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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三章 欺天大阵


  却永远不知冬雪的萧然。那一吼中,他撞破了一层天幕,忽然看见了掌握天下的人,这才是他的敌人!


  “一言为定!”


  “很好,”嬴无翳缓缓绽开笑容,“不怕死么?”


  “我敢来,就知道自己未必能活着回去。”


  “哦?”嬴无翳眉峰一挑,“你,几岁了?”


  “十七。”


  “如果代代都有你这样的年轻人,那么天驱也许真的不死。”嬴无翳沉吟片刻,赞叹一声。


  “阿玉儿,”嬴无翳转向自己的女儿,“他接下我这一刀前,我令你守在他身边不得离开。你是我的女儿,不能败坏我们嬴氏的家风。”


  离国公主用力点头,冷冷地看了姬野一眼,就像看一个死人。她不曾看见父亲的霸刀之下有过活口。


  “给他一匹马。”


  一名雷骑从后面牵上备用的战马,驱赶到姬野身边。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好马,马鞍上一应俱全。


  嬴无翳策马走到距离姬野两丈处停下,左手从斩马刀上移开,缓缓一比:“请!”


  这是武士正式对决的起手势,嬴无翳身为公侯,竟然做得一丝不苟。


  姬野从马鞍上捞起皮绳,将离国公主双手背后捆绑起来,一把推在草丛中,而后提起了虎牙翻身上马。长枪一横,他的左掌劈斩在右腕上:“铁甲依然在!”


  风从北方吹来,苍白低郁的天空下,长草不安地起伏。乱世霸主和无名的下唐武士兜着战马缓缓转着圈子,嬴无翳不戴头盔,一头褐色的长发在风中乱舞。他低着头,仿佛沉思着什么,姬野灼热的目光凝聚在他掌中的斩马刀上。


  “依然在?”嬴无翳似乎是喃喃自语。


  他忽然纵身而起!嬴无翳魁梧的身躯竟然蹲在了炭火马的马鞍上!


  “他是要……”吕归尘惊呆了。


  “姬野!下马!下马!”息衍大吼。


  姬野已经没有机会下马了,他只能不由自主地抬头。嬴无翳双脚一蹬,在马背上借力,再次腾起。巨大的身影在半空中有如巨神降临,嬴无翳雷霆般大吼,斩马刀劈空斩落!


  这已经不是武士的搏杀,不是放马冲锋的豪迈,而是市井中年轻人般的搏杀,用一切的手段,只求取胜。嬴无翳借了马背的高度跃起,凌空扑过两丈,将凌空而下的重压合并挥舞长刀的力量,以求一击杀敌。霸道的刀势长天大海一般,令姬野几近窒息,那一刀好像要将姬野和大地一起劈为两半。


  姬野亲身站在凛冽的刀锋下,才明白嬴无翳何以胆敢许下放他离开的诺言,因为其实他根本没有机会。吕归尘的惊呼,息衍的大喊,此时的一切都来不及救姬野。等到声音传进他耳中,斩马刀早已将他分成两半。


  唯一能救他的是他自己!在连山般压下的刀势中,乌金色光芒逆冲直上,姬野和嬴无翳一样甩脱了马镫。面对嬴无翳连山般的刀势,他逆山而起。


  没有人能看清那瞬间的变化。只有一声金铁交响,姬野所乘的战马忽然前驰两步,齐腰断成了两截。血光暴现中,虎牙枪盘旋着飞出数丈之外,斜斜地扎进大地。姬野有如断线的风筝,直坠而下,满口的鲜血直喷在草丛中,将秋草染得鲜红。


  嬴无翳落地,长刀一横,默然不语。


  “姬野……”吕归尘完全呆住了。他看见了嬴无翳的霸刀之术,以他的眼力,却看不清姬野如何封住刀势,刀上余力又是如何斩断马身的。


  他想起老师的话来,这才是真正战场的武术,没有切玉劲一拖一斩一落的优雅和犀利,只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杀气,杀气里狮子怒吼!


