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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指尖花


  即使曾与你指尖相碰,也好过一无所有。

  ——题记

  (1)

  正是黄昏最后的绯殷流光消逝的时刻,微弱的月光一点点照亮了楼阁上的屋檐瓦片。

  她按照出阵报告上面的指示降落在事先设定好的时代节点上,落地后入目是荒芜的无主庭院,凌乱散落的草木和石板上的擦痕血迹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晚风清寒,远处是暗沉沉的树林和房屋轮廓。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想象着此处不久前发生过的刀光剑影,胸腔中不受控制地涌起几分怅惘。拿出检测仪,熟练地探测着时空壁和历史的进展情况,手上动作不停,脑海里却回想起不久前带着狐之助一起来提交出阵报告的审神者的模样。

  乌亮的黑发被白色的发绳束在背后,一身洁净的白衣绯袴,眼尾细长,神态沉稳自若,肤色白皙的容貌看起来高贵非凡。哪怕在时之政府工作了好几年,见过无数的审神者,她还是会被这些人眉眼间的灵气和神采所吸引,满心羡慕,忍不住厚着脸皮与对方攀谈,小心地询问有关刀剑们的故事。

  他们的性格特点,逸闻趣事,哪怕是随口说出的只言片语,都能让她兴奋很久。她收集了很多关于刀剑的资料,一有空就会翻阅回味,可是向往的尽头是压抑不住的酸涩。

  大抵人的劣根性就是如此,明知道那是生来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会心生憧憬和贪欲。

  朋友们大概难以理解她心中的情结,身为女孩子却喜欢锋锐浴血的刀剑,甚至在决定毕业去向时毫不犹豫地就去时之政府应聘了。

  但是她一点都不觉得审神者这份堪称危险的工作有什么不好。拥有属于自己的刀剑,率领刀剑付丧神们为保护人类的历史而战斗,多么帅气而重要的职业。

  可惜她再喜欢刀剑,生来就贫瘠的灵力使她注定无法成为审神者,甚至没法从事任何跟刀剑相关的职业,只能落得一份清理战场、核实公文内容的闲职。她当然知道这份边缘工作对前途和发展并无任何益处,可是又舍不得离开。

  有些事就是这样。一厢情愿的美梦醒来,再不甘,再失落,依旧是后天努力都无法改变的冰冷现实。除了能让自己认清现状,无奈选择妥协,什么都无法得到。

  兀自想着心事,重复千百次的枯燥工作流程也不曾耽搁下来,直至时刻表的指针转动到夜幕降临。

  草木茂盛而零乱,石板路被明月凛凛的素色映出薄霜般的光芒。轻轻行进在小径上,四周静谧得只剩下风声和自己的脚步声。

  夜空中的云影似是被风吹散了些,明亮的月光一点点移近来,将黑暗渐渐推到了道路尽头的山崖后。

  四散的视线蓦然凝聚在一个角落,她停下了脚步,弯下腰翻开乱石和草丛。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短刀。

  (2)

  短刀被静静搁置在书桌上,深色的刀鞘仿佛融入了夜色深处,她坐在房间里神思不属地盯着刀柄上的纹路,不知发呆了多久。

  上任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不管是审神者的刀剑队伍一时粗心,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突发情况,漏掉了一把刀没有捡走这种事都属于失误。按照工作手册上应对各种意外情况的守则,遇到这种情况应该上报,并将刀剑交给对应的部门。

  可是——

  她却鬼使神差地把这振刀留了下来,像是被什么妖魔附身了一样不受控制。回过神来时,这振刀就已经被她私自带回了时之政府分配给员工的住处。

  她知道这振刀。看过所有刀剑资料的她,对所有刀剑的模样都熟记于心,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来。

  粟田口派的名刀,曾经是威震天下的织田信长的护身刀,有着锋利拔群却不会让主人切腹自尽的忠心之名。

  她颤抖着伸出手,“锵”的一声拔刀出鞘。如镜般的刀身在夜色和月光下冷气森森映出自己的脸,刃口上凝结着一点寒光随着刀身的移动而流动,更增加了锋利的凉意。

  “药研……藤四郎。”

