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落单

　　

　　天界所在，是位于真正的云端之上。

　　钧天门后，千级玉阶，九重楼阙，无边无际。饶是万分的宏伟壮阔，却少了媲美人界春时的万象景致写意生机；视野所及，无一处不是云海堆涌，白雾袅绕，衬得宫殿冷冰冰的，花草树木如何增色，也都显得极为不真实。

　　“上、上君──？”

　　“……臣等不知大人要进宫，有失远迎，还请上君恕罪！”

　　“上君万福！”

　　勾陈上君显然在天界是很有地位的。虽她一副飒爽利落的装扮，但那张温良无害的少女容貌，还真是生的十足纤细柔美，不染尘霜，哪里有一点武人的气息？实在很难把她与万神天将的主人兜在一块。

　　还记得前番我初初与假清廉相识时，也是如此相似的景象。

　　那人颜若冷玉，高凛姿态亦如玉山巍峨不倾。虽满面噙笑，丰神更胜莲开，却未进得眸底，任是一眼恐怕都吝于落在对他殷勤执礼的奴仆。

　　反观勾陈上君，莫说她也是个美人，挺秀如松竹的纤瘦身段透着一骨子柔软，面若桃李，生得眼尾上挑，唇角微勾，一双藏着星辰的眼眸还甚是迷人，看起来亲善近人，便是不笑也似在笑，独一股慵懒气息不知打哪儿来，竟像才刚睡醒似的。

　　她笑对众人，只道：“无事，不必如此惊扰，你们继续你们的工作罢。”

　　“上君大人多年不曾进宫一次，属下岂能怠慢！”

　　“就是，快来人──还不快去知会诸位大人一声！”

　　“敢问上君，您身后这位仙子是……”

　　众人又兀自惶惶恐恐恭维几句，勾陈显是懒得应付，见我被问起，叹了口气：“都说无事了，你们还真是固执。此人是我亲随，如何行事也是听我令下，你们要有疑问，也不是不能，问她便是。”

　　……她居然把矛头丢给了我！

　　我微微惊讶，但见众人当即一致地齐刷刷看向了我，我正愣神呢，见那勾陈也跟着朝我看来，笑道：“小丫头，妳说呢？”

　　我心说她若早看我不顺眼又何必救我；就是想看我死得更惨一点也毋须拣在这时便揭穿我。遂我估摸着此等身份之人，便如假清廉一般，无非都是嫌天上岁月过得太过久长无聊年年闲着无事可干，才想要拿我取笑作乐。

　　既然没了生命之危，我又有何好顾忌？遂我声色不动，严肃地给他们一福，不卑不亢地答：“小仙惶恐，秉诸位大人，我家上君既久久才上天宫一次，当然有他的打算──然，便是小仙得了上君首肯也断断不敢僭越直言；更何况，小仙身份何等卑微，又哪里能得知上君大人的心思？我一介亲随，不过就只是听上君大人的命令办事……其他的，就是想破了脑袋，小仙也是浑然不明！”

　　此话言下之意便是，不说我知道也不能说啊～上君就带着我来啦～你们要有疑问净拽着我也是肯定得不到答案咯～

　　“这……”

　　“可──”

　　众人犹且不依不挠。

　　“噗。”但接地气的勾陈上君再次笑了出来，音声朗朗：“得、得得，不就是给那青莲探病么，犯得着这般穷追不舍？要通报是吧，那也顺便帮我捎了这句给那些人听吧──”

　　众人无不倒抽了口气，“上君……？”

　　她依然笑得温煦和善，环视此时诚惶诚恐的众人一眼，语声清浅，却是冷漠之极：“我勾陈便是极为不喜天界这七七八八的规矩才不爱来，连防自家人都像在防贼一样，还说不敢怠慢，岂非当真可笑！”

　　“上君息怒──！”

　　转眼又是砰砰连声骤响，跪了一地，只余我一个犹然立着显得很是突兀。却也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跪了。

　　我就不明白了，侧眼望去，勾陈上君还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和善模样，哪里有一丝怒意？但想没准这冷漠几分的话声便是发怒的前兆，他们会这般一惊一乍似也情有可原。

　　亏得勾陈上君这一发作，本来作势欲跟过来的几个神仙也都被阻住了，愣是伏在地面上，被再不吭声便转过身的上君远远地抛在了脑后。

　　我忙着追上。

　　这天上宫庭竟比兰明、莲华二宫都要繁复，弯弯绕绕的，没几下我便晕乎了，但那勾陈上君却在没人带领下，也是如入自家闲庭般，轻车熟路。本来一路上也是遇到不少个看门守殿的神仙，却不知怎的没一个再敢出面拦下。

　　“……妳倒是没半点好奇？”她忽然问我，脚步挪移未止。

　　我愣了愣，不解道：“好奇何事？”

　　“好奇我勾陈上君为何长年皆未曾入此天宫，并让那些人如此忌惮。”

　　我想了想，老实道：“不瞒上君，小仙也才方上界没多久时日，该晓得不晓得的事有很多，不该晓得的事更是连想都不敢想──小仙固然不知上君所言到底是该晓得还是不该晓得之事，唯有不该多嘴一点最是清楚。”

