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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郭余和蛮子的约定


  

  春天的大地不能总是光秃秃的,就像郭余不能总是消沉下去一样。郭余的地里没有种庄稼,已经是野草遥看青青近也有的场面。尖尖的草叶上,滚动着一颗颗圆润的露珠,就像郭余伤心的眼泪。也许是郭余地里的野草替郭余流尽了眼泪吧,强悍的郭余,在再一次的打击之下,早就没有了眼泪。谁劝都没用,谁都无计可施。

  春天是个希望的季节,郭余却失去了全部的希望。好心的乡亲除了看着郭余荒芜的土地叹气,再有性子弱些的妇女陪着流一些眼泪,大家终究还是要过自己的生活,渐渐地,春忙,就代替了对光棍汉郭余的担心,郭余的故事就掉进了上一集的尘埃里,大家也就顺势换到了春耕的频道里去。

  蛮子却来了。

  蛮子看着郭余光秃秃的田地,满眼的泪水。那个虎虎生风的男人,这一次是彻底倒了。谁都没有想到刁钻的蛮子、精明的小芳都没有打倒的郭余最后却倒在了傻子灵灵的打击上。这一切也许就是命中注定。

  蛮子慢慢地蹲下身子,慢慢地抓起一把肥沃的泥土,摊在手心里细细看了一会儿,又向着远方出了一回神,好像下定了决心,快步向村子的方向走去。后来有人说,在那一天就看到蛮子进了郭余家的大门,不过只是站在院子里说了句话,很快就走了。至于说的什么,并没有人提前,大概也是无人听到,只是臆测而已。

  当天傍晚的时候,久不出门的郭余竟然慢慢地蹭出了家门,邻居见了还高兴地说:“这就对了,人总要活下去!郭余,地里的山药可是该下种了,要不就晚了。”郭余只是木木地点点头,然后就慢慢地想山药地的方向走去。

  山药地里空荡荡的,只有春天的风呼呼地吹过,那些尖尖圆圆的草叶,在春寒料峭的傍晚时分抖抖嗖嗖地对抗着寒意的侵袭。郭余默默无言地蹲在地头,眼睛空空洞洞地掠过他曾经最热爱的土地,这片曾经带给他狂热的渴望的土地,这片承载着郭余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希望的田野,此刻,是一片苍凉的沉默,就像受伤的郭余一样地无奈和苦痛。

  夜,悄悄踩着草叶来了,黑乎乎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云层里的一点点微弱的光只是让大地看起来模模糊糊,远远地村子里的灯光闪闪烁烁如同遥远的记忆。郭余坐在自家的地头,看着旁边的地里打好了的山药沟整整齐齐躺在田野里,就像一排一排矮墙,似乎等着主人的一声召唤,随时准备长成绿油油、密不透风的山药架。郭余无心看这些曾经让他为之流汗为之心动不已的山药沟,他只想着蛮子下午的时候站到他院子里说的那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郭余,蛮子要走了,你要是想送送,今晚到山药地里见一面,我死了也值了。”

  为了这一句话,郭余整整想了一个下午:蛮子能到哪去,据说娘家早就断了联系;可是“死了也值”又是个什么意思。难道蛮子有了难事,也是过不下去了?想想两个人毕竟真心实意地好过一场,总不能就让蛮子这么走了吧。

  所以,郭余来了,来见见蛮子,也来弄清事实。

  大概是天还早,蛮子还没有来,郭余就点了一支烟,心想着这红红的烟头既能给自己解闷又能给晚来的蛮子引路,要不,黑灯瞎火的,蛮子一个女人家到哪里才能找到郭余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余就感觉到有一阵熟悉的气味慢慢飘过来,飘得郭余在一刹那竟然忘记了他和蛮子已经好久不见,仿佛是昨天还在一起似的。这气味愈来愈近,也愈来愈浓,竟然压过了香烟的气味,伴着这气味的是一溜细碎的脚步声。春天的大地软绵绵的,踩上去根本就没有脚步声,可是郭余分明就听到了那一溜脚步声声声都踩在了自己的心坎上,配合着自己“突突”狂乱的心跳,唤醒了落满了尘埃的记忆。

  是蛮子,没错,真是蛮子!