  她着迷地喃喃念叨着,努力催动体内全部的灵力,手心漾起了微淡的光芒。

  就在这一瞬间,夜与昼的界限模糊了。视线中的景物如同遇热的烛泪般流动无定,惟一清晰的是被浅薄的灵力照亮的刀刃。

  在灵力光芒的催动中,少年朦胧的轮廓渐渐凝成了实体,在空气中伸展开真实的躯体。纤细的四肢,雪白的肌肤,乌黑的短发下是一双沉静的紫眸。

  成功了。

  她真的召唤出了付丧神。

  脑海里一片空白,心跳的声音冲进耳膜,急速膨胀,一拍快似一拍。仍然停留在半空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最终脱力般垂下。

  视线对接,少年眼中闪过惊讶之色,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大将,我是药研藤四郎……”

  话音未落,就被她打断了:“我不是审神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虚弱,“你已经发现了吧?”

  在他露出犹豫之色的那一刹那,她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侵骨的寒意浇灭了所有的冲动和成功的兴奋。

  早该明白的。她的灵力这么虚弱,用的也是胡乱学来的方法,付丧神肯定立刻就会察觉到异样。

  (3)

  虽然是第一次以人身降临人世,但是作为刀剑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的岁月,跟随历代前主在尘世中经历了无数悲欢,也算是有些阅历了。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面前少女隐藏在兴奋之下的仓皇和心虚,刹那便明白了自己和其他本丸的药研并不一样。

  他并不是被审神者召唤出来的,而是被一个普通人类少女强行唤醒的。断断续续的虚弱灵力维系着他的存在,纵然能勉强保持人类的身形,却不能长久。

  在他第一次因为灵力不足而回到刀剑本体中休眠后,再一次现身时,召唤出他的少女面容憔悴,表情羞愧地站在他面前,看了他一眼便垂下头,似是不敢与他对视。

  过了一会儿,有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他怔怔地看着落在她下巴的泪水,听到她沙哑的嗓音:“对不起,药研,真的对不起……”

  短暂的讶异之后便是了然。少女的心情并不难猜,人类的心思固然复杂,但比他还是刀剑时在乱世中见过的人们,面前的少女要单纯温柔得多。

  他脑海中思索着该如何劝解,才能让她停止哭泣。获得人身的时间短到远远不及作为冰冷刀剑存在的年岁,他还来不及习惯这颗跳动的心脏,对心中先于理智意识而产生的柔软情绪感到有些无措。

  他模模糊糊地回想着作为护身刀时的记忆,缓缓抬起手。

  “大将……”

  “不要再叫我大将了。”

  话语被打断,他动了动手指,握成拳收回了手。

  “……我不是审神者,只是个卑劣的小偷,根本不配你叫我大将。”

  她用自己贫乏的灵力强行唤醒了付丧神,却因为自己灵力太弱,导致这振药研藤四郎也很虚弱,根本没法像其他刀剑付丧神那样,起居行走完全和人类一样,而是必须有半天时间回到自己的刀剑本体中休眠。这种情况更别说出阵演练了,连行动自如也无法做到。

  浓重的罪恶感像针一样刺痛着心脏,搅得她满心后悔,焦虑不安,看着放在刀架上的短刀发呆良久,无法安然入睡。

  在药研休眠的这段时间,她想到了趁着工作的机会看到的刀剑资料,也想起了遇到过的审神者。她们口中的药研沉稳又强悍,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热血沸腾,在本丸里和同刀派的兄弟们一起生活,像哥哥一样照顾着其他短刀们……

  可是那样的生活,这振药研注定无法拥有。

  是她的错。

  她对不起他,既不能让他出阵杀敌,也没有办法和兄弟们团圆。甚至为了避免被时之政府发现,连随意出门也做不到。

  一切都是她强求来的,但是一切都无法挽回。

  (4)

  在她短短不到二十年的生命里,鲜少犯过无法挽回的错。

  从小性格就争强好胜,学习也好社团也好,各方面都会拼命努力,争取优秀到让父母自豪的程度。

  父母也因此格外宠爱她,喜欢的玩具、衣服、零食,都会作为嘉奖来到她身边,可以说从小到大她很少有得不到的东西。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对人生中达不到的目标、得不到的东西耿耿于怀。

