上。
余跃舀了一小勺粥，微微吹凉，何淼淼小口地喝下去。黏稠绵密的粥花在嘴里化开，清淡中带着一丝鲜甜，香气渐渐唤回她迷失的味觉，也将她从校运会的泳池召唤了回来。
余跃一边给何淼淼喂粥，嘴巴则一刻也不停地碎碎念——说何淼淼病了也不说，说何淼淼都瘦成什么样了等等等等。
林东白头也不抬地对余跃说：“你再念下去，喝的就不是粥，而是你的口水了。”
余跃这才瞪了林东白一眼，开始安静喂粥。
林东白坐着的门槛边就放着蚊香盘，上面是燃烧殆尽的蚊香灰，依然死不瞑目地摆着“生前”被人掰得四分五裂的惨状。
林东白从蚊香盒抽出剩余的蚊香，正是让何淼淼束手无策的、两个漩涡合成一整个圆的样子。
只见林东白左右手分别捏住蚊香的两个中心，轻轻向外拉扯，蚊香在他手中弹了弹，就乖乖地分开了，变回两个独立而完整的漩涡。
何淼淼怔住了：竟是这么简单。
她觉得毫无人性的设计，破解起来竟如此轻松。
“淼淼，张嘴，啊……”余跃像哄小孩一般继续喂着何淼淼。
好奇怪，以前发烧，何淼淼毫无胃口，闻着味道都会吐，这一次却一口一口地喝完了一整碗鱼片粥。
好奇怪，粥填满的明明是胃，心却悄悄温暖了起来，粥的热气甚至涌上眼眶，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同样是高烧，这一次，却让平日里自我保护的坚硬盔甲变得松动起来。
“烧退了，我先走了。”林东白看了看体温计，说道，“体温计放这，隔段时间就量一下，具体的注意事项和药，我爸已经写好放你桌上了。”
“……谢谢。”何淼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很是沙哑。
林东白“嗯”了一声，然后下楼了。
“小跃，你们怎么会来的？”
余跃简单说明了一下林东白发现她晕倒的经过，又说：“林爸爸回杂货店时路过我家，说林东白叫我过来帮忙。我才知道你生病了！你放心！有林爸爸开的药，又喝了我的独家特效粥，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余跃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当然，林东白这个木头人这次及时发现也算立了大功！你就安心躺着，这几天我会做饭给你吃的，你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你一个人让人太不放心了，实在是太可怜了……”
一开始考虑到病人的特殊情况，余跃特意压低了声音，但说着说着，余跃嗓音又开始不自觉地提到了平日的音量，就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清脆嘹亮，大声得让耳朵有一丝嗡嗡作响。
这种不够“优雅得体”的说话方式，当初第一次见面时让何淼淼后退几步，但这一次，何淼淼却想紧紧地抱住余跃。
事实上，何淼淼也这么做了。
何淼淼感觉到余跃先是一怔，然后微微用力地回抱了她。
还记得小时候，只要跑到对方面前说：“我们做好朋友吧！”彼此就会灿烂一笑，手拉着手成为亲密小伙伴。后来渐渐长大，交朋友似乎是一件越来越复杂的事。
但与余跃的拥抱，就是小时候那种感觉。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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