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Stay


  *非甜文预警

  (1)

  高中的生活在我的记忆中是混沌而模糊的,直到后来随着心智成熟才在脑海中变得愈来愈清晰。就像儿时独自被关在房间里搭积木一样,一点一滴追溯着,将高中的记忆拼图一张一张地拼了起来。多数时候,我都能轻而易举地循着记忆的长河回溯到一年级时候的一节英语课。

  随着期末考的临近,我在学习上投入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尽管被那群无视风纪喜欢把裙子裁短一大截的女生们堵在楼道和厕所时,我很没有骨气地道歉求饶了,可是转身回到教室里还是会把全对的答案交上去换取一张满分的试卷。

  长相平凡又不擅长社交的“优等生”被排挤霸凌,在日本这个社会太过常见,老师也无法提供什么有效的帮助,以我营养不良的小身板反抗只会遭到更加团结的镇压,若是被反告一状就得不偿失了,只能忍着度过。这是我从小到大总结出的经验。

  可是除了成绩,我想不到任何可以改变我未来的方式。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人生来高贵,有人生来贫穷。

  英语课上,老师在讲台上评讲习题,我一边看黑板,一边在笔记本上记笔记。

  “啪嗒”一声,似乎有什么滴到桌子上,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脑袋里有片刻的黑暗,几乎同时,有股热流从鼻子里涌了出来。我下意识抬手摸上鼻子,手掌立刻沾上粘稠的液体。

  视野里一下子挤满了鲜红的血。温热的血液从指缝间流了下来滴在桌子上,迅速氤氲开,绽成一朵血花,触目惊心。

  邻座的女生惊呼一声:“栗园同学,你流鼻血了!”

  我捂住鼻子,后面的男生迅速递过来一包纸巾。

  一双格外白皙的纤细修长的手。

  我伸手接过纸巾,雪白的纸巾立刻被染成可怖的猩红色。我顾不得道谢,草草地擦了一下桌子上的血渍,便站起来直接从后门走出了教室。

  医务室没有人,我转身去了洗手间。弯下腰低头掬起清水,仔细地洗着脸,将鼻血都清洗掉。水很凉,跟鼻血那种暖呼呼的感觉截然不同。

  怎么会突然流鼻血?是天气太热了吗?

  直起身子时,我怔怔地望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出了神。浓重的黑眼圈,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憔悴消瘦。

  真丑啊。本来就长得不好看,也不会打扮自己。

  那群经常堵我、扔我东西的女生每天都化着精致的妆容,课间的时候最喜欢在这里照镜子补妆。一边拿着粉扑往脸颊上拍,漫不经心地刷着睫毛,一边说着我听不懂的笑话,间或嘲讽那些追在她们身后的男生和我这种土里土气的书呆子。

  可是书呆子又怎样?只要能拿到奖学金,能进去吃一次路过好几回却只停留在玻璃橱窗外不敢进去的店,就足够了。

  课间的时候,我回到了教室。刚坐下,后面就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低沉而温柔,比我记忆里听到的每一个声音都要好听。

  心湖似乎有一股暖流无声汇入,我转过头,局促地摇摇头,不敢细看他的眉眼,低着头轻声道:“谢谢。”

  脑海里闪过开学时自我介绍的零碎记忆,他的名字好像是叫……药研藤四郎?

  “这几天天很热,小心中暑。”他顿了顿,又嘱咐了一句,“栗园同学已经很努力了,这次考试听说不难,所以也不要太累了。”

  我赶紧点点头,心里五味陈杂。虽然我每天都忙碌于学习和打工,也没什么朋友和我交流校园八卦,还是能从课间和午休时女生们只言片语的讨论中知道不少关于他的信息。令人羡慕的家世,俊秀的容貌,优秀的成绩,还有一个已经升入大学部却仍然人气很高的哥哥。

  不管他拥有怎样光鲜的外表,和令人追捧的家世,在此之前就像是隔着一层屏障一样,从未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也许对他来说只是不值一提的关心,但此时此刻只为我一人展现的温柔足以治愈我长久积攒下来的疲倦和低落。

