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穿过原野彼端的思念
（1）
让她来形容一下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她会说就像一颗春天的樱花树，长出满枝的粉白花蕾，层层叠叠，下一刻便将要凋零死去一样地开出花来。
她出身高贵，但那又如何。她生来就没有母亲，父亲养了很多情妇，和情妇生下了可以继承王位的男孩。她只是一个寂寞无助的女孩子，而且身体遗传了母亲的体弱多病。
所以幼时脾气非常糟糕。她还记得半夜不舒服发烧时，突然开始哭泣，把女仆和侍卫全部吵醒，越是疼痛难受，越是暴躁不安，会随手拿起盛药的碗杯，往那个人的头上身上砸去。甚至在他走上前安慰她时，扑到他身上撕咬尖叫。
玻璃白瓷的碎片遍地都是，不肯喝下的苦涩药汁打湿了地毯。
她明白自己痛苦的根源。那些使她尖叫哭泣的东西，来自于她对自己的病痛弱小无比清醒又痛恨的认知，和对自身处境的不安和无能为力。
回想起来，童年时她和那个人的相处模式，基本上就是这样。哭泣、索求、极度的依赖，伤害着他，却又单纯地爱着他。
比她大十岁的翩翩少年，身姿优雅，恭谨谦和。父亲派给她的近侍，近卫军队的军官，职责是保护王室成员的安全。
可是，从她五岁到十五岁，整整十年，他所做的一切早已超出了普通近侍的职责了。春消夏长，一年四季，那些存在于她短暂生命中的点点滴滴，她的一切喜怒哀乐，似乎都和他有关。
就因为太过熟悉，太过长久，才会渐渐忽视了身份之差和他的心情立场。直到那一天得知他因为紧急的战况不得不调往前线的消息时，才蓦然从梦中醒来。像是一场狂暴的冬雪，猝不及防降临在心灵的原野上，摧枯拉朽般将那盛开的花朵覆盖，带来冻伤般的疼痛。
（2）
在一期一振心里，雪子公主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
看到她苍白的脸，便会想起家中的弟弟们，像一株株沐浴在阳光下茁壮成长的挺拔小树苗，尽管性格各有不同，但脸上都带着被温柔和爱意浸润着才会绽放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所以出于怜悯之心，他会不自觉地安慰她，照顾她。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幼小的女孩正在对着女仆发脾气，满脸泪痕，表情蛮横，让他想起了入职前听到的传闻。雪子公主一点都不像她的母后那样端庄温柔，美丽大方，反而非常粗鲁没有家教，简直不像个王室公主。
但是他却在那双被泪水润湿的眼睛里，看到了惶惶不安的脆弱和无助。所以他单膝跪在她的面前，郑重地行礼，用无比尊敬又怜惜的神情，奉献了他的忠诚。他一直都记得，那一刻她忽然露出的笑容，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喜和单纯的信赖。
有同僚问过他，陪在脾气阴晴不定的公主身边，是不是很辛苦。他摇摇头，说公主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所以不要轻易相信那些毫无根据的传言。
她确实脾气不定，但是又很容易讨好。只是在花园里摘了一朵玫瑰送给她，就能看到她娇憨可爱的笑容，那种纯粹的喜悦和孩子气，令人满心柔软。
也许是因为他的忠诚，暴躁又桀骜的她变得乖巧温顺了不少，但是也只听他一个人的话。于是他开始有意识地引导她成长。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一样温柔耐心。花费心思劝导她学习礼仪和文化知识，告诉她处事的道理和方法，教她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很努力，有时为了他的一句夸奖就能竭尽全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在渐渐长大，身体变得健康起来，性格也变得开朗俏皮不少。偶尔她会突然放下笔，笑着吐了吐舌头，叫他一声“一期老师”。眼角眉梢的狡黠和甜蜜之意，让他忍不住恍神。
日复一日的努力，让周围的人都看到了她的变化。就连国王也惊叹于她和幼时截然不同的从容大方的仪态，和文雅的谈吐举止。
在那个夏日的清晨，她从国王的寝宫出来。他如往常一般，静默地跟在她身后。暑气未出，天色尚带着一点灰，遥远的天边是拂晓的微光，穿过平原洒落在花园里。凉风合着小路旁的青翠草木，带着清淡的花香。
“谢谢你，一期一振。”
少女穿着颜色明艳的裙子，身姿美好，回头一笑，恰恰迎上他的眼。