  姬野努力地睁开眼睛,周围都是一片血红,他向着周围摸索,却找不到与他形影不离的长枪。远处的吕归尘像是在喊什么,可是他听不见,耳边只有一片空白,好像世界上所有声音都被抽走了。


  初阵四(4)


  “我死了么?我……”姬野用尽全力要撑起身体,从左臂到腰间的剧痛令他几乎晕厥。


  “我……还没有死!”奇迹般的意志又回来了,像是藏在他心里的、不屈的幽灵。它还活着,也没有离去,就像过去那样,再次撑起了这个年轻人。


  雷骑们惊讶地看着这个年轻的武士。嬴无翳的一刀虽然被他格挡,但是刀劲透过长枪,他的左臂分明已经断了,虚软无力地垂在一边。但是他依然挣扎着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他的头在落下的时候擦破了,鲜血染红了他的脸,让那张年轻的脸看起来格外狰狞。那双纯黑的眼睛中似乎是一片空白,可是盯着那双眼睛看过去,却令人心头为之一寒。面对这个奄奄一息的敌人,却没有雷骑敢上去取他的首级。


  “让我来!”雷骑中一人策马而出。他腰间铁链一响,马刀被高举过顶。


  “慢!”嬴无翳一声断喝。


  已经晚了,马刀向着姬野的顶门劈落,那名雷骑忽然看见满面鲜血的少年抬起了头,疯狂的杀气扑面而来。姬野迎着刀锋,全身撞进雷骑的怀中,马刀深深劈入他的肩胛。而雷骑觉得胸口一凉,而后如同火烧,全身顿时失去重量。


  姬野用尽全力拔出青鲨,滚烫的血染红了他半边衣甲。他像一只末路穷途的恶虎,用它最后的力量狠狠地瞪视着自己的敌人,却已经无能为力。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天空是黑色的,一直压到他的头顶,上面有血红的流云飞驰。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忽然踩到了什么,一头栽倒。


  朦胧中身边有一个温暖的身体,带着些微的香气。姬野擦了擦眼睛,可是看不清,他的眼睛里天和地都在旋转。是羽然么?姬野问自己。应该是羽然,否则还有谁?姬野觉得温暖了一点。他战栗着抱住羽然,把脸贴在她颈边,摩擦着她细腻的肌肤。


  “羽然,”他口里的血慢慢地滴下,“我们走,我们快走。他们要……杀我。”


  羽然只是在他怀里拼命地挣扎。


  姬野茫然了,他又觉得身边的不是羽然,是一个女人温柔地怀抱着他。她身上的气息如此的熟悉,从很久很久以前传来。


  “野儿……要好好活下去啊,”似乎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头,“即使像狗,也要活下去……”


  “放肆!”咆哮声震醒了姬野,他的意识忽地回复了几分。


  他怀中抱的不是羽然,而是那个英气艳丽的离国公主,此时公主的脸上已经全无人色,只是扭动身子竭力挣扎要避开这个恶鬼般的少年。姬野手一紧,感觉到了掌中的青鲨。


  “不要过来!”他用尽全力把青鲨横在公主的脖子上,“不要过来!”


  “你已经战败!”嬴无翳勃然大怒,“难道天驱的武士,就是这样的贪生怕死,不知羞耻?”


  “羞耻?”姬野的面孔扭曲,“你们那么多人……都要杀我。你们所有人!羞耻……什么叫贪生怕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的!为什么说我贪生怕死?我要活着回去!我要是死了,谁也不会管我,谁也不会管我的!”


  鲜血在不断地流逝,刚刚回复的意志又随着血流失。姬野的话最后变成了咆哮,嘶哑的吼叫。


  离国君臣哑然无言,雷胆营数十名精锐,失手于一个十七岁的下唐少年,乃是二十年不曾有的耻辱。嬴无翳霸武九州,刀下胜一个无名的武士,也绝说不上荣耀。他们却不明白,姬野其实并非在对他们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对谁咆哮。


  他看着周围的雷骑,觉得那些军士的面孔像是昌夜、像是幽隐、像是雷云正柯,更像是一些他似曾相识的人。所有人都对着他狰狞地笑。他站在无尽的黑暗中,整个世界都在一片茫茫的寒雨里,脚下一片鲜红在流动。


  “野儿……要好好活下去啊……妈妈要看着你活下去……像狗一样也好啊……”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对他说话,有一双温柔的手就在他身后梳理他的头发。


  初阵四(5)


  他用尽力气回头,身后为他梳头的白衣女人缓缓化为空虚。他忽然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为他梳头的女人,已经死了!他提着染血的刀,独自站在黑暗中,这个世界如此的寒冷。


  姬野的身体一阵抽紧,青鲨在公主的脖子上划开一道血痕。


  “慢!还可以商……”嬴无翳大喝,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他十九岁称侯,双刀杀人无数,平生遇强更强,从不曾在敌人的要挟下屈服,自负可以和忠心于自己的武士们共存亡。当着手下将士,“商量”两个字他无法出口。可是敌人手中的,偏偏是他最钟爱的女儿。


