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章. 剑名妖决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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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造一把剑大抵需要经过六个步骤，再高明的铸剑师也不敢违背此理，原因无他，便是由于这系铸剑祖师爷苟冶子巨著《炼金志》明言所载，纵使后世又出了南宫术与苟尧子前辈这两位同列天工级的大才，然而就连他们也不敢妄言“过于苟冶子”而只敢说“有荣于苟冶子之后”，更不必说那些无名小卒和微名小兵了。
世人皆知《炼金志》分上下两卷，上卷多为对前人学说著述试炼之后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产物，而上卷开篇之语便是直接摘录一位佚名人士的话来概括整个铸剑过程，置于卷首用以提纲挈领，文字如下：“刑（型）范正，金锡美，工冶巧，火齐（剂）得，剖刑而锻打，终成莫邪已。然而不剥脱，不砥厉，则不可以断绳；剥脱之，砥厉之，则劙盘盂，刎牛马忽然耳。”
翻译其文，便可知六道步骤分别是制作供浇铸用的型具模范、调剂铸剑的材料、熔炼铸剑的原料、将熔炼成熟的液体浇灌入型范、卸去铸范锻打锤炼以及最后修治加工。
如今铸剑室内正在进行的便是第四步工序，已然将铁水浇注之后，待慢火温焰熬制下逐渐冷却成剑胚。
“咳咳咳！”
被烟气熏呛得灰头土脸的云鬼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她之前在家族中虽然过的不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嫩蕊新蕾般备受呵护的娇贵生活，然而起码也是吃喝随意来去潇洒，至于洗衣做饭这些活计自然都从无沾碰，又何况生火鼓风呢？
是以她即便只是重复着推进拉出风箱把手的简单动作，可还是总不得其中要领，常把薪柴木炭的浓烟带出来烘在脸上，可怜她一张白皙如纸似棉若云彩的水嫩脸蛋，此时却灰渍纵横得好似一只小花猫。
她呛得眼泪都辣出来几滴，举起手背就去磨蹭，不过只是徒然又添两抹灰痕，兴许是知道自己脸上已是阡陌交错不雅得紧，她始终低着螓首不去看桌边炉前几人，尤其是那个白衫素净的少年。
忽然一个白色纱帕闯入眼帘，小花猫抬头一看，原来是已经问完了所有疑惑的白衣少年递将过来，耳边是他的话语，未完全经过变声期的嗓音仍带着干净透澈，偏又增了温缓醇厚，使人闻来倍觉悦耳：“去擦擦吧，接下来我做就好了。”
小花猫脸色如常，心里的半分尴尬和半分欢喜则盈溢激荡得难以自矜，她冷淡“嗯”了一声，接过纱帕就背过身轻柔搽抹起来。
那半分尴尬的情绪在擦拭过程中达到顶点，而在擦除后就已被那半分欢喜排挤消弭得一干二净无影无踪，可能是用力大了点，以致她的脸上犹带着红晕，语气也热暖了些：“我……这丝帕脏了，等我清洗后再还给你。”
苍天坐在木墩上鼓着风箱，一拉一推极有规律，风声有节奏地呼啸着，仿佛呼吸吐纳一般余韵绵长，他听到此话，轻声调笑道：“不必啦，劳云鬼姑娘大驾本就过意不去啦，怎还敢得寸进尺呢。”
云鬼双手负于身后，两根食指搅绕着丝帕，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反而好奇地看着苍天的动作，目光湛湛问道：“是不是鼓风箱还有窍门，怎么我总被熏到？”
被她一岔也忘了索要回那件“重要”的丝帕，苍天笑道：“无他，惟手熟尔。”