  蛮子来了,在郭余几乎就要沉沦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郭余不知该如何迎接蛮子,站起来也不是,就这样坐在地上似乎也是不可以。谁知道蛮子这次是个啥意思。可是,蛮子却没有给郭余思考的时间,她也许早就有了打算,也许是分别太久无法倾诉心中所想,索性一上来就从后背搂住了郭余的头,郭余幸福到不能呼吸,也不敢扭过头去,怕一切都是一场梦。这些年的不顺,让胆大的郭余怕了,怕一切最终都是一场春梦,比如好了许多年的蛮子忽然就成了陌路人,比如温柔多情的小芳怎么就能卷了郭余的钱财黄鹤一去,比如灵灵肚子里的那个满载着郭余全部希望的未出世就夭折的孩子,这些到底是不是真实地存在过,就像眼前从背后搂住自己的蛮子,是不是存在过一样,令人怀疑!

  蛮子却并不给郭余怀疑的时间,那双冰凉的手一下就蛇一样滑进伸进郭余的火热的怀里,郭余火烫的肌肤贴着蛮子冰凉的手指,那种贴心贴肺的感觉一霎时就让时光倒流,竟然让郭余有了真实的感觉。

  年轻的时候,大概是刚刚跟蛮子好上的时候,郭余就发现蛮子的手经常是凉凉的,无论五冬四夏,蛮子的手都是那样的凉。夏天的时候还好说,郭余常常将蛮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摸来摸去,说蛮子是天然的降温剂。有时候摸着摸着就有了感觉,郭余就会将蛮子放在自己健壮的身体上,换来蛮子略带压抑的狂叫和呐喊。可是冬天,蛮子的冰凉的手就被郭余攥在他那宽大的手掌里,不许蛮子乱摸乱碰,每当蛮子要将手放在郭余的肚子上,郭余就会威胁蛮子说:“好吧,好吧,放吧,你要是不担心我肚子受凉放屁臭你,你就尽管放好了。”蛮子这时就会缩回冰凉的手,不甘心似地任郭余握着,还一边报复一样用尖尖的指甲抠郭余的手心。

  现在蛮子的手又来了,像以前一样,慢慢地由郭余的胸部滑向郭余的肚子。郭余就笑着说:“好吧,好吧,放吧,要是不怕我放屁臭你你就放吧。”

  蛮子这次却没有答话,反倒抽出了手,一扭身就坐在郭余旁边的空地上。郭余心里一惊,以为蛮子生气了,可又因为两个人之间已经隔着几年的光阴,也不敢造次,只是说:“也不怕凉,虽说是春天了,到底地上还是凉的。”

  蛮子就说:“凉能怎么办,又没有板凳坐。”

  郭余一听这满是撒娇和抱怨的话,心里热哄哄的,就借机说:“坐我的腿吧。”郭余就抱起身边的蛮子,将蛮子放在自己的腿上。

  蛮子说:“恁大年纪了,咋还是以前的脾气?不怕把你腿压折了?”

  郭余将头埋在蛮子怀里,贪婪地吸了好大一口气,言语含糊不清地说:“蛮子,好蛮子,就叫我呆一会,一会就好。”

  蛮子就一手揽住郭余的头,一手解开了胸前的扣子,将郭余的头一下按进自己敞开的衣服里:“呆着吧,想咋就咋,中不?”

  郭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果断地含住了那颗在心里百转千回的黑葡萄。蛮子既没有反对也没有挣扎,反而用那温柔的手掌不停地抚摸着郭余的发根和耳垂,郭余决定,此刻,就是死在蛮子的怀里,也是无怨无悔了。其实,即使郭余在跟小芳最火热的时候,也没能完全忘记这颗悬在心头的黑葡萄,甚至有很多时候,郭余都把小芳当成了蛮子,郭余不知道在跟小芳最最动情的时候有没有叫过蛮子,但是至少在自己的脑袋里,蛮子就是他郭余最激情时挥之不去的影子,蛮子才是郭余心底最真的渴望。可是,阴差阳错地,郭余和蛮子却饶了那么大一个弯子才又在这里重逢,可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剧终的节奏呢。