  她至今还记得小时候上学忘记带作业本,在课代表诧异的眼神中涨红了脸的难堪。尽管老师根本没有怪罪过她,但是她就是闷闷不乐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补交了作业,并且因为题目全都做对了而被表扬之后,才彻底松了一口气,重展笑颜。

  犯错之后要道歉,要努力补救。这是她自那之后就无师自通悟出的处事道理。

  尽管面前这个错误很大,补救起来格外困难,她也要去做。

  她不可能再把这个亲手唤醒并缔结了契约的付丧神上交出去,所以她决定要补偿他所失去的其他药研拥有的东西。

  “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是……药研可以把我当做兄弟依靠,也可以把我当做朋友倾诉烦恼,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想要尝试的东西,都可以告诉我……”她底气不足地说着,事先组织好的语言在少年的注视下变得杂乱无序起来,脸颊耳朵发烫,还是硬撑着与他对视,表情认真又诚恳。

  午后的阳光本应是最为灼热的,但因为此间时空与现世同步,已是深秋时节,并没有发散出太多热力,而是呈现出清澈琉璃般的质感,刚好让坐在窗下的人感受到淡淡的暖意。

  药研有些想笑。这种笑自然不是嘲弄性质的,而是觉得她如此郑重其事又略带害羞的模样很可爱。

  护身刀可以说是最贴近人的刀了,可是作为冰冷的铁器又能对人类复杂的内心了解多少呢。唯有怀抱同样的血肉之躯,同样的七情六欲才有可能理解。

  就比如此刻,他看着对面的少女,只觉得这双眼睛格外明亮,仿佛盛满了足以融化冰雪的温暖。

  药研觉得在这短短几日的相处中,能深刻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他从前的主人都是叱咤战场的男性,第一次遇到主人是女孩子的情况,新奇自然是有的,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柔软心情。

  这种心情,从初见结下契约时传递来的温柔灵力中,随着躯体一同诞生,在她落下眼泪时从懵懂变为了清晰。

  他不知道那些在本丸里跟随审神者的药研是什么样子,感受到的是怎样的灵力,想来是和他不一样的。某种意义上,最大的区别也许是他独占了主人全部的注意力和灵力吧。

  “我呢,觉得自己能现身于世已经足够了。”他抱着双臂,对她露出明朗的笑容,“如果当初你选择了上报,那我可能会在诞生之前就被刀解掉,也就没有机会坐在这里了。”

  “本来我只是一把刀剑而已。虽然现在不能出阵杀敌,不能与兄弟们相见有点遗憾,但是……”

  但是,他真切地拥有了血肉之躯,用双眼看到人世间的月色,呼吸到雨后的潮湿空气,品尝到食物的味道,这一切已经足够令他动容。

  何况唤醒他的人,是一个对他如此温柔珍惜的女孩。

  她看到阳光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绒质的光晕,他嘴角上扬,弧度从容而沉静,光晕模糊了他的面容,眼眸中深深浅浅的紫色却无比柔和清澈。

  她一时失神,心中五味陈杂,像是患上了失语症,良久都说不出话来。她当然知道他这一番话是在安慰她,但也是他的真实想法。

  多么……温柔。

  她想,这就是付丧神的气度吗,因为历经过几百年的岁月,哪怕只是刀剑孕育出来的没有神格的微末神明,也拥有着人类难以企及的豁达。

  “谢谢……”喉咙涩得发哑,她几乎听不到被自己咽下的尾声。

  (5)

  既然决定要补偿药研,就要付诸行动。

  她很努力地想了各种办法,有时也会觉得自己想出的方法有点笨拙,甚至很傻,懊恼之余也只能更加绞尽脑汁。

  她推拒了所有的加班,尽量在他不用休眠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但总有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于是为了让他不孤单,她养了一只猫和一只狗。猫和狗是天生气场不和的两种动物,每日在房屋和院子里打架,闹腾不休,倒是让居所热闹了不少。

  她追着它们满院子跑,费劲地调停好争斗,裙子上沾满了猫毛狗毛,脸上也印上了几个爪印而不自知。她喘着气一转头,就见他趴在窗台上笑,气得把给这两只二货洗澡的艰巨工作扔给了他。

  只要是休假出门,她都会把他带在身边,就像古时候的武士一样,怀里无时无刻不藏着护身短刀。也许她的本意只是为了陪伴他,但这种行为的本身意义却无法不令药研心生触动。他默默想着,若是真的遇到什么危险,他就能保护她了。