　　这句话说得隐晦，其实意思就是这事既与我没什么相干，又有何好好奇？三岁小儿都该晓得好奇心坑死仙的道理。

　　“妳说得不错，是我胡涂了。和一介小仙瞎说这些作甚？”她轻声笑了笑，也显然没有什么想说故事的打算。

　　一路又不知拐了几个回廊、撇下了多少侍卫，几乎是到得后来我才猛一惊觉，并非是众人见她要让，而是压根儿连她我二人的影都没瞧见自然不会阻拦。估计是捻了个什么隐身的诀，竟连带我的气息也消了去。

　　我虽身负锦离灵物，发动隐术尚且瞒不过她与万神天将，眼下虽不能肯定她也同样是用了隐术，但肯定是倚仗本身修为之高，轻易冲破了此地一应该有的禁制。

　　随后她脚步停在了一幢宫楼的位置，我抬脸后，便不由瞪目哑口。

　　原因是那建物的外观模貌与周旁景色，无一不与莲华宫差相彷佛，也确实乃至于牌楼上的匾额所书也都是莲华宫三字。

　　“就送到这儿了──”她转过眸来，笑道：“里头的路，既是亲侍，妳当很是熟悉吧？”

　　我有点奇了，“上君妳既然都来了，难道不也顺便进去看看？”顺便若是进去遇上什么人找麻烦也正好有个靠谱的上神帮我解决。

　　勾陈上君似乎洞穿我的心思，柔声劝慰道：“妳若是怕有人找妳麻烦且不必担心，如今莲华宫内非比平时又有谁会注意到妳？妳不是一心一意说要来这照看妳家上君么──妳若是有那本事，莫说是本上神，便是连天帝天后都不会阻妳一分一毫。”

　　她这话还真是说得蹊跷，我原本都要进去了的打算顿时收住，正又想多问她几句，却孰料她冷不妨朝我伸手过来，一举重重地拍向了我的背。

　　“上君……？”我踉跄几步，说也奇怪，那望前的推力竟全然收势不住，为稳住身子不倒下，只得再望前踏了一步又一步。

　　勾陈上君这一拍，竟尔将我整个人生生地拍进了这天界的莲华宫内。

　　再回首，门口竟已再无人烟。

　　耳畔却是传来一声甚是冷漠的笑音：“妳若真是青莲亲侍，那自然找得到妳家君上；但若不是，狂言欺蒙本上神一罪，也确是万死不值。能有幸折在此处，也着实不算太委屈妳。……希望还能再见到妳了，有趣的小丫头。”

　　……呔，不是吧，这上君就这样把我给扔下了？

　　我呆愕之余，心里颇觉气愤，但两腿一迈又顿在了那里──既然都已走到这步，焉有半途而废之理？遂我又堪堪将半踅回去门口的脚稳当当地收了回来，朝宫内方向站定。

　　多么熟悉的景色。便如当日那人凛然独立于丹陛之上，一声令下，千人望风归顺。我微一仰首，瞇起眼遥遥望向而今空无一人的大殿，明明是如此熟悉。

　　──却无一丝莲香。

　　我心神略凝，这才真地动起了步伐，朝宫里走了进去。

　　……

　　当我觉察到哪里有一丝不对劲的时候，我已经迷了路。

　　我初初本以为是我太久没回，又加之眼下是非常时候，这路记得不熟不慎走错也是情有可原。但，就在我走到尽头发现回到同一地方，而我之后拣的任一条岔路，最终也都是在重复兜圈的情形下，我便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这里没有莲香，也就没有莲池。

　　没有莲池，自也没有那傍池而建、次第环绕的红楼屋宇──里头涵盖的不只有假清廉的书房、自也有我与他比邻不远的寝居。

　　尤其是这里放眼望去还真真都没有任何人。我从原本的小心翼翼不愿被任何人发现，转而对这样虚假无声的地方感到一丝后怕，恨不得至少有个人在，让我知道这是哪里。

　　“谁啊……来人啊！有人在吗？”

　　“勾陈上君！妳真走了么──？”

　　“这里有没有别人在啊？！”

　　我边是一径的疯喊，边是慌乱地在这重复的一个空间里来回兜转，数不清是十几二十次……又或是更多。当所有时间都失去意义，到得最后，我已然不知所谓地跑了起来，汗流浃面气喘已极，甚至说不出话来。

　　──然后，就在我这般措手不防的情形下，天突然就黑了。

　　恐惧便如暗幕铺天盖地罩了下来。我胸口一塞，那感觉震得令我魂神俱碎几欲窒息。

　　我怕黑……

　　师父……

　　伸手不见五指的视野内，无存一缕光。冰冷彷佛伴同着黑暗中的无数小蛇自四面八方朝我爬了过来，嘶嘶张扬着吐信，引得我一次又一次地颤抖。

　　我猛闭眼，环抱住自己的脑袋，极尽所能蜷缩起自己，却一点也不敢再移动，最后只能无助地跪了下来，忍不住呜咽出了声来：“师父……你在哪……微瑕……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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