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听你· 五
“那么，汉语拼音我们就全部学完了，大家都记住了吗？”
叶之站在讲台前，问底下的十几个小萝卜丁。
“记住了！”稚嫩的童声齐声答道。
“那大家齐声背一遍韵母和声母表，我们就下课。”
“a,o,e,i,u...”
林以漾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安静看着讲台上的叶之。
风从教室的窗吹进来，轻轻拂起叶之披散的长发。
叶之伸手把头发挽到耳后，露出粉白的耳朵。
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再不见在陵远时冷漠疏离的神色。
温柔，恬静，美好。
“z,c,s,y,w...”
孩子们朗读时长长的尾音落下，叶之宣布：“下课吧，下堂是林老师的数学课。”
安静的课堂顿时叽叽喳喳喧闹起来。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转头看了一眼林以漾，问：“林老师，你为什么也要上语文课呀？你也不会汉语拼音吗？”
叶之闻言看向林以漾，似笑非笑。
林以漾神色缓和地对他说：“对，我小时候老师教的没有叶老师教的好，所以我想跟叶老师再学一遍。”
叶之笑嗔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旁边一个短头发的小姑娘摇头晃脑：“小果子，你真笨，林老师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不会拼音，林老师一定是来看叶老师的！叶老师长得那么漂亮！我也愿意一辈子守着她，看着她！”
叶之和林以漾都愣了一下。
班里的小朋友们哄然笑开。
“我也愿意！”
“是呀是呀，我也愿意！”
叶之哭笑不得：“我这就算漂亮啊？电视上的大明星不个个比我漂亮吗？”
小果子忽闪着大眼睛：“叶老师，什么是电视？”
叶之怔住，嘴张开又合上，不知道怎么解释。
林以漾看她一眼，给小朋友们说：“电视是一种有图有声音的书。”
“哇！！这么神奇！！”
“好想见见电视！”
“我也想！”
孩子们“哗”地一声惊叹开了。
一个文静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开口说：“我好像见过电视，有一次我跟我阿爸去丽江做客[1]，古城里的商店就有。”
“那个啊！我也见过！可神奇！那些电视有这么大。”另一个小男孩伸长手臂比了一个“很大”的动作，“但是我觉得里面说话的人也没有我们叶老师好看。”
“是吧，我觉得我们寨子里最好的人也没有叶老师好看。”
“对对，还有林老师也好看的！”
“我也喜欢林老师，虽然他不喜欢笑。”
......
孩子们自顾自讨论去了，叶之收起课本，无声无息地退出教室。
*******
下午的课结束了，孩子们一窝蜂冲出教室，向食堂跑。
林以漾走出教室，关上门。
转身看到叶之独自站在前面，沉默地望着远方，任由山风掀起她的衣角。
林以漾脚步顿了顿，然后抬脚走到她身边。
叶之仍在出神，没有察觉到站定在身边的林以漾。
“在想什么？”林以漾问他。
叶之这才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
叶之问：“你喜欢小孩子吗？”
“不喜欢。”
我只喜欢你。
“但是你跟小朋友们相处得很好啊？”
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呀，你决定要喜欢他们，我就只好跟他们好好相处了。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唔，他们除外。”
叶之点点头，又沉默一下，沉静地开口：“我在想，我们，还有阿泱，来这里究竟是对还是错？”
“怎么？”
“我们能为他们做的，太有限了，但我们带来的除了知识，还或多或少的，给他们描绘了一个，可能是他们终其一生都无法触碰的世界。
“就像今天的电视，我会无意识地提到这些不属于他们的生活的东西，他们怀揣着好奇，甚至是渴望。
“渴望，却又无法得到，这比不知道还要令人难堪吧？
“吴泱留下来了，可这么多年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我们都只是短暂停留，然后就离开，甚至连吴泱，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决定离开，你看，我们一边给他们画下蓝图，一边却又生生把他们的希望扼杀，这样，比不曾有过幻想更残忍吧？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便不会觉得黑暗难耐，可是因为我见过光明，永远被禁锢在黑暗里，就变得格外绝望。
“林以漾，你说‘支教’的意义，到底是为了满足支教的人的私心，为了实现他们的自我满足感，还是为了给被支教的孩子，带去所谓的‘希望’呢？或许，他们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希望’呢？”
林以漾看她，原来她没有给孩子们解释“电视”，是想到了这些。
而这个问题，他也无法回答，因为他从未考虑过。
是的，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可如果连渔具的用武之地都没有，徒留一副渔具，即使再精美，也不过是让人徒增烦恼罢了。
施舍的人大概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们微不足道的一时好心之后呢，那些仍然在绝望里的人可能会更加绝望，没有什么比让人以为可以爬出陷阱时又重重摔回原地更让人痛苦了。
那么，施予者一时的好心，究竟是为了拯救别人，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帮助别人，快乐自己，不是吗？
然而，在不求回报的善行之后，竟然还会心怀愧疚，这样的心，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善良？
寂静良久，林以漾说：“以漾。”
叶之被他自己叫自己名字的行为弄懵了，奇怪地看他。
