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论以下克上的秘诀（三）

　　如果把我短短二十年的人生分为两个阶段，高中时的那场变故无疑是一条分界线。

　　之前是温馨的童年，以及单纯明亮的青春期。

　　每天需要烦恼的只有生活中的琐事。朋友的生日要送什么，今天的便当好不好吃，过几天的小测难不难，社团里又有谁比赛得了奖。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斑驳碎裂在一个雨天。

　　我还记得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看到玻璃窗外面大雨渐渐停止的凌晨天空，渐渐露出发蓝的天色。那时能感受的，只有血管和皮肤里似乎要炸裂开来的无助。

　　那种无助，那种孤独，那种心碎欲裂，无人能知。

　　那之后总是梦到过去的时光。平常的早晨，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饭。又梦到长大成人的我，带着礼物回家探望，打开门迎接我的是欣慰又温暖的笑容。

　　醒来之后坐起身，窗外是深蓝的天空和寥寥星辰，表针指向凌晨三四点钟。恍惚良久，才想起一切都已经随着梦境碎裂。

　　失眠症折磨了我很久。

　　直到时间的流淌，让我明白那种无法预知也无法改变的遭遇。面对身心的断裂无法弥补，生活却只能以稳定持续的节奏前进。

　　依赖被抽离，希望被破灭，等待被断绝。

　　于是才终于成长了。

　　对生活的境遇，似乎只能以命运来解释一切，以此来使自己获得平静和解脱。

　　而在这样的剧变下，性格的改变是无法避免的。曾经的活泼爱笑孩子气，被平静冷淡孤僻取代。

　　所以一期一振前辈在与我重逢之后，才会露出那样惊讶又陌生的表情。

　　当年每天放学后在社团里与他谈天说笑的，是那个开朗活泼的我。

　　可惜，一切早已回不到从前。

　　也不知道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才能与我自然交谈的，又是经过了怎样的思虑才提出要帮助我的。

　　尤其是他曾经误会我给他写过情书，抱着无处安放的担忧和戛然而止的思慕度过了两年。

　　再想到他平时的种种关怀和照顾……稍微想像一下，就觉得无法承受。

　　那天后来，一期前辈似乎看出了我的混乱，体贴地没有再说什么让我无法回答的话，而我也不可能再提关于药研君的话题。

　　他送我回公寓后，临走前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手掌温暖，动作轻柔。

　　这动作让我感受到一种来自年上男子的宠爱和魅力。

　　“抱歉，我只是想把自己的心情说出来，本意不是为了让你困扰。如果觉得无法接受，就忘记我今天说的话吧。”

　　怎么可能忘记啊前辈……

　　而且这话听起来很温柔，但总觉得哪里不对。特别像小时候少女漫画里看到的那种“以退为进”套路的经典台词。

　　我叹了口气，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心里的愧疚和感动渐渐被头疼取代。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一期前辈突然决定找我“谈心”，但这无疑使我陷入了更纠结的状态。

　　一想到夹在这兄弟两人之间，就忍不住心生荒谬和罪恶感。

　　生活如戏剧，却比戏剧更精彩。

　　略带煎熬的焦虑让我力不从心，开始考虑要不要辞了这份家教工作。

　　但是这个想法一出现，心里就涌起了排斥和不舍。

　　嘴上说着是因为工作轻松薪水高，但我的心告诉我不仅仅是这样。

　　时间再转回毕业式这一天。

　　手心里是代表药研君心意的纽扣，余光里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下意识转过头，就看见一期前辈站在樱花树后，表情严肃，神色复杂，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一期前辈……”

　　他穿得非常正式，西装领带，看上去优雅挺拔，配上稳重的气质，有了几分社会人的感觉。

　　一期前辈出现在这里，想来应该是特意来参加弟弟的毕业式的。他一直都是一个模范好哥哥，自然不会错过弟弟人生的重要场合。

　　然而……

　　气氛沉默。

　　——这大概是我长这么大遇到过最尴尬糟心的时刻了。

　　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好像无论说什么都解释不清，都会伤害到谁。

　　最糟糕的时机和巧遇。

　　这么多年了，我发现自己还是没有成长到对任何事从容面对的程度。沉稳淡定的表象掩盖不了内心的胆小笨拙和优柔寡断。

　　一边是因为慎重，另一边是因为震惊和愧疚，所以两边都没有明确回复，才会造成现在的尴尬。简直像是脚踏两只船的糟糕大人一样。

　　然而逃避是可耻的。

　　就在这样的时刻，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拖泥带水不是好事，只会陷入更深的纠葛，造成更多的伤害。这是我早就明白的道理了。

　　这段时间发生的很多事情，让我明白拒绝他人的好意是多么困难。小到问候短信，大到满怀心意的邀请和礼物，久违地撩动着我的少女心。

　　这在旁人看来绝对是甜蜜的烦恼。

　　他们作为感情深厚的兄弟，朝夕相处间互相了解的程度只会比我想像的深，我不相信他们在此之前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们似乎都把选择权交给了我，既没有因为兄弟之情选择退出，也从来没有逼迫过我，而是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对我好。

　　这种温柔和风度，在如今的时代是多么宝贵。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我才会由衷的觉得温暖心动，就连煎熬和焦虑，都夹杂着甜意。

