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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涌动


  涌动

  深夜的京城失了上半夜的奢靡和华贵,寂冷的清凉随着慢慢弥漫开来,黯淡的月光逐渐洒满幽深的街道,无声的夜晚,总是会格外的让人沉默和缅怀。

  五百年未曾回去的隐山,那个在踏入乱世之时就跟随在她身边、如今却早已离世的弟子,还有从一开始就和她真心相交的帝者。

  无论是谁,都无法把往世的回忆完全隔离开来。

  重活十几年,宁渊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一般觉得那些早已流落在时间洪荒里的过去离她如此之近,就好像,她从来未曾失去过一样。

  可是,人力有时尽,五百年已过,尽管她所有的留念和牵挂都留在了那个时代,却依然无法改变任何过去。

  宁渊慢慢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神情淡然,深黑的鎏金披风缓缓拂过地上,满地涟漪。鲜红的长袍不时的随着龙形阔步的步履从披风下逸出,逶迤之间,说不出的的翩然高雅。

  可是那背影,却硬生生的带上了几许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沉重冷然。不知是刚才临上渊阁时遗留下来的疑思,还是深夜的宁都太过安静,宁渊甚至觉得缓步走过的地方,格外清然幽冷。

  或许,只是因为从未曾在这样的深夜里毫无介怀的去怀念本该属于墨宁渊的一切……

  只不过,这该死的地方到底是哪里,轻轻顿了顿脚步,已经第三次走过相同街道的宁渊长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皱着的眉头,眼沉了下去。

  果然,甩开清河和年俊绝对不是什么好办法。不能不说,宁渊还是知道自己有一些天生无法克服的软肋,这是哪怕隔了一世仍旧无法剔除的弱点,譬如晕车……和路盲。

  去渊阁的时候好歹还记着当初清河喋喋不休的唠叨而不至于走错,但转身的时候心绪不定的随便乱走,竟然不知不觉走到纯然陌生的地方来,宁渊瞧了瞧天色,暗沉沉的不见一点光亮,眼中的暗色加剧了几分。

  找个地方随便等着清河和年俊来接……她正考虑着这方法是否可行,抬起头随意看了一眼,却在瞧到街道回角处不知何时站定的男子时,眉扬了起来。

  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算是——天无绝人之路或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宁渊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运气甚至是不错的,至少可以在这个时间里遇到熟人。

  依稀坚毅的眉眼,淡绸锦素的蓝袍,恍然如昔的神情,她一眼拂过,眼中有瞬间的怔忪,脑海里不期然的浮现那个喜欢白衣素服的瓜皮少年,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也许——也不是全无挂念,她抬步欣然朝回角处立着的青年走去,神情悠然。

  叶韩看着一步一步郑重其事走过来的女子,脸上不知何时开始挂起的笑容悄悄隐了下来,眉宇暗挑。他站在回角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长到——刚才步履平稳的女子从他身边走过了三次都未曾发觉。

  从百里家的府邸出来只看到面面相觑的清河和年俊,询问之下也只得到‘小姐兴之所至单独于京城闲逛的推词’,本来只是随便在街上走走,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便抱着‘也许能遇到’的执念走到现在。

  叶韩唇边的笑容有些意味不明,他不是不知世事的青涩少年,但又觉得如此过分的执着该是如此。

  那日围场上百里调笑的揶揄历历在目,可他自己心里清楚见那女子的感觉是不同的,不是讶异于洛家女儿巾帼须眉的飒爽风姿,也不是惊叹曲裾长裙的女子眉间的冷清淡然,他只是直觉的感觉到那个藏于淡漠面容下的女子也许并不是她表现的那般冷清的注视着世俗百态,洛宁渊也许、应该是不同的。

  这种执念仿若印入灵魂般自然肯定,就好像……她应当便是如此。

  不过,也的确是这样,不是吗?

  深夜一个人在街上乱走得找不着路却什么办法都没有的她,的确和平常很不一样,眉宇间甚至多了几分属于世间的怅然和怀念。

  只是,那份怀念从何而来,莫非与她今日去的地方有关……

  叶韩看着已经走到他面前挑高了眉眼的女子,听见了自己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揶揄的声音。

  “宁渊小姐原来有此雅兴,正月当头,不知京城的繁盛可能入得了小姐的眼……?”

  舒缓拖长的腔调,明显带上了几许调笑,宁渊像是丝毫未听出其中隐藏的含义,眼一转拂了拂衣袍道:“太冷了。”连个人影都瞧不见,连问路都做不到。

  听出她后面暗含的意思,叶韩有些哑然失笑。靠近城门的地方本就防卫得极严,巡逻的守卫更是不时会有,京城虽未有宵禁,但这里一向都算不得上是热闹的。

  不过,既然遇上,当然要不负良辰才是。叶韩嘴角勾了勾,转身摆了摆手道:“走吧。”