  五千离军在这场寂静如死的对峙中束手无策,四周只有风声,萧瑟的风拉扯着衰败的野草。一个低低的哭声响起,哭声渐渐亮了起来,跟随风一直远去,悲切又凄凉。


  手上微凉的泪水让姬野清醒过来,他用力拧过公主的脸,看见那个蛮横的公主泪流满面。公主一边哭着,一边看着十几步外的父亲,她想喊什么,可是嗓子已经哑了,怎么也喊不出来。姬野再去看嬴无翳,乱世霸主的脸上竟也透出苍凉之色,一只手向着他伸出来,像是要说什么,可是却久久不能出口。


  此时手掌万民生杀大权的嬴无翳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姬野怔怔地看了许久,嘴角忽然有一丝惨淡的笑容。原先直冲顶门的杀气和血性此时都消退下去,比方才更深却更平静的一种绝望慢慢笼罩了他。乱世霸主又如何呢?掌握了再大的权力和威严,也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活下去。


  可这世上,并非每个人都能活下去。


  姬野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一把丢掉了青鲨,狠狠地一脚蹬在公主的臀部,将她踢了出去。


  “你滚!你滚!”姬野干涩地笑着,笑声中满是空虚。


  “好!”姬野抹去自己脸上的鲜血,缓缓坐下,“你们谁来杀我?”


  “姬野……姬野!”吕归尘大吼,他拉着腰间的影月,他的身体前倾,像是随时要冲出去。


  “世子!世子!没用的!”息辕拉着他的手臂。


  短暂的犹豫后,两名雷骑兵闪电一样欺近了姬野的身旁,一人以身体翼护公主,另一人猛一咬牙,马刀全力斩落,再无半点疏忽。战刀临头的时候,姬野猛地抬头,看着死神劈顶落下。即便是死,他也要亲眼看着自己如何死去。


  一道火影疾闪而过,“叮”的一声,斩马刀平贴在姬野的头上封住了这一刀,嬴无翳带马停住。


  “公爷!”雷骑急忙翻身下马。


  嬴无翳面无表情,一刀削断了女儿身上的皮绳,将她抱上炭火马,又回头去凝视端坐在地上的少年武士。姬野正扬起头,此时的东陆雄狮和来日的君王目光相撞,姬野没有回避。


  嬴无翳的长刀挂上了马鞍,他一转身,火色的大氅一扬,逆风离去。刀骑武士跟随在他身后按刀戒备,骑射手在最后压阵。远处的吕归尘长舒一口气,正要带马而出,却被息衍按住。下唐轻骑缓缓推进,弩手的队形紧随其后。中间地带一片空旷,只剩下姬野强撑着身体坐在那里。


  “父亲。”公主惊恐未定,双手勾着父亲的脖子,面颊贴着他的胸铠。


  嬴无翳轻轻抚摩女儿的头:“毕竟是女孩儿啊。”


  “真的不杀他?”谢玄策马贴近嬴无翳的身边。


  嬴无翳摇头:“等将来吧。”


  “只怕会是将来的灾祸吧?”谢玄感喟一声,并不再劝。


  “天驱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嬴无翳忽然拉住战马,回身喝问。


  “姬野,荒野的野。”


  “荒野的野……好!有朝一日若是成为名将,”嬴无翳大笑,“就来和我争夺天下!”


  初阵五


  胤成帝三年,八月十七日,燮羽烈王与离公嬴无翳相遇于殇阳关外五十里的涩梅谷口。


  大燮初年,茶坊酒肆里最流行的几段说书之一就有《涩梅谷霸王奋刀》一章。说到这里,先生们无不眉飞色舞唾沫飞溅,仿佛挥袖之间五千雷骑冲锋陷阵,帝王们刀剑纵横。孩子们也喜欢听,喜欢听霸主和皇帝旗鼓相当,惺惺相惜,他们相约于若干年后决胜东陆,而其中一人真的成了东陆的主宰。


  可是那场意外的决战在史书中的记载却是极简约的,《燮·河汉书·威武王本纪》说:“成帝三年,八月十七,王出殇阳关,帝出黯澜山涩梅谷口,终相遇。阵前相决,王惜帝之才,收刀北向而去。帝年二十二,初起野尘之军,语项太傅曰,‘我遇王,而知天下偌大’。”


  而此时狮子的骨灰已经沉没在越州的流水中,而皇帝高坐在太清宫的帝位上,目光空洞地越过重重云天,去向没有尽头的远方,他的脚下,万臣驯服。


  军之王一(1)


  成帝三年,八月十八。


  紫尾的鸽子扑啦啦振动双翅,掠过澄澈的天空。


  鸽哨声清锐地响了起来,鸽子在空中骤然翻折下降,收敛羽翼,轻盈地落在吹哨人的手指上。它鲜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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