  郭余的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郭余的眼泪浸湿了蛮子的衣襟。

  郭余在他的第一个女人蛮子面前无处可逃。蛮子知道郭余的每一根软肋,知道郭余所有的想法。蛮子和郭余,就像是一对迷失的少年夫妻,在历经沧桑之后再度重逢。

  郭余紧紧贴着蛮子,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得而复失。可是,失而复得的蛮子却比以往更温柔更体贴。尽管隔了好几年的时光,蛮子还依然记得郭余的每一个动作,她配合得很默契,这让郭余都怀疑他和蛮子曾经分开过。两个人都是将近半百的人了,正常的夫妻到了这个年龄早就成了一张床上的同位异形体,可是郭余和蛮子就好像磁铁的两极才刚刚跨进彼此的磁力线,他们疯狂地透支着彼此的体力,就好像即将天塌地陷,而两个人就要赶在天塌地陷钱完成对彼此刻骨的需要。

  天塌地陷之后,郭余的头脑才稍稍清醒,他心疼地抱着蛮子:“蛮子,冷不冷。地上太凉了,冷不冷。”

  蛮子狠狠咬了一下郭余光溜溜的肩膀:“龟孙子,现在才想我冷不冷,刚才那劲还不是恨不得吃了我。”

  郭余将蛮子紧裹在自己的怀里,近乎疯狂地说:“好蛮子,我哪是想吃了你,我是想榨干你。省得郭成那□□的再把你抢去了。”

  蛮子点着郭余的额头:“不要脸,是你抢了郭成的,不是郭成抢了你的。”

  郭余就皱了眉:“蛮子,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真心跟我?你想郭成多一点还是想我多一点?”

  蛮子低了一回头,再抬起时却又不肯看着郭余,而是对着黑乎乎的夜空,就像自说自话:“这一辈子,总是对不起郭成就是了。可我也没办法。自打爹娘把我卖给郭成,我就是你们村的蛮子,不再是那个董凤莲了,我也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在背后骂我是个破鞋,可我就是想当董凤莲,不想做蛮子,郭余,你也觉得我是个破鞋吧?可我没办法,真没办法。”

  郭余心里刀扎一样难受,和蛮子好了那么多年,从来就没真心想过蛮子到底想要什么,只是觉得她就是一个可以带来快乐,可以相好的女人,后来又贪心地把传宗接代的希望寄托在蛮子身上,一旦蛮子没答应,其实也在心里恨过蛮子,甚至也诅咒过,只是没想到蛮子活得这样苦。一个在自己怀里滚过多年的女人,却让自己生生误解了这么许多年,郭余就将头再一次扎进蛮子的怀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狼一样的嚎叫。

  郭余颤抖的手轻轻握住蛮子的那早已下垂的双乳,第一次因为一个女人产生了心痛的感觉。这个可以用心用肺来疼爱的女人,真的应该给她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爱,郭余火热而又冰冷的唇温柔地贴在蛮子的肌肤上,一寸一寸带给蛮子一个女人最渴望的温柔。蛮子在郭余怀里幸福地颤抖着,在终于迎来的生命的春天里,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鲜花盛开。

  夜色心怀仁慈地掩护着蛮子的幸福,也体贴着郭余的不容易。郭余在料峭的春风里,敞开了一个大龄中年人健壮的黄土一样顽强的生命力,勃勃生机再一次在郭余身上流淌。蛮子百转千柔迷地失在郭余带给她的属于一个女人的最原始的渴望里。此刻,没有天没有地,没有人间的任何关于廉耻和礼仪的束缚,所有的,只是郭余和蛮子对彼此身体和心情的最真的渴望。蛮子在野地里放开了喉咙歌唱,歌唱一支最原始最接近人类初生之时的音律。郭余弓着和大地一样黑黢黢的身体,努力让蛮子享受一次又一次的关于巅峰的畅想。

  天和地再一次亲吻在一起,一线曙光就要爬上村东头大杨树的树梢,蛮子和郭余疲惫的身体都快冻僵了,可是两个人都觉得有火在呼呼地燃烧,而且越烧越旺。蛮子终于最先清醒,她最后一次狠狠亲了郭余一口:“郭余你听着,我就要走了。要是你能等,就等我董凤莲给我儿小钱子娶上了媳妇,我就连脸也不要了,都时候就还给你一个董凤莲。”

  郭余大吃一惊,这才想起今晚是来和蛮子告别的,他惊慌失措地问:“蛮子,你要干嘛?”

