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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阿兰


  在大成军队进入高俪的时候,东瀛军正因为后勤能力到了极限,而进入了一个扩张瓶颈期,所有的东瀛军团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陷入停滞状态——只有担任前锋的两支部队然保持着高速突击的态势,但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而面对补给困难的,不只是东瀛人,还有大成军。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是要消耗粮食的。陆续开到高俪的大成军队都是久经沙场的部队,统兵将领们熟稔兵事,自然知道后勤保障是胜负的关键。

  大成国境内当然好办,各地城堡都有专项军用补给仓库,随走随补,不虞饥绥。可一旦进入高俪,情况就大不相同了。高俪国内多山,道路崎岖,从大成国境运粮进入高俪是件旷日持久消耗极大的工作,成本太高,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当地就食,让高俪人负责粮秣——尤其是成军还可能要深入高俪境内,进攻柳京等地,路途遥远,指望随身携带是根本不可能的。

  在很多大成将领看来,让高俪人负担粮草是理所当然的事:大成出兵为你们抛头颅、洒热血,你们负责供应粮食,当然责无旁贷。

  根据高俪备边司的记录,一名成军士兵每日消耗一点五升米,一匹战马每日消耗草料与豆饼三升。大成此时在高俪境内的前锋部队一共是三万人,战马三万五千匹左右,所以每天的消耗量十分惊人。

  对于这么巨大的消耗量,高俪人最初竟然还表现得相当乐观。在成军前锋侦察部队出发的当天,高俪国王崔鸿烈命首辅刘大钧负责接洽与成军的一切活动,同时负责筹措粮草。刘大钧调查后报告说,在最靠近安东的平州,尚有五百石的粮草储备,再加上周围郡县的储备,俭省些的话,够五千人半月食用。可当刘大钧前往附近村镇一调查,发现麻烦了。高俪朝廷手里掌握的,都是账面上的数字,战争打得这么大,该烧的烧,该跑的跑,仓库早就见底了。一些高俪官员干脆明白告诉他:“现在官府手里的粮食,一千人的成军都供给不起。”

  更倒霉的是,刘大钧手底下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全跑光了。幸亏刘大钧是个能吏,召集了一批年轻干员,挽着袖子上阵,象冬天的土拨鼠一样在各处州县掘地三尺,最后总算在宁州凑出来五六百石。至于靠近前线的尚州,是一点粮食都没了。这意味着一旦成军进攻柳京,粮草必须得从后方运,征集民夫又是一件难事。

  一直到了七月十日,高俪的补给计划才算初步成形。高俪人的计划是首先让成军在虎落关出发时随身携带三天的粮草,然后第一天走九十里路,到琅车驻停,由附近的隆成运来一日之粮;第二天再走九十里,抵达临岸馆,由附近的轩山运来一日之粮;接下来到平州、和州等地,都是按照这个办法补给。

  到了平州以后,就进入交战区了,那里是半点粮食也没有。刘大钧安排隆安附近三县筹集粮草,用大船运到路江下流,让成军在平州就近得到补充。

  平州距离柳京这段路程沿途没有补充,但成军在义州出发前携带的三日粮草此时还未消耗。到柳京还有一百九十里路,两天时间就能走完,剩下一天攻打柳京城。柳京城内据说储有粮草四万石,只要打下来,就再不用发愁了。

  刘大钧等高俪大臣绞尽脑汁制定的这份计划充分显示了人在绝境下所迸发出来的极限智慧。刘大钧等人清楚地认识到,高俪残存地区粮草存量不多而且分散,绝不可能集中在一处再发遣民夫建立运输线。于是,他把一个大问题分解成了无数个小问题,让当地点对点进行短途补充,层层接力,完成了一项近乎不可能的任务。这个补给计划缜密完整,计算精细,堪称后勤计划中的杰作。李昱得知之后,也不由得很是佩服他们的急智。

  但在这份补给计划里,还隐含着高俪君臣的一个小心思,他们只给大成军队准备了到柳京城的单程粮草,没有回程计划——那意思说,要么你们打下柳京城,要么活活饿死。

  高俪君臣实在想不出该怎么激励和催促大成军队出兵了。

  而这些对大成军人来说,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是以连若琳一个小小的军婢,都能够知道一进入高俪境内后粮草必然缺乏的情况,所以才会说那样一番取笑的话!

  李昱正站在那里沉思,一名传令兵急匆匆的赶了过来,行礼后便将一卷文书交给了他。

  李昱展开文书看了起来,这是大将军张成钰下发给各军的命令,他要求各军五日之内做好出兵的一切准备。

  “五日之后,便是要进攻柳京了吧?”李昱收起文书,看着忙碌的军营,叹息了一声。

  此时的他,不知怎么,眼前竟然浮现出慕容轻尘和慕容远山兄弟的面容来。

  “也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现在如何了,唉!”想到这兄弟二人都接受了前往东瀛国刺探军情的任务,李昱禁不住又有些替他们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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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珠船出得港来,乘风尽驶了两天光景。初秋海上,粼粼碎金的日光眩得阿兰睁不开眼。

  父亲坐在船帮上,把孩子拢在自己身侧:“阿兰,阿爸教的,都记住了吗?”