  逛万屋的时候,她给他买了白大褂内番服和医学方面的书籍,说这是标配,别的药研都有,他也不能少。

  他对此接受良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颇为自在地钻研起了现代医学。但某天晚上见她捧着本故事书准备念给他听,哄他睡觉的样子,就有些哭笑不得了。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这是从某位审神者那里听来的,是很多短刀的睡前节目。对此,药研一脸冷静地拒绝道,这个很多短刀不包括他。

  院子里有棵柿子树,也不知道是哪一任前辈种下的,长势很好。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到了现在则挂满了橙黄色的硕大柿子。她抬手试图摘取果实,却没够到。

  一转头,看到身后药研捏着下巴笑了笑,脚步蹬在树干上跃起,身姿敏捷迅疾,一个探手就从叶子下面摘下一枚,扔在她怀里。

  她回过神来,慌忙捧住,低头发现柿子已经足够软而沉坠,外皮上尚沾染着霜露。于是拿出手帕细细把它擦拭干净后,剥开果皮递到他面前:“尝尝看……唔,这是我小时候经常在乡下院子里吃到的水果,没想到在这里每年也能吃到现摘的。”

  他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怔了一会儿,才接过来吃了,在她期待的目光里点头:“很甜。”

  每当轮到独自一人出外差时,她就会偷偷带上他的本体短刀一起。所以哪怕无法出阵远征,她也能带他去很多历史时代看一看了,她想,哪怕不是为战斗而生的刀剑,就是普通的男孩子,也会对朝代的兴衰和历史的变迁感兴趣吧。

  站在没有人迹的原野,耳畔唯有鸟声清脆。不远处树林葱茏,翠绿的树叶在阳光下翻飞,深浅不同的绿色依次渐变,对比居所和现世的隆冬季节,几百年前的时空这边,春日显得格外温暖明媚,远处有袅袅炊烟缭绕着升起。

  “这样的景色,果然还是想和药研一起看啊。”她喃喃自语,伸手取出短刀,催动着灵力想将他唤醒,却有些力不从心。稀疏的灵力汇聚在手心,瞬间便消散一空。

  她怔怔地看着手心,心中渐渐积了一层薄薄的凉意。半晌后,她不甘心地皱着眉,咬牙勉力又挤出了些灵力,直到头脑有些昏沉,四肢发软起来,才终于成功地将沉眠的付丧神少年唤醒。

  药研有些惊讶地睁开眼,刚想问些什么,目光就被野地里大片的花丛吸引了。盈蓝、亮紫、粉色、白色的紫阳花,混合着各种春季常见的鲜花蔓延无边,在湛蓝的天空下盛放着,香味清甜。

  少女站在他身边,笑着说道:“漂亮吧?”

  他侧过头,看见她浓密的睫毛低垂下来,掩住了眸中神色,唇边绽开的笑意晕开成一大片的温柔,长发被风吹起,背后是簇拥的花丛。

  他静默了一会儿,才低声答道:“啊,很漂亮。”

  远处流沙般的云彩拂掠过苍穹,花海在暖融融的微风中摇曳不止。

  (6)

  工作忙完回到居所时,才发现竟然下了雪,屋顶和院子都被覆盖上了一层皑皑。视线清晰得犹如水洗后的玻璃。

  想来是出门的这一整天雪势突然变大了。地上积了一层与脚踝齐平的雪层,一踩就陷下一个脚印。她刚想转身问药研要不要堆个雪人,就感到后颈突袭而来的一阵强烈的冰冷。

  药研竟然趁她发呆时将雪塞进了她的颈窝。被偷袭成功,她不服输地拾起一团雪朝开始跑路的药研掷去,两人就此在院子里展开了血战。

  不对,是雪仗。

  “药研你是小孩子吗?”她躺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自从国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过像这样满院子地追着别人投雪球了,最后两人都精疲力竭地倒在雪地上休息。

  身体很热,雪很冷,那种寒冷可以透过衣服直接侵蚀入骨,但这样的冷热交替却并不觉得难受。

  她听到药研的喘气声稍稍一滞,话音随之而来:“不是,我已经几百岁了,比你大多了。”

  他转过头,她也移过脸对着他。

  有光芒流转。

  她听到自己尚未平复的心跳声又剧烈起来,凝视着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温柔润泽。

  是什么呢?她想。

  这份想与你一同分享喜怒哀乐,想和你一起看原野花开的景色的心情,如此甘甜的心情,究竟是什么呢?