龙展堂闻言却丝毫不留情面地当场拆穿道：“你小子赶紧打住吧，这话你大哥二哥说起来还有理有据，至于你嘛，嘿嘿，不就是仗着自己记忆好，看你大哥做了一遍便照猫画虎嘛！不过也别说，你这只猫画得倒有九分形似、八分神似。”
苍天讪讪一笑：“嘿嘿，记性还不错还不错！”
云鬼匪夷所思，震惊道：“过目不忘？”
也难怪她如此大惊小怪，虽说修炼之人体魄武力远超常人即无法修炼的普通人，然而精神智力却无明显高下之分，当然缘于强大实力而造成的资源分配极其不均，因此知识、学识、见识等差距最终极端化自是不可避免，这也是苍天那句“禁绝天下灵气，以使众生皆不得修炼，因是众生平等，无有高低强弱”宏愿之起的由来，不过这些差距终究是可以改变的，不似神智禀赋这般天生而定。
而愈高等级的玄功心法也愈发的晦涩难懂，绝非资质平庸之人可以领会习得，单说人体十二经络七百二十穴，玄功心法运行经何脉过哪穴，次序不一便又有无数个排列组合，要知道万一记差行错的话，轻则走火入魔头疼脑涨，重则前功尽弃修为尽失，仅此一项就令得不少修士吐血三丈，又遑论哪位修炼者只靠一部玄功便能独步天下了？
故而，苍天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委实是不可小觑，至少修行路上可以比旁人快得不止一倍，云鬼已算天赋奇好、记忆力奇佳，不过相较之下也不得不感叹“上苍”厚此薄彼，呸，本姑娘可是魔族人，要感慨也是感慨“上天”所托非人嘛！咦，话说这家伙不就是苍和天的后辈子孙吗，更有传言称他胸前还有天魔帝篆印在身？
想到这里的云鬼欲哭无泪，敢情人家这是关系户，关系杠杠硬的关系户……
云鬼那悠悠飘远的思绪又悠悠飘回，醒过神后才发现苍天早已停下了手中动作，此时正站起身凑上前去。
只见三人围在炉口，炉壁大开，便有燥热气息随之而来烘炙焙人，透过壁门可见炉内火势已弱，只剩细微纯青色火苗不时腾跃其间。
炉火纯青，剑胚已成。
龙展堂立在炉口正前，双手作托捧状，赤殷火焰自掌心倏忽一下蹿涌而出，汇成一簇燚焱之团，随着他轻吟一段控火术法诀“烨烨火星，故我之菁，顺吾尊令，幻衍汝形”，两团火焰丝丝缕缕翩翩袅袅，翻滚流转间就变成了手爪一般的形状，而后抓向炉火内蕴有剑胎的铸范。
铸剑的每个步骤都重要无比，而工序之始的铸范更是要求精细慎微，绝不是随而便之剖出一个器形就可以，最起码的标准便是规整而谐调、匀称而美观，同时还要为以后的装饰打下基础，如剑体上铸出的花纹和铭文，都必须预先在剑范的内壁上刻镂出阴阳相反的纹路，否则剑成之后再凿刻其上会大为损耗剑身的坚韧度和流畅感。
然而此剑还需千锤百炼的锻打，因此并没有雕花刻字，刨除陶模之后，一柄乌漆墨黑的斑驳剑胚便现于人前，剑柄造型古怪，剑形上窄下宽，剑身粗糙莽钝，剑势沉重无锋，若不是隐有微光熠熠含辉，简直毫不起眼。
突然云鬼轻咦一声，不解问道：“这怎么有一个小孔啊？”
原来于剑格中央处竟有一直径寸余的圆形孔洞存在，通透贯穿，周圆规矩，显然不是偶然如此。
晓得云鬼未曾看到“妖决”的形制图，龙展堂浓眉一挑，面露得色和倨傲，大拇指朝向自己，咧嘴笑道：“嘿嘿，自然是嵌珠融灵啦！”
小姑娘今天第二次大受震惊，一双桃花眸子瞪得滚圆，估计连那寸余圆孔都装容不下，约莫是看不过龙展堂的得瑟嘴脸，不想长他威风，便狐疑道：“融灵至少是灵师级铸剑师才能做到，你……嗯？”
被瞧不起的老人嘿嘿一笑，不解释也不反驳，伸手入怀取出一枚核桃大小的金色弹丸，其内金漩流转，金光涌淌中依稀可见一龙兽顶天立地作引吭嘶吼相，栩栩如生。
他脸上嬉笑表情尽去，换上了一副云鬼从未见过的肃容，以致他们三人亦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起来，连喘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发出丝毫细微声响都干扰到老人。