  蛮子原来要出去打工。

  说到农村女人的打工,这事情还有很长的历史和很多的变化。刚刚开始兴起农民工进城打工的时候,外出打工的都是一些年轻人,特别是一些年轻的小姑娘,刚刚中学毕业就背进离乡的到远方淘金,就像那时候热播的一部电视剧《外来妹》一样。那些外出打工的女孩子也有挣来钱的,也有像丽华那样迷失在城市的金钱和不劳而获里的。就是因为有一些这样的人物的存在,所以,一些老派的农村人是很看不起外出打工的人家。

  我有一个亲戚,家里当然也有些小钱,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是没赶上打工潮,早早就嫁人了,二儿子考上了大学也不用说了,大儿子和三儿子曾经也和老爷子一样看不起打工的,可是,过了几年,看到同村的小伙伴在外面有带着媳妇回来的,有捞着钱的,也有穿着花里胡哨的,可是自己还是在田里和老爹一样土里刨食,就不乐意了,吵着闹着非要出去,老爷的倔强的胡子一撅说:“就是饿死也不能出去打工。我还不差你们那口吃的。”

  老爷子的观点是打工很丢人,就是过去的抗长活,是下人。可儿子们的心早就散了,不想落人后头,又怯于老爹的威压,不敢。老爹呢,为了笼络儿子,就拿出所有的积蓄给儿子们盖屋子娶媳妇,以为媳妇能拴住自己的儿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两个儿媳妇都是外出打工的打工妹,媒人没说,娘家人也没说,结了婚把老爷子的两个儿子都带走的时候,老爷子才知道他最反对的打工妹竟然成功地策反了自己以为固若金汤的家庭统治。

  直到现在,老爷子的儿子媳妇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在打工,就像蛮子要出去打工的年龄一样。

  郭余问蛮子为啥非要出去打工,还说在家不也一样挣钱。

  蛮子苦笑着说,挣钱?挣谁家的钱。那一年种山药,不光俺没挣钱,也害得你的山药塌了沟。

  郭余说,现在不一样了,我就领着你们娘俩干,中不?

  蛮子说,算了吧。小钱也大了,他要是看见你又跟我走得近,我怕会出事。再说,村子里年轻的在家的不多,小钱早就眼热了,都跟我吵吵好几回了,我怕他没出去过,我得跟着,不放心。

  郭余说,我也不放心。

  蛮子说,你有啥不放心,我恁大个人了,再说不是还有东庄上的几个妇女吗,放心吧,到年下就回来啦。

  郭余说,我不放心是怕你在外边在又找着好嘞,你不要我了,那我就是真光棍了。

  蛮子撕着郭余的嘴,笑骂道,你个黑心鬼,你当我是潘金莲,再给你找个西门庆。

  郭余说,那倒也不,你要是潘金莲弄死的是郭成,也不是我,我就怕你找个武松,再弄死我这个西门大官人。你看你这么好看,咱不走了,行不?

  蛮子说,把你那花花肠子装到你那狗肚子里去吧。我呢这回出去一不找茬,二不偷人,都给你个瞎熊留着,我就是想出去挣俩钱,快点给小钱娶上媳妇。你放心,等小钱的是办完了,我也就不该谁不欠谁了,那时候,我就不是蛮子,我要做董凤莲。

  董凤莲是蛮子在娘家时的名字,可是,自从蛮子来到我们村,大家就只叫她蛮子,就连郭成和郭余也跟着大家伙叫董凤莲的外号,蛮子。看样子,蛮子这一会出去打工不只是打工,她这个苦命的女人还有更深的想法,她是想赎回自己的身份,洗掉被人卖被人买的耻辱,好好做一回自己的主。

  郭余一听蛮子这话,就“呱呱”地打自己的脸,说蛮子你放心,以前是我误解了你是因为钱才跟我还好,现在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女人,从现在起,你的儿就是我郭余的儿,我郭余从今天起就是拼死拼活也要给钱小子娶个媳妇。等钱小子娶了媳妇,我也不逼你,我郭余就准备等你一辈子,跟你好一辈子,你不走,中不?你还做我郭余的女人,我就做你的牛马,中不?