  他张了张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土而出,即将凝成话语,只是呼出的气息化作了白雾消散在空气里。

  是什么呢?他想。

  这份想为你摘下一枝沾着露水的花蕾,想让你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的愿望,如此强烈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

  注视着少女脸上的红晕,他也觉得耳尖有些发烫起来,心中柔软得仿佛可以化作温水。

  只是——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个用力翻身而起,伸出手:“快起来吧,地上冷,当心着凉。”

  视线里是他戴着黑色手套的纤长手指。她腼腆地笑了笑,缓缓抬手,搭了上去,指尖相触。

  下一刻,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

  (7)

  有些事总来得令人猝不及防,比如突然而至的大雪,比如倏然侵袭的高热。

  她因为身负些许灵力,所以从小体质一直很不错,几乎没生过什么病。

  自从有了药研,家里原本空无一物的药箱渐渐装满了必备药品。她刚刚被催着吃了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艰涩地呼吸,窗外雪落无声,只有白晃晃的莹光穿透玻璃。

  药研撑着照顾了她这么久,又回到了本体中沉眠。房间里一片寂静,视野的不远处猫咪正窝在暖炉旁边熟睡。

  她侧过头望着刀架上的短刀,眼里却慢慢浮起了泪水。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她的灵力就开始不够了。上天没有赋予她和审神者一样的强大灵力,这就像天才的天赋一样,生来就是如此,无法改变,无法强求。

  于是她开始透支身体输出灵力,想要维系药研的存在。

  很傻。她想,要是家里人发现她在做这么傻的事,也许会狠狠地训斥她,让她赶紧辞了这份没有前途的工作,扔掉这把刀。

  可是啊,这振刀不仅仅是她定下契约的刀剑,也不仅仅是她想要补偿的人。

  而是……而是……

  她嘴角弯起无声的笑容,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

  不知何时生出的情愫。绵长的,悄然无声的,滋长在心间的恋慕。

  好像自从遇到他,她就变得爱哭起来了。仿佛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里,因为从未对一个男孩子如此喜欢,如此留恋,所以总是会为他流下眼泪。

  他对她很好。好到让她觉得哪怕保持这样,陪伴在她身边就已经足够,不敢再奢求更多。

  她想,世间总有一个人,遇见了他,就用尽了一生的幸运。遇到那个人时,心中就好像露珠在花蕾上颤抖般的喜悦和卑微。

  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庆幸起当初的冲动,倘若她没有一时贪心,就会错失了和他相遇的机会。

  随即,她又为这个自私卑劣的念头感到羞愧,喉咙里满是苦涩,哽咽不出,咽不下去。这样的她,根本配不上那个温柔又可爱的付丧神少年。

  她回想着药研临走时的面容,担忧急切的声色一览无余,在她渐渐远离的意识里开始影绰不清。

  再醒过来时已是夜晚,台灯昏暗的光芒充斥了房间。她看到床头多了几盒药,放了一杯水。看来药研出现过一次。

  她坐起身拿起水杯,暖意从手心传入体内,温热的水,显是刚倒不久。心里不禁有些失望,她又看了一会儿刀架上的短刀,才吃了几片药,熄灯睡了过去。

  (7)

  新年的时候她没有休假返回现世的家,所以年夜饭是两个人一起做,一起吃的。啊,还要加上家里另外两个闹腾的小家伙。

  吃过饭后,她像是一时童心来潮,提议去堆雪人。药研担忧她近来大病刚愈的虚弱身体,拦住了她即将推门而出的动作,把衣柜里最厚的外套拿出来按到她头上,整件外套一下子罩住了她的身子。

  “外面这么冷,小心又冻得生病了。”他的语气充满了关切,低沉的嗓音隔着外套传入耳膜,让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一点一滴的小事,他总是把一些关怀,一些例如“我会保护好你的。”这样仿佛表白一般的话自然地说出口,像是最普通的问候一样,每每听得她心跳不受控制,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把衣服下拉到肩膀,捂住整个上身,紧接着脖子上又被围上了一圈围巾。她无语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正好对视上他帮她围好围巾后抬起的双眼。

  “嗯?”