  回想起来,这大概就是我和他熟识起来的契机。

  此后,每天在我匆匆踩在预备铃前一刻气喘吁吁跑进教室时,都能听到他沉静又温和的一声“早上好”。遇到不会的题目也不用全部都攒下来去麻烦老师,有了可以一起讨论商量的同伴。

  一开始和他说话时我总是有些小心翼翼,但很快我就发现他看起来有些冷淡,其实一点都不会像班里另外几个有名的男生一样摆架子,状似温柔实则眼中的怜悯和轻蔑之色根本掩饰不住,而是说话礼貌又有风度,让我有种被尊重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我格外留恋,每每忍不住想和他多说几句话,甚至开始觉得乏味的校园生活变得有些令我期待起来。

  我开始每天更早地起床,在做所有人的早饭、准备自己的便当之前,花时间好好梳理我毛毛躁躁自然卷起的头发。在我试图用寻找一个靠谱的方法让自己的头发看上去柔顺一点时,不出意外地被路过洗漱间的弟弟嘲笑了。

  一起自习时,我写完作业后,总是忍不住会抬头悄悄打量他。这是我唯一敢长时间直视他的面容的时刻。碰到难题时,他会无意识地蹙眉,抬起手用笔杆戳戳自己的下巴。这个表情比他平时万事稳重游刃有余的模样更可爱。

  虽然关系越来越好,但是我还是莫名怯弱,无数次点开line斟酌良久也不敢给他发一条信息过去。在推特上看到他和家人的照片,发现除了那个很有名的哥哥之外,他还有很多弟弟。不过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他是最帅气的。

  (2)

  教学楼底下是学校的中庭,这个季节树木蓊郁,草地平整苍翠,碧绿的叶子层层叠叠,蝉声喧嚣恼人。

  站在灌木丛边,药研掏出手机拨了我的号码,等了十几秒都听不到附近有什么动静,他挂上电话,微微蹙起眉头:“你的手机是震动状态吗?”

  我一脸挫败地告诉他:“不是,是静音状态……”

  “看来只能进行地毯式搜索了。”他笑了笑,收起手机,“你的手机大概掉在哪个地方?”

  “大概在这个圈里吧。”我用手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圈,将半个花坛的灌木丛都圈了进去。

  他有些哭笑不得:“这个范围也太大了。”

  我讷讷地站着,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不管做什么都不对。

  尽管实际上我是个被欺凌者扔掉手机和钱包的受害者。

  帮老师搬实验器材顺便问了一些上课时没有听懂的问题,耽搁的时间久了些,结果一回到教室,就被邻座文静胆小却自称我的同盟的女生悄悄告知了事情经过,和扔下去的大概位置,于是午间连饭也来不及吃就跑了下来。

  不过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这件事被药研知道了。他没有说什么别的话,只是提出要帮我一起找,这样会快一点。

  “午休时间本来就短,栗园同学还没吃午饭,要是来不及吃饭,下午会饿到没力气学习吧。”他说这句话时,推了推眼镜,表情冷静又沉稳,很好地安抚了我的焦躁。

  此时此刻,药研蹲下身,用手拨开灌木丛的树枝:“从这边开始找吧。”

  “好。”我忙跟着俯下身。

  他却忽然抬眼看着我说道:“交给我来就行了。”

  我怔了怔:“诶,为什么?”手机是我的,他只是出于热心来帮忙……

  “裙子会弄脏。”

  我乖乖地闭上了嘴,双手不自觉地揪紧了制服裙边,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

  每天在店里帮忙、在家里做家务时,从来都不会有人关心脏活累活会不会弄脏我的裙子。虽然我一点都不喜欢学校,但制服裙是我所有的裙子里最好看的一件,所以每次洗好总是熨烫得整整齐齐,格外爱惜。

  他低下头,原本斜在耳边的一缕刘海滑落下来,微微遮住了眉目。绵密细长的阳光,像流水一样泻在他身上,我甚至可以看见金灿灿的光芒在他黑色的发梢处跳跃。

  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光很不容易。

  这样近的距离,只有我跟他,安静、悠长。

  从未如此清晰地明白,我所希望的,也不过是离他再近一点点,跟他再多相处几秒种。

  再近一点点。

  再多几秒钟。

  心里不由期盼手机不要那么快找到,就这么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帮我找手机。希望每一秒都能拉长,无限拉长。