  “记得的。”名叫阿兰的孩子使劲点头,拍拍缚在腰上的绳索。这是父亲第一次带阿兰出海采珠,她把父亲的吩咐记得牢牢的。“只要潜下去,看见可爱的小哥哥小弟弟或者是漂亮的姊姊妹妹,就拉他们上来,他们会给我们好多珍珠,咱们今年的贡珠就有着落了,是不?”孩子只有七八岁模样,脱去了小褂,裸露着黧黑的身与平坦的胸,晒黄的发梢凝着盐花,与男孩并无二致。只有那莺啭似的话音,证明她是个小小的女儿。“阿爹,京叔,竹叔,我下去了。”

  父亲紫膛色的面皮忽然皱作一团。“阿兰,你不怕吧?”

  阿兰脆爽地笑起来,吸足一大口气,翻身扎进海中,激起熔金般灼亮的水花,旋即拖着腰间的绳索像鱼儿似的消失了。

  父亲跪趴在船沿上,紧攥着缚住阿兰的绳子。过了一会儿,阿兰约莫是被拽住了,于是在海下扯扯绳,催他再放长些。父亲手里绷紧了绳,犹豫着。阿京闷头一边坐着,只伸过一只手来,拍上了父亲的肩膊。停了片刻,阿京不见动静,又加了把力气。父亲身子一战,一撒手,绳子就哧溜往下走。父亲的筋仿佛随着那绳被抽掉,瘫下了。半晌才哽着声音说:“阿兰妈还不知道我带阿兰来下海……她准定要恨死我的……”

  阿京讷讷地说:“我先前没敢说,咱们出海的前一天夜里,收贡珠的官兵到了西屿村。西屿村只差半升珠子交不出来,屋子和船就全被官兵烧光了,男女老少用锚链拴成一串,说是预备秋市卖了去西洋给洋毛子做奴隶。这贡珠实在……实在逼人,今年的珍珠又少得见鬼。不、不然咱们怎么能把孩子……”他哽咽了下,终究是没有把话说完。

  阿竹嗫嚅着对父亲讲:“呆会儿阿兰带着人鱼上来的时候……还是我来罢,你不好做的,阿兰妈会恨死你的……”

  父亲把脑袋埋进膝盖里,直着眼睛喃喃说:“可不让阿兰去的话,大家伙儿都只有死路一条。纵然死了阿兰一个,大伙儿都能活命,不管你们谁来做,阿兰妈都恨你们一辈子,还是让她恨我一个好了。阿兰乖囡仔,日后是不会作祟害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化为呜咽。

  阿京与阿竹都不敢注目再看这个被长年讨海生活磨折得枯焦了的汉子,各自扭开了头。

  一只灰背海鸥疾掠而过。海面烟波万顷,茫瀚无涯。

  纵然人间翻覆了千遍万遍,饿殍塞道或是盛世华年,环着这一片大陆的,总是那样无动于衷的浩瀚大海。因其广袤,而生漠漠,久远恒长,胜于任何王朝或国家。

  小舟有如沧海之一粟,浮沉着三名褴褛的珠民与他们的愁苦。虽终有一日沧海会干涸成为桑田,但是,他们这般微尘芥子的存在,是看不见那样一天的。他们的愁苦也就如同世间一切氓民的愁苦,湮没于海水永不动容的潮汐之间,无声无痕。

  “海人鱼,东海有之,水居如鱼,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俊男美女样,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阴形与丈夫女子同,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不伤人。平时以鲛鲨为护卫,其性慈柔,闻血气则发狂,可噬小舟。静帝爱珠,地方官吏逢迎上意,索珠苛酷。珠民所采不敷上贡,辄以绳系小儿腰缒海,引人鱼浮上,即扼杀小儿,令人鱼见之。人鱼不忍见,取明珠以投之,盖为小儿乞命也。因防小儿血气引致鲛鲨噬人,故采扼杀一法。其珠名为‘东珠’,夜可发光,以其得之难,为罕世之珍也。”(出自《异闻录》)

  千条万条碧与蓝的滟光交织暗涌,仰头看去,稀薄的阳光透过水纹,变幻迷离。阿兰摸到胸前皮囊,凑着嘴边吸了口气,一面慢慢吐出气泡。那些气泡晶莹地往海面浮去,最后化为闪耀的微光。她向更深郁的黑暗中潜了下去。

  人溺死的时候,往往是抱着水底的石头。阿兰知道,那是因为水底有光,那些可怜的人便拼命地往那里去,抓住一样东西不肯放手。渐渐黑暗消散,前路明亮起来。她对自己说,就快到了。迎着光亮游去,她的脚尖触到了温软的白沙。

  阿兰仿佛从天而降,踏上了另一个世界的土地。深海隔绝了一切声响,惟有水波流动,神光离合。群鱼游弋,珊瑚枝条纷拂如柳。在那些皎白玛瑙红的柔软枝条中,阿兰分辨出了几道异样的颜色,心下纳闷:哪有湛青的珊瑚?