  面对他略带疑问的神情,她叹了口气:“……没什么。”

  指尖被松软冰寒的雪花冻得发红,她却仿佛像是感受不到一般,兴致勃勃地滚着雪球。药研无奈地帮她固定好了两个雪球的位置,抬起头来时,满眼都是她沾着细雪的发丝和微红的脸颊。

  他顿住了动作,少女侧过脸望着他时明亮的眼眸,和无意识露出的孩子气笑容,让他忍不住也弯起嘴角。

  就在这一刻,他的心中蓦然一静,往日那些浮动的绮思像是被眼前的景色引动着交织在了一起。有那么一秒钟,他忘记了呼吸一般,难以自抑地想要伸手,触碰她的脸颊,轻抚她的头发,捂暖她的双手。

  可是——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停滞在半空,轻颤了一下,最终还是顺势插进了口袋里。

  可是——他快要消失了啊。自从她生病开始,他就发现自己开始变得越来越虚弱,在本体中沉睡的时间也变长了。这样下去,也许终有一日他会彻底散去意识,重归冰凉的刀剑。

  他爱着的女孩,灵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的存在了。

  几乎是同时的,对心中恋慕之情的明悟,和这个令人绝望的认知,在脑海中清晰浮现。

  不知何时就存在于心底的情愫,随着点点滴滴的相处而积累着,直到连肺腑中也升腾起无法压抑的缠绵,整颗心都沉浸在她的温柔里。

  想拥抱她,想要她的余生。此时此刻,他有多想坦率说出自己的心意,就有多难过。难过得心尖都在颤抖,仿佛被什么用力砸了一下,深深扎在血肉里。

  恋这一字带来的贪欲和痛苦,冰冷器物化身而成的付丧神也无法幸免。拥有了人身之后,也不可避免地拥有了人类的七情六欲。

  药研藤四郎,你要记住自己的立场啊。他在心中说道,明知不可能会有以后,何必让她徒增烦恼呢。

  这一日的庭院似乎尤其的安静,月光照在尚未融化的积雪上,反射出皑皑白光,斜落在他身上,覆上弯长的睫毛凝成数点银晖,底下是一汪浅浅的紫河。

  她有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什么晶莹的东西闪动在他的眼眸中,然而眨眼间就见他从容地微笑着,才恍然是眼花产生的错觉。

  第二天早上新年参拜去的是万屋附近的神社。所有过年还在留守的审神者和工作人员都会选在这里进行初诣,祈求新一年的平安顺利,所以平日里冷清的神社会在这一天变得格外热闹。

  她换上了新衣服,药研还在沉睡着没有出现,她只好带着短刀的本体出门,心中却不免有些遗憾,若是能和他一起去初诣就好了。

  好些白衣绯袴的审神者身边都跟着刀剑付丧神们,她在神社门口看见了跟随在一个女审神者身边的药研藤四郎。黑发紫眸的少年站在石阶上,抬手扶住他身边的女孩子,眼中是满满的关切之色,语气沉稳而温柔:“大将,小心啊。”审神者眉眼弯弯地回视他,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感叹道:“药研真是可靠呢。”

  她一时恍惚地立在原地,痴痴地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心想他们说不定是恋人,真好啊……正在失神间,听到身旁有人叫她的名字,转过头看到好些天不见的同事正满脸担忧地看着她:“你还好吗?连续病假了这么久,脸色还这么憔悴,不如回现世休息几天……”

  她笑了笑:“抱歉让你担心了,之前感冒有些严重,但是现在已经好了。”

  神前许愿时,她双手合十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她爱慕的少年的面容,还有他们相处的一幕幕。她能清晰地记起他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弧度,还有从他指尖传递过来的体温。

  初见便惊艳了她的时光,仿佛与他相遇之前的生命都变得贫乏起来。她由衷地感激上天许她与他相遇的缘分。

  如果可以,能不能允许她贪心一下,让这份偷来的缘能延续得更长一点呢?她愿意付出她的全部来换取。

  只求……只求能与他一同度过更多的时光。

  (8)