  不小心蹭到他身上的衬衫,才恍然惊觉上面的热度烫得惊人。

  我这才注意到他额角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似乎随时都可以滴下来,忍不住问他:“药研君,你热不热?”突然又无比期盼赶紧找到手机,这样他就不用再受烈日的煎熬了。

  药研的目光依旧聚焦在灌木丛里,头也不抬:“有点。”

  ——那就别找了。

  几乎就这么脱口而出。

  下一刻,他忽然劈开灌木丛站起来,举起手晃了晃:“找到了。”

  我看到自己的手机被他修长有力的手握着,在午后细密浓烈的阳光下分外耀眼,机身折射出亮银色的光泽。心情莫名地轻快起来,隐隐带着几分甜意,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然而,目光下移,我的笑容立刻凝固在了脸上。

  我看到他雪白的小臂上错落地布了几道浅浅的刮痕。那几道红色的刮痕,一下子挤满了我的整个视野,刺得我眼眶发酸。

  “那个,疼不疼?”我咬了咬嘴唇,指了指他的手臂。

  “没关系,不疼。”他低头查看了一下手机的功能,将手机还给我,“完好无损,没有坏。”

  我接过手机,看也没看就放进包里,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追踪着他的手臂:“真的不疼吗?”

  “擦到了而已,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他随意地说道。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木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他忽然一笑,疏疏浅浅的笑容,却如同破云而出的晨曦,格外温暖:“不疼。”

  “真的不疼。”似乎是为了让我安心,他又加了一句。

  似是轻风拂过细柳,柔和而轻缓。

  却一条一条都拂到了心里去。

  (3)

  大概是两个星期后,同样的状况再次发生了。放学后我在教室值日的时候,突然又流起了鼻血。

  这次我见到了医务室老师。老师看着我的表情有些凝重:“建议你去医院里检查一下。”

  周末,我和店里老板请了假,去了医院,医生的表情比校医的更加凝重。做完检查后出了医院门,白花花的阳光从天际射下来,晒得沥青马路不断冒热气。我茫然看着四周,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

  在医院里面觉得冷,是因为里面开着冷气,将夏天潮湿闷热的空气都挡在了室外。可是现在出了医院,依然还是觉得冷。

  检查的结果还没出来,但我的心里却忍不住生出一丝惊惶。

  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找到通讯录的一个号码,迟迟不敢拨出去。不断有各种颜色和牌子的车辆在我面前的马路上飞驰而过,我就这么捏着手机伫立在原地。灼烈的日光倾泻下来,却无法驱散蔓延全身的寒意。

  我怔怔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眼眶一热。随即又伸手狠狠擦去眼泪,心里告诉自己别哭,结果还没出来,也许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

  可是泪水根本就不受控制,好像经年积压的委屈和恐惧终于抑制不住汹涌的趋势。越是用力擦,泪水就流得愈凶。

  迷蒙中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栗园。”

  我一时分不清是否是自己的幻觉,就这么愣愣地站在原地。

  “栗园纯。”那个声音又唤了一遍,这次音调里带了几分急切。

  我转过身,泪眼模糊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我疾步走来。

  药研穿着T恤和短裤,日光从高楼大厦的缝隙中穿出,洒在他身上,将他雪白的肌肤照得有些透明。他走到了我面前才停下,讶异地问道:“栗园,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想我现在这个模样应该是前所未有的丑了,眼睛哭得红肿,满脸鼻涕眼泪。我连忙狼狈地别过头,去看公路上的车流。

  药研也不再追问,几秒钟后一张干净的手帕递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转回头,对上一双漂亮的紫眸,里面盛满了关切和温柔。

  繁华的城市街道,马路上引擎的声音、发动机的声音、车轮碾过柏油马路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可越是嘈杂,就越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平缓。

  长久地站在原地,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我想,终我自己这一生都会永远记得,有个温柔的男孩子曾经这么耐心地陪在我身边。

  可是,现在还能这样跟他近距离地站在一起,还能听他说话,如果我真的……还能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

  就算……就算……

  “药研君。”我忍不住叫他的名字。他应了一声,似乎在等我说下去。

  “没什么。”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轻轻摇了摇头。

  只是想叫你的名字。

  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也很寂寞。

  我在你身边。 

  你在我身边。

  ……

  呐,可不可以一直在我身边?