  他转身朝另一条街道走去,声音轻快。宁渊神情微怔,沉默的看着前面缓缓而行的男子,跟上前去。

  安静的街道里,两道拉长的狭影慢慢折叠在一起,逶迤前行的仿若一体般自然。

  直到猛然进入到骤亮的地方,刺目的光晕划破了静谧的氛围,喧闹而炙热的京城夜晚呈现在两人面前。

  风尘艳丽穿着暴露的女子倚在楼上高声漫笑,角落里的老者殷勤的招呼每一个进出的客人,挥霍如金的男子从酒楼里走出来,步履凌乱。四周匆忙路过的行人似是艳羡、似是露骨的瞧着两边的‘风景’,神情萎靡。

  暗香旖旎的青楼里甚至还传来不少才子临时兴起的高作雅谈,叫好的娇媚声不绝入耳,黑暗的京城下,这里仍旧高歌浅吟,一派热闹。

  奢靡而瑰丽,完全不同于宁渊接触到的任何世界,不,说错了,应该是洛宁渊的世界才对。

  如果是墨宁渊,这些情景实在可以说得上是司空见惯,要知道那些乱世里的枭雄可不全是高门贵伐里出来的世家子弟,粗俗无匹者比比皆是。至于这种夜夜笙箫的场所,当初的墨宁渊下山历练时早就不知道进去过多少次了。

  不过,当初有百里和封凌寒压着,她就是想进去玩玩却大多是被反对的。

  宁渊看着这一番好久未曾入得眼帘的盛景,朝面前微笑着望着她的青年愉悦的挑了挑眉,奖赏了一个‘还不错’的眼神便施施然朝路边的小摊走去。

  叶韩看着对面的女子脸上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欣然的表情,神情僵了僵。这种时候带她来这里,他绝对算不上是‘好心好意’,只不过是想看看那女子脸上若是破开淡然的表情会有什么色彩罢了。

  洛家的小姐,从小养于深闺,长于深山,就算是入得京城也甚少出门,宁都艳丽靡乱的地方,只要是女子,就算是洛宁渊恐怕也不会安然处之吧?

  可是,叶韩转过头看着满脸焕容大剌剌坐在小摊木椅上的宁渊,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不过当他转过头看着小摊上的老夫妇畏缩的神情,突然眉色一转笑了起来。

  这样的洛宁渊,倒真是极有趣。

  他抬步走进了简陋的小摊里,照着面前女子的样子坐了下来。

  本来极是热闹喧哗的小摊瞬间安静了下来,刚刚还粗鄙叫嚣的客人刻意坐直了身子,拿着酒碗吆喝的手也慢了下来。

  有一种人天生就有着上位者的气场,更何况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还是两个,显然这两人没有那些野史里贵人与民同乐的良好习性。

  披着纯黑披风的女子只是眼神淡淡的朝着其他桌上的人看了一眼,那些人便都急忙结账远离开来。

  就算是不看容貌服饰,这些人也都看得出这大模大样坐下来的女子绝对出身不凡,至少那浑身的深沉高雅就非一般人望而所及,随后跟进来的男子身上更是带了几分军武煞气,常年混迹市井的人眼力绝对不差,这样的两人深夜相会,他们当然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摆摊的老夫妇显然也是这么认为,是以从一开始就躲得极远,无奈听到那女子扬眉问出的话后,脸都苦了起来。

  “你带我来这,可是有什么特别的?”

  叶韩看着对面女子眼底明晃晃的笑意,转头朝对面的六月楼望了一眼,慢悠悠的回道:“当然有,这里的西施汤圆最出名,听闻六月楼里的纤凤姑娘很是喜欢,宁渊小姐不妨试试。”

  六月楼是京城最出名的青楼,里面的花魁纤凤传闻天生便带有异香,更是弹得一手好胡琴。还未挂牌时就引得京城贵人意动,如今出台仍是卖艺不卖身,是如今整个大宁最出名的风尘红牌。就算是宁渊足不出户,当初清河念叨这京城名宿的时候也听过她的大名。

  六月纤凤,诗琴绝佳,更难能可贵的是那满身风骨矜持素雅,虽有王侯将相万金相待平常也极是难求。

  宁渊挑了挑眉,凤乃百鸟之皇,一介烟花女子敢用其字为名,并且到现在还安然无事,只能说这女子绝对人过其名。

  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的青年,宁渊眼中的眸色一深,别有深意的拖长了腔调:“哦……我倒不知叶少帅如此青睐于那纤凤姑娘。不过也是,红袖添香实乃佳话。”

  “今日既得你相邀来此,我也该送你一份大礼才是。老板,这纤凤姑娘可曾外出待过客?”宁渊头一转,豪迈的朝缩在摊子后面的老夫妻高声喊道。

  “小姐,这纤凤姑娘很少出六月楼,不过……上月平王殿下做寿,也曾请得她出席,小老儿听说那礼钱可是足有千金呢。”

  畏缩一旁的老摊主被这豪迈的声音陡然一惊,但还是伸头接口答道,并且嘴里越说越兴奋。他的摊子一直摆在六月楼对面,每天迎来往返的客人多了去了,消息也就特别灵通,更何况这件事也算得上是前些时日的大事件了。

  这两个客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今日若是招待得好,说不定他和老婆子就可以歇上几个月了,想通了此处,老摊主说得越发殷勤起来。