  蛮子说,郭余,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我就是要去痛痛快快地做一件自己该做的事,再说,你不就是担心我年纪大了干不了那些活吗,今年过年串门子的时候我都跟那些出去打工的人打听了,听说邻村的妇女四五十岁的也有到到外面工厂去做工的,就是在一家罐头厂洗菜,说是干得多挣得也就多。我不怕吃苦,也肯下力气干活,我算计了一下,我带着小钱,要不了三年,就可以挣够盖屋子娶媳妇的钱了。

  郭余还想再说些什么。

  蛮子却整整自己的衣服,退了两步,站好,一字一句地说:“郭余,我那时候要你给小钱娶媳妇是我一时糊涂,我也知道那样不对,可是哪一个做娘的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打光棍。我是急糊涂了,再说我心里却是早就把你当做了我的天,我的地,我的男人。,所以才想你张了不该张得嘴。从咱俩那回吵架,我就知道我要想堂堂正正做你的女人就必须先解决我儿子小钱的问题。我也想活得像个人,也不想再被卖一次了。以前是爹娘为了给弟弟娶媳妇,卖了我,这一回,我不能再卖我自己了。你要是相信我,就等我,只要我完成了一个当娘的任务,给小钱盖了屋子娶上了媳妇,到时候,无论郭成和钱小子咋着,我都跟你。”

  郭余想过去搂着颤抖不已的蛮子,可是蛮子又果断地退了两步,一副壮士断腕的意味,郭余知道,这一次,蛮子是真的要离开他郭余一大段日子了,也是真的想好好跟着他郭余过日子,也是,那个想好好过日子希望却又是那么渺茫,就像那天边的一线曙光,明知它一定会在,可是却无法真正预测它会在那一刻降临。

  蛮子走了,在忽然吹起的风里,就忽然没有蛮子留下的气息和声音。郭余看着蛮子坚定的脚步和因为岁月的苛待而不再挺拔的腰身,还有那在风里吹动的乱乱的头发,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红袄绿裤提着饭篮走在窑厂的年轻岁月里的蛮子,那个鲜妍的蛮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撩动了光棍汉郭余的青春岁月,并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将两人陷进了一条幸福又辛酸的不归路。郭余木木地立在空空的原野,没有扣好的衣扣在春风里凌乱地飘着,不知在想些啥。

  东边的那一线光明终于还是来了,早起的地邻居扛着家伙事儿一大早就下地了,他们吃惊地看着站在黎明里的郭余,他胡子拉碴地咧着衣襟,眼神空洞,脸上似哭非笑,那神情活似被郭余送走的傻媳妇小芳。大家伙都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帮他扣扣子拉衣服,他们觉得郭余的心病可能更坏了,哪知郭余却咧嘴一笑:“老张,今年的山药哪个品种最好,帮我也进些山药嘴子,我要好好种他娘的几亩,好给俺儿娶媳妇。”

  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邻居吓坏了,以为郭余因为灵灵流产的打击彻底疯了,不敢搭话,恐怕郭余再受什么刺激。一时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无人敢回应。郭余看着不敢搭话的邻居,就知道大家误解了他。他咧着嘴一笑:“放心吧,我没疯,也不傻。我好啦。”邻居捏捏郭余的脸,又拍拍他的背,郭余一看这架势,知道怎么解释也没用,不如就按大家伙熟悉的郭余方式开个玩笑,还可能好些。郭余就照着其中的一位年轻的晚辈身上佯装用脚踢了一下:“咋地,怕老子不给你钱?放心吧,我郭余没疯。我还就不相信了,你们这帮熊孩子种山药还能比得过我?我可是咱村里种山药的元老。”