  夜似乎漫长得没有止境。窗外雨声促急,嘈杂的雨声像都打在了她的脑海里,噼啪作响震得她头痛欲裂。全身如火灼般的疼痛,意识在边缘游走,随时都会被吞噬。

  她有种预感,如果她此时昏厥,身体的热度会灼毁她的生命。她伸手抓住了床边的联络器,拨通了时政特设的急救电话。看着联络器自动定位了住所后,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刀架上,短刀正静静地放置在那里。

  耳边是破碎的雨声,她费劲地爬起身,用仅剩的力气将短刀从刀架上取下,藏了起来,随即意识就陷入了混混沌沌一片迷蒙。

  不知过了多久,她依稀听见有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喊自己的名字,遥远得像隔在重山间的呼唤。她睁不开眼,迷糊中感觉到有人抱着她,熟悉的温度从肢体依偎处传来。

  蔓延在全身的冰冷让她蜷了蜷身子,仿佛平日里的克制和忍耐都被病魔剥落了去,她往拥抱着她的怀里蹭了蹭,感到圈固在肩膀上的力道在加紧,温柔得让她贪恋,就像贪恋冬日里被窝的温度。

  意识清醒了些,朦胧的视野里是熟悉的苍白肌肤,没入衣领的颈部线条,再往上是一双深邃的紫眸。她开口想叫他的名字,却发现口唇已然干涸,喉咙痛得只允许她嘶哑着发出一个短促的单音。

  “……再忍一忍,过不久就会有急救的人来了。”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发不出声,只能稍稍地点点头。

  “你的身体发冷,这样会不会暖一点?”他低头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庞,和额上的冷汗,压抑住心中的慌乱,紧紧环抱着她,将她下滑的身体往上托了托,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看了很多医学书籍,却仍是无法救治心爱的女孩,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安慰她,希望能缓解她的痛苦。

  颈侧传来她孱弱的呼吸声,很多平时断断续续观察到的细节浮上心头,让他隐隐察觉到了她变得如此虚弱的原因,环住她的手徒然颤抖起来。

  天气渐暖,院子里的冰雪消融,树枝也冒出了新芽。春季早已过半,她却像是感觉不到一般冷得四肢僵硬,仿佛身体虚弱的老人一般,一不留神就会生病。身体在消瘦下去,走路却倍感沉重,像是被源源不断抽取了生命力一般,濒临枯萎。

  而这个像妖怪一样抽取她的生命,夺去她健康的人,是他。

  好像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心脏一阵紧绷,房间里光线太暗,她想抬起头,却被按住了后脑,脸埋进了他的侧颈。

  昏沉的头脑来不及意识到这种姿势的暧昧,也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她趴在他怀中,抬手用颤动的指尖在他的胸口写字,缓慢而凌乱,一笔一划,在他心脏的位置。

  你没事吧?

  意识到她想表达的话后,心脏像是被狠狠揪紧,透不过气来。唯有眼眶里泛起无法控制的温热,模糊了视线。

  半晌,他才平复下急促的呼吸,轻声说道:“我没事。”平稳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

  他听到她舒了一口气,手不受控制地失了力道,直往下划去。就在那一瞬间,他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按在胸口。

  (9)

  她转醒时天已经亮了。病院外天空蓝得透彻,风轻云淡得仿若不存在昨晚的那场暴雨。身体舒服了很多,没有透骨的寒意,也没有灼热的高烧,身体裹着被子舒适温暖,喉咙也消去了肿痛。她不禁感叹了一下,现在的医疗科技已经发展到可以快速治愈绝症之外的疾病,就是医疗费贵了些。

  然而治标不治本,疾病可以痊愈,但透支的身体却仍是无比虚弱。晚间被前来看望的同事送回到居所后,她看到刀架上放置的短刀,昏迷前的影像突然闪入脑海,她才意识到,原来那些温暖的拥抱,那些柔情的安慰,真的不是她烧坏脑子产生的幻觉。

  药研他……是不是也喜欢着她呢。她怔怔地想着,脸颊有些发烫起来。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肺腑之中竟有一股缠绵之意升起,化作微微的醉意缠绕在心间。