  差一点脱口问出。

  可是终究还是将盘结在喉舌间的字句生生咽下。

  温柔的心灵,沉静的微笑,动听的名字……一个不属于我的少年。

  我的心声无法告诉你,只能埋在心里。

  无论它最后会生根,还是会腐烂。

  好想就一直这样,好想什么都不会改变。

  “栗园……”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

  我细细看着他的眉眼。

  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后座同学该多好,像邻座的女生一样,平心静气地相处着,这样也就无法扰乱我的心绪。可他着实是太过耀眼,也太过温柔。

  能与他相识,能被他温柔以待,大概就用掉了我短暂十几年人生中所有的幸运。

  胆小鬼的我,灰头土脑的我,笨手笨脚的我……只能站在黯淡无光的角落里,用视线紧随他的脚步,被他的温柔拯救,却无法回报一丝一毫。

  因为挣扎生存在这个世间的我,就像一株生长在贫瘠土壤中的植物,除了一颗愚钝的心之外什么也没有。

  如果不是今天的事,我恐怕还意识不到这一点,仍旧沾沾自喜地沉浸在被青睐的幻梦里,把对方出于善心和温柔的举手之劳当做特殊的照顾,甚至还想得寸进尺地要求更多。

  不管是出于什么立场,我都没有资格。

  想到这里,像是有什么锋利的东西砸在心里,带来深深浅浅绵长的痛。

  “我还有事,失礼了……再见。”我眨了眨眼,抑制住了眼眶里又泛滥的潮湿,忽然转身走出几步,害怕泄露出哽咽和抽泣的我拼命压低着嗓音,又补上一句:“还有,谢谢你!”

  说完这一句,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温热终于滚落下来。

  直到走出很远,我才停下脚步,转回头去,远远看到他的背影,鼻子一酸,泪水再度溢出眼眶。

  (4)

  我看着医生的嘴巴一开一合说了很多医学术语,半懂半不懂,唯一明白的就只有一个词——没事。

  医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语重心长地说:“……不过你的身体太差了,要注意休息,不要太过劳累……”

  我断断续续地听着,明明已经证实安全无恙了,却依然忍不住流泪。

  神明终于还是给我留了一条活路。

  不需要花钱,不需要休学。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

  电车飞驰着,我缓缓回过神来,从车窗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团浓郁的青绿色绵延不绝,即使隔了一扇玻璃,依旧能感受到夏日奔腾不息的生机。

  一学期的课程已经进入了尾声。

  不知是不是因为考前的这场虚惊,原本体质就虚弱的我病了一场。因为期末考试成绩的退步,我失去了新一学期的奖学金。

  支付不起学费的我,只能选择转学去另一所偏远一些的寄宿学校。

  曾经以为即使不能在三年中一直是一个组的前后座,也起码在同一个学校。却原来,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就意味着我要提早两年走向跟他不同的未来。

  偌大的东京都,隔着无数高楼大厦,也许很难再相见了。

  我没有告诉他这个消息。我怕他皱眉,怕他挽留,怕他说以后常联系。

  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坏女孩,是一个怀抱着暗恋不敢说出口的胆小鬼。

  最后一次去学校办手续时,经过老师的办公室,我听到有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的情景一清二楚呈现在眼前。

  药研穿着和那天一样的私服,纤细挺拔的身姿格外显眼。他侧头跟身旁留着短短刺刺黑发的男孩子说着什么,嘴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一刹那,心好像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我狼狈地转身跑开,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到走廊尽头,靠在楼梯的墙壁上大口喘气。剧烈的心跳伴随着缺氧的空白感笼罩着我,令我控制不住模糊的双眼。

  一道办公室的门,隔得有点远,那一眼的时间又如此匆促,什么都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

  那个背影,是高中剩下的时光里关于他的最后记忆。

  也是最深刻的记忆。

  无疾而终的初恋,随着青春的黎明来临,跟着青春的黄昏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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