  郭余哈哈笑着,走了,留下面面相觑的大家伙儿,不明就里。

  还说地邻居老张了解郭余,他说,郭余这小子,命硬着哩,大家该干活干活,别理那熊货,他鬼头子日脑的,准没事。

  大家就自我安慰似的一起说,没事,肯定没事。那家伙都折腾好几回了,那次不都是挺过来了。这回也肯定没事。

  村里的老会计李发才已经七十多岁了,见过的事多,心眼也好,是大家的主心骨,这时候正好也在,大家就问李发才怎么看郭余的事。李发才说,郭余这个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要不是投错了胎,生在那样一个家庭了,也是个人物。等着看吧,这小子,不知道接下来又要折腾啥,大家伙放心吧,我觉着没事。下了工,我就去他家看看,没事的,放心啊,干活,干活,季节不等人。

  李发才是个地主家的小少爷,小时候读过私塾,颇有文采。可是生不逢时,那时候不仅没有科举,也不能像现在一样人人都可以考大学,就连最基本的经商都被“烽火连三月”的战争背景打乱了的。后来又逢运动时期,李发才的老婆带着他那刚刚出生三个月的小儿跟着一个外乡人,跑了。从那以后,李发才就带着自己的大儿子,爷俩有一顿没一顿地过日子。好在民风淳朴,村里人才不管地主不地主,只要是好人,大家伙就认可,这样李发才不光没受什么大罪,还当了村里的会计,他的儿子也争气,后来一经改革开放,他竟然成了我们村里飞出的金凤凰,到城里倒腾了一个什么木材有限公司。最最让大家伙对李家父子刮目相看的是,发了财的李家儿子李梦龙竟然给自己的老爹找了一个老伴,这在寡妇都不再嫁的农村,成了远近闻名的稀罕事。

  李发才来找郭余。郭余赶紧将一个平时不怎么用的茶杯洗了又洗,刷了有刷,端着一杯热水恭恭敬敬地放在院子里大槐树下的桌子上。

  李李发才说,咋着,爷们,这回又要咋折腾,告诉老爷子一声,中不。

  郭余说,叔,我还没想好,不过我就有那个意思。我想俺梦龙个不都有个什么有限公司,您老说说,咱村咋就不能成立一个山药公司。叔,你也知道,我读的书不多,没俺梦龙个那个脑袋瓜,我反正就是想大家都种山药,为啥就各种各的,咋就不能互帮互助的。您看咱村要是谁家有难事,说大家伙都要帮钱帮人,可那是情分,不是责任,这样呢就有个空子,帮了是情分,不帮你你也就没办法。不如咱就来个有活大家一起看,有难大家一起扛,行不。

  李发才捋着胡须,点点头,说,好小子,没看错你。行,我老头子明天就进城一趟,问问梦龙那小子,这个该咋着干。郭余啊,你是个有心的孩子,你好好干,我看以后咱村还就指着你个熊羔子呢。

  李发才走了,郭余的脸红了好大一会,他想出这么个主意,其实只是因为蛮子那句“小钱要是发现咱俩又在一起了,饶不了你”,郭余的本意是借大家伙一起干活一起种山药来个浑水摸鱼的帮助蛮子,那样,蛮子不就不用出去打工了吗,没想到的是李发才老人家却把他的想法当成了是为大家伙着想,这让郭余觉得自己就是个小肚鸡肠的小人,跟发才叔一比,就是狗屎一堆。

  郭余看着天发了一会呆,其实脑子也没怎么闲着。他想到了村民在自己被小芳骗了之后的安慰与默默的照顾,还有灵灵怀孕时大家伙真心替他高兴,还有灵灵流产的那天,那些伸出的援助之手,郭余的眼睛,有些潮潮的。

  郭余决心要真做些什么了,为了这个村子里的人,做些什么。

  几个月之后,在李梦龙和郭余的努力下我们村不仅建成了一个山药销售大市场,还联系了一家生产资料公司,将化肥农药送到地头,这样那些想种山药又没有劳动力的家庭,也可以和大家伙一样安安心心地种山药了。郭余呢又带着大家伙一块挖成了统一的山药地排水沟,这样,再下大雨就不用各家顾各家了,只要大家齐心往排水沟里引水,谁家的山药沟都不会塌了。

  郭余想,等年下蛮子回来了,看到这些,就不会再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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