“吴泱都叫我以漾，你还在叫我林以漾，可是你叫她都是阿泱，叫大顺也不带姓，还有阮鸢宋昱琦。”
......叶之联想到了黑人问号脸，他关注的重点为什么这么清奇？
叫大顺不带姓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姓啊，再说拿小鸢和琦琦做对比真的合适吗？我叫司玮、宋昱臻也是连名带姓啊。
不过大顺到底姓什么来的？
.....等等我为什么也被带跑偏了。
叶之内心的迷惘一时间烟消云散，只留下满心的无奈。
林以漾看她的脸色缓和过来，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叶之看他的神情，恍然明白，什么嘛，真是另类的安慰人的方式啊，不过确实很有效果呢。
这算是...我有特殊的安慰人技巧？
叶之也淡淡笑了。
林以漾说：“你看这前面。”
叶之顺着他的话远眺过去，青山绵绵，天高云淡，景色极佳。
林以漾继续说：“只有山和天，山连着山，这儿的人能到达的，除了山还是山。
“但是，谁说他们不想知道山外面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在你的描绘之前，他们一定就有了幻想，你不过是帮助他们印证自己的幻想是对还是错。
“你是让他们了解到了他们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或许他们确实也一生都无法接触到它们，但这未必是坏事吧，至少了解之后，他们多了一个选择，要不要尝试去接触的选择。人类对宇宙不也是一知半解，可真正感兴趣的人从来没有停下过探索的步伐。
“如果说一个人在饥饿里濒临死亡，而我在他死之前为他提供了一顿饱餐，暂时拯救了他的性命，或许之后他还会继续挨饿，直到下一轮死亡的到来，那我的行为不是让他再经历一次痛苦吗？所以我做得到底是对还是错？从这个角度我没法给出答案，但我知道他选择了吃我提供的饱餐。
“他接受了不是吗？所以除了他，没有人能替他决定生死，他既然接受了，就说明至少在那一刻，他是需要帮助的，因为谁也说不准，他饱餐一顿之后，会不会就遇到一个良机，助他脱离苦海。
“这里，或者还有其他地方，也许确实是支教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长久停留，但是，你们终究是让这些孩子不一样了，也许哪一天，他们就有机会一飞冲天，而不正是你们预先给了他们飞翔的能力吗？”
叶之听完，没有作出回应，但似乎松了一口气，她看着林以漾，眼里有狡黠的光：“你平时话那么少，没想到说起道理来，也能一套一套的。”
林以漾看她，回敬道：“你不也是，很会讲故事。”
叶之想到自己在火车上那些絮絮叨叨的话，脸上升起一阵羞赧的热意。
“你来这以后，变了很多。”林以漾继续说“唔，应该说，在来这儿的路上就开始了。”
“是吗？”眼前晃过吴泱灿烂的笑脸，孩子们灿若星辰的眼睛，还有大顺以及热情接待他们的寨子里的居民。
“可能吧，这里让人没那么多顾忌。”叶之笑得温软。
“以前你在顾忌什么？”林以漾看她。
顿了顿，叶之回答：“人总有许多顾忌不是吗？”
还欲再聊，吴泱突然出现在两人身边：“聊什么呢？叫你们也听不见？睡在一起大半个月了还没说够？”
叶之瞪她：“说什么呢，没个正形。”
“哟哟，脸红了脸红了，喂，你们不会真的做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了吧？”
“没！有！你快闭嘴吧！”
眼见叶之要恼羞成怒了，吴泱笑说：“好啦好啦，不逗你了，今天黑子大哥家请吃饭，快走吧，别让人饭菜都等凉了。”
“....我们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来蹭吃蹭喝的？这是要把整个寨子的人家都吃一遍？”
“哈哈哈，这里人热情嘛，再说了，他们不是想着感谢你们吗，拿不出什么其他东西，只好做顿可口的饭犒劳你们咯~”
说着率先走上前：“别废话了，快跟上。”
走两步，又回头冲叶之挤眼睛：“其实我知道你们没有不可描述，屋子隔音差，你们有什么动静我们肯定能听见~”
“......有完没完！！”
“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
......
*******
在热情的黑子大哥家被灌了不少酒，林以漾坐在山头的石头上，微风拂面，酒意一点点消散。
叶之也是来山上醒酒的，正值盛夏，晚风还带着一些阳光的温度，十分怡人。
转过一棵树，便能看到山顶的大石，此时上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叶之走近了，看清是林以漾。
“阿漾，你也在啊。”一声轻柔的问候。
林以漾的心跳滞了滞。
白天一个小小的玩笑，她还是放在了心上。
虽然他得承认，那是顶着玩笑皮的真心话，他想要她亲昵的称呼，那代表了她的接受和认可。
林以漾对她笑：“嗯，过来坐。”
虽然是在夜里，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清晰地映出林以漾脸上的笑。
叶之走上前去，挨着他坐下，隔着一拳的距离。
“我说的没错吧，这里的星空很美。”
“对，还能看到银河，我以为那是只存在在天文书里的东西。”
接着便是沉默，夜太静，即使有风吹过，有枝叶摩挲发出的轻响，有蝉声与蛙鸣，但谁也无法否认，这夜色静得让人心安宁。
两人的呼吸间夹杂着轻微的酒意，轻轻浅浅，缠缠绵绵。
明明酒都要醒了，现在又觉得微醺了。
林以漾低声开口：“愿意说说吗？”
“嗯？”
“你的故事。”
又陷入了寂静。
许久，叶之轻声说：“我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林以漾的心沉了沉，还是不行吗，刚才她叫自己“阿漾”，还以为他对她来说，已经不一样了。
“但是这个故事可能有点长，我说的不好，你还愿意听吗？”
叶之看进他的眼睛。
她眼神明亮又清澈，像是映上了天上的银河，煜煜发光。
“愿意，你讲，我就愿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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