龙展堂面凝眉重，先是将金珠镶在圆孔内，而后左手托剑身，右手屈指如钩纵甲若刀，随着他嘴唇翕动，蜷曲起的食指指甲尖梢上“嗖”地燃起一豆炽焰，轻舞摇曳中，焰色缓慢地加深，由淡黄转为深黄，再转为橘红，最后化为殷红，浓艳如血。
老人深吐一口浊气，气中含燥息，而脸上已是大汗淋漓。
红炎在指尖跳跃着，寂静无声，周遭的空气却扭曲得透不出背后物貌。
他食指微颤着探近孔洞，在火焰触及剑身的刹那陡然已稳若磐石纹丝不晃，而后指尖横竖勾抹，恣意潇洒如走大蛇，以三份星辰金与一份陨铁调兑熔铸成的剑身瞬间被高温溶作稠浆，顺着指尖而奔走不绝。
在云鬼等人看来只觉眼花缭乱繁复玄奥，她呆了半晌，无意识间一眨眼便感觉眼球酸涩胀痛难捱，赶忙闭目滋润缓歇了好一阵才敢再次睁眼，摇头苦笑时却见到苍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复杂手势，瞳孔中似有金光闪烁。
云鬼蓦然愣住，那好像是……金瞳在闪耀？她隐隐觉得知道了什么，然而仿佛有一张窗户纸隔在面前，偏偏又令她瞧不真切。
待她百思千虑难得其解而恼恨跺脚时，骤然发现龙展堂不知何时已然停了下来，身上褂衫湿透汗流如注，而那枚金珠则在圆孔里被禁锢而不得出，外面篆符重叠多达数层，如正反两面织网贴附紧缚其上，又有四根细毫一般的铸针深入其中，更使得它与剑身浑然宛若一体。
云鬼观察着破而不碎甚至连裂纹都不见纤微的金珠，忽见珠子里的龙兽恍若活过来了也似，双足一蹬就撞向珠壁，然而理所当然的没有撞上，不过它竟沿着黑针滑翔了出去，更是带着珠内的金气如潮般紧缀其后，环游一遭后回归灵珠，整个剑身便犹如有了灵魂，流光溢彩好不炫目。
龙展堂畅快饮下三盏茶，这才一抹嘴笑道：“融灵即赋灵，其关键之处有两个，一为拘魄入灵方，二为灵魄勾剑刃。不过拘魄之术的简易版，便是直接用灵兽妖核来构筑‘灵方’了，那枚金珠正是前些天那头皇级龙兽的灵核，昨日经我熔炼了足足四个时辰，才成你们所见的模样。”
他说到这里，忽地站起身，对苍天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出去吃饭吧，接下来的事用不到你们了，我和你大哥再一鼓作气完成最后两道工序吧。”
苍天和云鬼只得无奈走出铸剑室，出了门才发觉日头已然高高挂起，四处鸟语花香。
苍天见此佳气顿时神清气爽，摸摸肚皮，向云鬼笑道：“走吧，的确有些饿了，去吃些东西吧。”
云鬼不着痕迹地藏好丝帕，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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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预料的时间早了不少，苍天就被通知剑已铸成，他按捺住心中振奋，快步走向铸剑室，甫一进门，便见到了那柄未来将陪伴自己一生的兵锋。
纯由星辰金与陨铁铸就的灵剑通体漆黑泛有紫光，剑身长三尺二寸，剑梢窄而剑尖处先宽后急转细，梢窄一寸一，宽极二寸；剑柄长六寸四分，剑茎四寸九，剑格宽一寸五，中间嵌有金珠。
而剑格竟长有七寸，错金攀银，两翼若龙爪虬狰！
看到“妖决”的苍天神采飞扬，而下一瞬却看到了龙展堂将灵剑递向自己的那只手，上面皮肤褶皱，不知何时已有灰褐斑点潜伏其上。
苍天抬头望向龙展堂那笑意吟吟的脸，见其苍苍老态，不禁眼神恍惚，似乎他横剑对龙皇的巅峰场景犹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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