他怔怔地看着，听到她清脆的嗓音，轻柔的语调，只觉得她脸颊上浅浅的红晕像身侧的花朵覆盖了眼帘。心像映在花瓣上的温柔晨光，渐渐明亮起来，充满了悦动的喜悦。
这是只为他一个人盛开的笑靥，是晨曦初现天际时映入眼帘的第一抹风景。
（3）
她还记得第一次被父亲强令参加舞会时，那种烦躁又压抑的心情。说是为了庆祝她十四岁生日，其实是在相看她的亲事，好拉拢一些值得利用的贵族。
找借口偷溜出来，躲在花园里的树丛边，看到一大片蔷薇，枝叶繁盛，花苞累累，粉红、雪白、深红，花蕊挺立着，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着娇艳的光泽和浓郁的芬芳。
“我讨厌那些贵族少爷看着我的眼神，好脏。”她褪去了优雅从容的面具，对寻来的一期一振这么说道。
她已经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就像背后的蔷薇花一样，青春烂漫。就连皱着眉苦恼的表情都如此可爱。
幼时的恶名早已被时间冲刷干净，聪慧美丽优雅端庄之名，让无数少年都将她视为梦中情人追捧。可是她看不到，或者不愿看到。她眼中只有这个从年幼时就一直守护陪伴在她身边的男人。
水蓝色的头发，俊秀的眉眼，挺直的身躯。他有军人的克己奉公，骑士的忠诚有礼，兄长的温柔耐心。
他是她的老师，也是她爱慕的人。
他教她读书写字，培养她看书学习的兴趣，教她人生的道理。闲暇时还给她讲故事，甚至因为不放心她的安全，偷偷教她用刀。
因为他，她明白了责任的意义，学会了从长远的眼光看待事物，懂得了克制情绪。是他，教会了她如何做一个公主。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教给她的。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她。
一期一振，每当默念或嘴里叫出他的名字时，心里就会无比温暖安心。
也许人在少女时期，最容易迷恋上这样的人。沉稳可靠，温柔体贴。她尊敬着他，敬佩他的品格，对他的才能和胆识怀着无尽的崇拜。
而在这个夜晚，她惊喜地察觉到他看自己的目光似乎和以前不同。
好像多了些什么。温柔、深切又内敛。
就比如此时此刻，他为了哄她开心，探手折了一朵粉色的蔷薇。花瓣层叠，娇嫩得就像她的脸颊一样。然后，轻轻将这朵亲手采摘的蔷薇花别在了她的发鬓边。
她在夜凉如水的花园深处，看到他背后明月高挂，合着他金色的眼瞳。月光照在花朵和树叶上，闪烁着细碎的鱼鳞般的光泽。他的容颜在光影里格外深邃。
直到很多年以后，她仍然会记得这个夜晚。心里涌动的甜蜜和羞涩，就在他滑落在脸侧的指尖绽放，灿若云霞。
这份宠溺的温柔，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他也是爱着她的。
可是过了很久很久，他都未曾将这份心意亲口用语言说出来。这份隐忍和克制，直到她彻底长大，经历多了之后才能读懂。
（4）
从小生长在安逸宫廷里的公主，离战场太过遥远，所以在此之前，从未真正有所触动。
战争的导火索是国家对资源和权利的争夺。征服的欲望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以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将所有无辜的人席卷进来。从将领到士兵，每个人都要背井离乡，告别所爱的家人，将自己放逐到千里之外。死亡仿佛是不能确定何时会出现的流星，随时可能陨落降临在战场上。
她坐在亭子里，怔怔地望着花园里大片盛开的蔷薇花。茫然间，好像看到那个朝夕相处守护着她的人，就站在花丛间，眉眼沉静温润，对她露出微笑，呼唤她的名字。
她忙忙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答。空气里寂静无声，幻象散去。
她抬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正在一点一点的揪紧。
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思念如霜雪，冰凉着她的心，转瞬被滚烫的血液捂热，融化成涌上眼眶的泪水。
“公主殿下，自动手记人偶已经到了。”
身后女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自动手记人偶的制作者是奥兰德博士。由于他的妻子，名为茉莉的小说家，在失明之后，因无法再进行小说写作事业而变得无比消沉、日渐衰弱。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这样下去，奥兰德博士便发明了自动书记人偶。这种机械可以将人声所述的内容以文字记录下来。而这项在爱中诞生的机械，之后便在大陆上广受欢迎。如今自动手记人偶也成为了代写书信服务的代称，即邮政公司所开展的为客户代写书信以传递客户想法的服务。