　　简直弥补了我高中时候失去的青春期一样。

　　可是，谁都想被爱着，被牵挂着。虚荣来自追捧，像是漂浮在大气之上的尘埃，飘忽到令人生疑。唯恐是掉入了一场盛大的幻觉中，荡气回肠，最后爬上岸，才发现仓促间不过是池塘里趟了一圈浑水。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才能坦诚面对自己真实的心情和想法，用近乎冷漠的态度劈开所有的卑劣贪欲。

　　我不想再假装若无其事敷衍过去，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羞愧而鲁莽地说出什么难以挽回的话。这是对感情的不尊重。

　　一瞬间的怔然，脑内急转过各种想法。我努力将慌乱的心绪平复下去。

　　“一期哥。”药研君也转过了头，表情十分镇定。

　　“……抱歉，路上耽误些时间，来晚了。”一期前辈露出了与往常别无二致的微笑。

　　我却并没有因为这状似自然的对话而松一口气。

　　在我看来，一期前辈在某种意义上是个十分压抑的人。

　　严谨内敛，又过于重感情。可以因此很强大，又同时格外脆弱。

　　若是不能全心全意回应他，一定会造成伤害。

　　如果当年没有变故，没有分离，恐怕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也许那一天，在教室外的他就会等到想找的人，解开误会，露出无奈又羞涩的笑容，开始新的故事。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我缓缓把手里的纽扣放进手帕里包起来，塞进口袋里，然后把前几天特地抽空去神社求来的御守拿了出来。

　　“恭喜毕业，药研君。”

　　我握住了他的手，将御守放进他的手心，嘴角弯了弯。

　　“毕业礼物。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药研君怔了怔，目光在这一刻与我相接。

　　眼中有光芒流转，晕开成一大片的喜悦与温柔。

　　金色的阳光漫入指尖，在地上投下剪影。

　　眼前的少年，身高还不能与我齐平。如此纤细单薄，却也如此直率坚定。让人不能因为年龄和身材而小看他。

　　人总是被自己身上的缺少的品质所吸引，就像向阳的葵花一样，寻找着重新前进的目标，于是停滞的时间开始流动。

　　我当然明白做出这个决定需要有怎样的觉悟。排除掉所有的世俗见地，和年龄差距带来的偏见不信任，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动心。

　　看着他，心里似乎就能有着单纯而有力的意愿。

　　自从毕业式之后，我就正式辞去了家庭教师这份工作。

　　在旁人看来，我做了让一期一振不能原谅的事，比如利用职务之便勾引了他弟弟，所以被辞退是理所当然的。

　　就算事实有些偏差，但是我确实暂时无法做到自然地面对一期前辈。

　　没有了高薪又轻松的工作，又碰上房东急需巨款，要收回房子。可谓是雪上加霜。

　　所幸拿到了赔付的钱款，房东还顺便给我介绍了新的公寓。

　　搬家的那天清晨，我早早醒了，躺在床上，久违地触碰到被关在记忆深处的画面。

　　母亲在厨房做早餐时煎蛋的声音，把水倒进水缸里的声音，父亲翻开报纸时的纸张摩擦的声音……种种声响，惊动一个寻常的早晨。被子里很暖和，只有露在外面的脸冰凉。即使醒来也不愿意马上起身穿衣。躺在晨光里，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窗外的风景，耳边交织着这些细小却温馨的声音，心里觉得非常安宁。

　　然而那时又本能地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失去这样的时刻，幼小的心里惆怅又珍惜。

　　我已经很久不去回想童年的时光了，最近不知为何，开始频繁地想起。

　　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失神，低头看去，屏幕上显示的是药研君的电话。

　　我一边接电话，一边惊讶地拉开窗帘。晨光中，他站在楼下，一手拿着手机凑在脸颊边，另一手拎着包，正在抬头看着这边。

　　黑发在微风里轻轻浮动，脸上是浅浅的微笑。

　　——大概是因为找到了能依赖撒娇的人，才终于能品尝封存的苦涩。

　　手机里传来的嗓音低沉温柔，略有失真。

　　挂了电话后，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简单洗漱了一下，打开门。

　　他是来帮我搬家的，顺便还给我带了早餐。

　　大件物品已经被搬家公司包装好了，只剩一些零碎的小东西。药研君在帮忙收拾时，在柜子里找到了我高中时的相册。

　　和小学、国中不同，高中的相册剩了很多空位没有填满。

　　第一页上是入学式时在校门口拍的。照片上的我留着蓬松的短发，穿着崭新的制服，眼睛笑得弯弯，非常灿烂。

　　像墙头盛放的蔷薇一样，绚烂天真。陌生得令我吃惊。

　　那是五年前的我。和药研君一样的年纪。

　　不知为何，眼泪忽然从眼眶中涌出，顺着面颊滑下。

　　脑后传来一股力量，整个人被拥进怀里，泪水蹭在了他颈窝里。背后是一下一下的轻拍，像哄孩子一样，温柔耐心。

　　人为什么会在另一个人面前哭泣。如此羞耻，软弱又小心。但心里的原野上却开出小朵小朵的白花，静默地盛开。

　　大概是因为安稳和笃定吧。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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