  叶韩一愣,陡然有种不妙的感觉,果然,他一抬头便看到宁渊朝那老者摆了摆手:“去,老丈,你到六月楼里跑一遭,就说……”

  红衣女子解下了身上纯黑的披风,鲜红的衣袍一时间显得格外夺目张扬,腰间系着的玉环轻碰出琳琅悦耳的声音,她懒洋洋的伸手撑住下颚,笑眯眯的道:“岭南叶韩早闻姑娘大名,于六月楼下诚心相候,还请姑娘芳迹踏足,叶韩不胜欢欣。”

  哐当一声,叶韩手里的酒杯应声落地,伴着清脆破裂声印在宁渊眼底的是那双黑白分明愕然瞪大的双眼。

  “我倒要看看,你这南疆战神的名号是不是真的值得上千金?”不怀好意的声音悠悠的响起,叶韩看着那红衣女子焕然的表情,苦笑的摇了摇头。

  这天下,还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是夜,皇城上书房。

  于深夜被暗卫从宠妃床上挖起来的帝王现在绝对算不上是好脾性,只不过当他听到来人极快的回禀后,脸色迅速变得铁青起来,神情中甚至夹着不可置信的诧异和惊愕。

  “你说什么,庄哲,把今晚的事再说一遍。”

  冷峻的声音比平常多了几分尖锐和颤抖,但庄哲完全能理解上面坐着的帝者现在的失态,哪怕那一幕是他亲眼看到,如今依然难以完全相信。

  他长舒了一口气,头抬了起来:“陛下,今晚有两个北汗探子闯进了渊阁,他们其中的一人懂得一些阵法,但是仍然没有闯进去。”

  宣和帝轻哼了一声,神情明显有些郑重,北汗探子懂阵法,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庄哲听着上面的哼声,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后来属下被人制住,只知道有个前辈出手挡住了那两人。不过,她似乎精通阵法,并且通行无阻的走过了回望桥,行到了渊阁的面前。属下醒来后有检查过,渊阁前面被北汗探子废掉的阵法似乎……比之前更加牢固,应该是那位前辈修补了阵法。”

  庄哲艰难的说完一席话就不再出声,他是暗卫的首领,职责便是守卫渊阁,但他多少也知道一些秘闻,那守卫渊阁的阵法传自隐山,五百年来从未有人能跨过阵法走过回望桥,甚至就连大宁无数代帝者也办不到。

  可是,如今……

  “庄哲,来的是何人?”

  既然封了庄哲的穴道,就绝对不会让自己置于人前,封禄虽说猜到他可能不知,但还是耐着性子问了一句,毕竟这个人的身份实在是太重要了。

  地上跪着的人脸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庄哲垂着眼开始回忆,过了半响才慢慢道:“回陛下,那人一身红衣,模样瞧不明显,应该是个女子。不过……”他磕磕巴巴的接了一句:“那位前辈说若是有人再敢靠近渊阁百里范围之内,她必诛之。”

  垂首站在案桌边的安四倒吸了一口气,脸色陡然大变,居然说出了这种话,那人竟敢将大宁王朝传了几百年的禁地完全一副置若所有的态度,那来的一定是……他转眼朝一旁坐着的宣和帝看去,果然——坐着的帝王转了转手中的扳指,神色变得莫名起来。

  “庄哲,你下去吧,守在渊阁,一步不离。”

  “是,陛下。”

  上书房内一时变得格外安静,宣和帝端起案桌上的浓茶轻抿了一口,隔了半响才听到他有些幽暗的声音。

  “安四,你说……来的会是那里的人吗?”

  “陛下,老奴猜着……”

  “哼,什么时候你也喜欢这些腔调了,说实话。”

  听着宣和帝有些不悦的声音,安四心里一紧,忙躬身靠近了两步。

  “是,老奴觉得八九不离十,要知道百里先主留下来的阵法只有隐山的人可破,应该是他们。”安四的声音有些嘶哑紧张,完全不似平时的安详慈和。

  “说的也是,你还是没有查到隐山的人有接触过显儿吗?”

  “陛下,自九王爷十岁送到东界开始老奴就派密探跟在殿下身边,确实没有隐山的人去找过他。不过现在北汗中人居然会隐山阵法,虽说只是皮毛……但却可说明隐山中人选择的是……北汗。”

  安四极艰涩的说出这句话,然后担心的朝宣和帝看去,陛下一直在等着隐山中人现世,甚至为了吸引他们出来不惜将年仅十岁的皇子送入东界,如今,除了那个古怪出现在渊阁的人外,一切迹象都指出隐山的人选择的是北汗,难道,这天下……

  他急忙剔除掉心底陡然升起的荒谬念头,低下眉不再出声。

  “不会这么简单,今日闯入渊阁的人一定来自隐山,既然她肯保护渊阁,那至少还有转机。北汗……”宣和帝合上手,轻轻的敲击案架,淡漠的开口:“安四,明日便把有人闯入渊阁的事情散到东界去,一定要快。”

  安四一愣,随即恍然,还来不及低应便听到宣和帝有些深沉的声音。

  “还有,过几日把叶韩召进宫来,朕瞧着瑜阳的年岁倒是有些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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