  她拿出藏在衣服内置口袋里的姻缘御守,解下上面缠绕的红绳,一端系在自己的手指上,另一端缠绕在刀身上。她目光专注,低头缠绕系结的动作无比轻柔,藏在心间的柔软情愫无声地流露在眉眼间。

  红线即是结缘。

  她看着相牵的红线,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只是甜蜜中仍夹杂着些许酸涩。

  她想,哪怕就这一会儿也好,就已然能满足自己的私心了,只要在他明日出现之前取下就行。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微弱地笑了笑,支撑不住困倦地闭上了眼。

  夜风初度,满月把清冷的光辉洒落在清冽的空气中。月光穿过窗帘的纹理,散发出如水的光泽,照在她苍白的脸颊和尖尖的下巴上,将少女的睡容照得一片莹洁。

  被驱散开的黑暗中悄然出现的少年身影,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为她盖好被子。

  夜风掀起窗帘,月光溢进来,浸没住整个房间。眼前是编织精巧的红线,细长的,圈圈绕绕缠住了她的手指,也缠住了他的本体刀剑。

  一刹那的宁寂。

  他怔了怔,从久远的作为刀剑时的记忆深处挖掘出红线的含义,心中仿佛有一角塌陷了下去,脸上浮现无奈的神色。

  留在她身边不仅不能保护她,甚至只会拖累她,意识到这一点后,不管是作为护身刀还是爱着她的男人,都不能原谅自己。相反,如果他消失了,他爱着的少女就能恢复健康,不再饱受病痛的折磨。

  真是狡猾啊。在他下定决心,怀抱着隐藏起来的恋心来告别之际,让他看到这样的画面。

  原来在他恋慕着她时,她也有着相同的心情。

  半年来的回忆在脑海里浮现,他能清晰地记起她笑起来时颊边的酒窝,还有从她指尖传递过来的体温。

  他还有很多想和她一起做的事,想和她一同度过长长久久的时光,久到她作为人类寿命安稳地走向终结的那一天。

  但终究是一厢情愿的美梦。

  相守的代价太大,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连累主人年纪轻轻就夭折。所幸她还年轻,人生还剩下漫长的几十年,之后的岁月里,她会遇到很多人,迟早会忘记他的。

  温柔可爱的女孩,以后会有比他更好的人守护在她身边。

  所以……所以……

  那些试图说服自己、欺骗自己的话,再也无法说下去。他顿了顿,忍不住把系在刀剑上的红线解下,缓缓系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细细的红绳一圈一圈绕上手指,他脑海里想象着不久前她做着同样动作时的神态。

  一定就像那天怀抱她时,她用指尖在他心脏处一笔一划书写时一样温柔。

  他想,哪怕短暂到只剩下一刻的结缘,就已然能满足自己的私心了。

  他留恋地望着她的面容,心中满是不舍。

  不知过了多久,月影倾斜,逐渐微弱下去的月光在枝桠间闪烁流转,投影下斑驳疏影。

  “请保重。”他无声地开口,闭上眼。

  (10)

  暗蓝色的天空渐渐过渡到明亮的湛蓝,清晨在鸟鸣声中降临。

  她缓缓睁眼,脑海里好似空了一块,坐起身,视线落在手边。

  时间仿若凝滞,脑海里一片茫茫,就像眼前晃眼的阳光,如委地的一席帘帐,遮掩了本该存在的景色,亦隔绝了她所在的世界。

  她听不到窗外初夏的第一声蝉鸣,视线里只剩下床边散落的红线。一头仍旧系在她的手指上,另一端环成了一个结,仿佛上一刻还好端端地系在另一个人手指上。

  白晃晃的日光扎得双眼泛酸,像要流出泪来。

  她茫然地坐着,仿佛退化成懵懂的婴孩,什么都不明白似的,呆坐良久。

  “药研。”她张口,像平常一样,呼唤他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忽然间,晨曦仿佛跳动的一缕小小火焰,将浅金的霞色拂过了冰冷的刀鞘。

  随着流光所及,不知何处飞来一只小巧的白色蝴蝶,倏地停在了刀柄上。

  它在晖光中展开绣纹的双翅,那娇小的翅尖上还带着一缕细细的红线,轻盈地落在她的指尖,如同幽梦初醒般稍作徘徊,随即飞出窗外,溶于阳光绿芜的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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