这是她在书上看到的有关这项工作的内容。当时她心里充满了好奇和兴趣，还笑着对一期一振说，有一天一定要试一试这个服务。只是没想到，尝试这件事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失神了一会儿，她才抱歉地邀请来访者坐下，寒暄时女仆端上了茶水点心。
然而，等到对方拿出了打字机，等待她开口的时候，她却沉默了下来。
她想写信给他。却不知道该写什么，明明有很多很多话想说。
直到此时懊恼起自己的笨拙。
她想，一期老师，你教了我这么多东西，却从来没教过我写信啊。
她又想起早晨看到的报纸，前线战事吃紧，连连溃败。她不知道他在哪个战区，也不知道他此刻的情况。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就像一双无形的手，一刻不停地揉搓着她的心，让它始终褶皱，不得舒展。
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呢？会不会就此失去了他？她还没有告白，还没有听到他的心意，还没有求得父王的同意嫁给他……
极度的恐惧和慌乱被强行压抑在心里。她还记着他教过她身为一个公主该有的冷静和姿态。
她用贫瘠的想象力，想象着他在风餐露宿的长途跋涉中，底下有士兵因伤重或疾病而死去。鲜血混进泥土中。
他会是怎样的表情呢。沉重的，悲伤的，那从未在她面前展现的属于战士的样子。
在隔着原野的彼端，那片遥远的战场上，她爱着的人正在厮杀搏命。他不能后退，因为身后是安稳生活在疆域里的国民，和统治国家的王室。
“……公主殿下？”
她抿了抿唇，终于开口道：“活着回来，一期一振。”
沙哑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命令的口吻。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要嫁给别人了。”
她没有说错。快15岁的她，已经到了要订婚的年纪了。
但是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嫁给另一个人。
她爱着的人，在她生命里占据了太多的成分，亲情、友情、爱情，全都给了他，已经到了割舍不下的地步。若是挖去了这部分，恐怕生命都会凋零。
越是情深意切，表达出来就越是清淡。
战时寄信非常困难，目前也只有一个邮政公司愿意接公主瞒着父亲私下的委托。等收到回信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信中的内容很平常，基本都是关心她的身体和学习的，对战争的事，对关于她婚嫁的事，只字未提。
她盯着这封信看了很久，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打湿了纸张，晕染开一片墨迹。
（5）
好几年的时光，她过得都很艰难。
是在与一期一振相遇以来，就没有再经历过的艰难。艰难到之后好多年她都不愿意再去回想。
一边要和自己的父亲做抗争，应对逼婚的困境，另一方面在为她的心上人担惊受怕。经常失眠，望着窗外的夜色，望着高悬的明月，想到他的双眼，心里茫然落寂。
常常觉得很疲惫，坚持不下去，脑海里涌出想要屈从于命运的想法。但是一看到他的信，就会重新执着起来。
这是逐渐成熟独立强大起来的她，唯一不肯放弃的天真。
——想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战争结束军队凯旋已经归城的消息传来时，她正坐在花园里看书。
颤抖着放下手里的书。不远处一大片盛开的蔷薇在眼中变得模糊不清。阳光穿过无数枝条绿叶间隙，斑斑点点抵落在雨后天晴残留的小小水泽中。
不知坐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满含深切的温柔。
“雪子。”
她用力握紧了手掌，指甲掐进掌心传来的刺痛提醒了她，此刻不再是一触即碎的梦境。
慢慢转过身，看到经年不见的人站在蔷薇丛中，微风轻拂过他的头发，将散落的花瓣吹起，飘然划过他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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