  顺着水流小心绕过珊瑚丛,阿兰猛然张开了嘴,险些呛着。

  那柔曼飘舞的,并不是珊瑚,而是女子湛青的长发。那女子卧在珊瑚中,懒懒抬手,以指尖自海水中搅出丝缕缠绕的澄碧冷蓝。女子将澄碧经线一线一线横展于面前,以冷蓝为纬,纤指穿梭,把那些颜色纺作一幅几近无形的轻绡,姿态宛妙,犹如采撷无数梦幻空花。

  那不就是父亲说的,能给他们珍珠的美丽姊姊么?阿兰双腿一并,纵身直蹿过去。

  女子一惊。但阿兰已经扑上了她的膝,欣喜咧开的嘴角里逸出气泡,像只无邪黝黑的小海兽。女子似也迷惑于这可爱的生物,探出妖娆手指抚过阿兰的短发,那指间荡漾着晶蓝明透的蹼膜。

  阿兰胸前皮囊里的气已经不多,不敢耽搁,即刻牵起女子的手,脚底一蹬向上浮去。女子身形轻盈无骨,在水中挽折自如。阿兰看得羡慕,绕着她转了数圈,女子似是觉得有趣,亦绕着阿兰转起来,一大一小玩得起兴,一路浮向海面,一路交相缠绕不休。有时阿兰腰上系的绳子几乎要将女子缠住,却只见女子轻巧摆腰,扶摇直上,轻轻便闪避过了。渐渐她们离开了水底,沉沉的黑如丝绒一般围裹过来。黑暗中时有流火,漂游不定。有一星火光直冲她们而来,阿兰将脸凑过去端详,那头顶悬着灯笼的怪鱼被她骇了一跳,旋即掉头游开。阿兰想探手去捉那鱼,女子侧身拦住了她。似是为了安抚不死心的阿兰,女子展开双臂,周身竟缓缓燃亮珠白的晕光。无数怪鱼如萤火一般趋光围拢了她们,盘旋不去,流丽惑人。阿兰毕竟是孩子,立刻忘了捉鱼,睁大了眼惊喜地看着。

  四围的海水由黑而黛,自水波里漏下阳光来,染作溶溶的碧蓝。阿兰一手牵着女子,一手攀着腰间绳索向上浮,觉得身上愈发轻松,终于泼喇一声,她们一同露出水面。

  “阿爹,阿爹!”阿兰挥手喊道。

  父亲朝她伸出双手,一把将她捞到船上。阿兰腋下怕痒,在父亲怀里缩成一团格格地笑,却觉得三两滴滚热的沉重的东西打在她头上脸上。不待她回头探看,父亲竟忽然伸手从背后攥住了阿兰细弱的脖颈。阿兰吃痛,只会连声唤:“阿爹!”父亲不答话,手上的气力反而更大了,几乎把她的小身体提离地面,她还想喊,嗓子却只挤出粗哑的声音。阿兰踢腾着,两手去掰父亲枯瘦的手,掰不动,耳朵里起了渺茫的呜鸣声,仿如飓风来临前从螺壳里听见的回音,又隐约杂着父亲的声音:“阿兰啊,阿兰,你乖……不要回村里来作祟啊……父亲年年给你供清明、初一、十五,不会叫你在下面饿着……”

  是要死了么?

  平日最疼她的父亲,这时候是要她死么?既是要她死,为什么又哽咽?

  阿兰拼尽了气力,扭头一口狠咬在父亲手上,腥热的血淌进她嘴里,一股铁锈味的咸。父亲的手骤然没了劲,阿兰一下跌坐到船板上,咳嗽起来。透过满眼的泪,她看见竹叔和京叔不知何时从船上站起身来,张开双手,似乎要接着什么。

  那女子半身在水面载浮载沉,焦急地看着阿兰,猛地扬起手,阿兰看到一道白光从她的手中闪过,接着竹叔“啊”的一声,头部象是被什么狠狠的击中了,一下子摔倒在了船里。

  竹叔顾不上额头上已然流血,直向阿兰身边扑来。

  一颗光华璀璨的珠子,正落在阿兰的身边,宝光流转。阿兰是珠民家的女儿,可是也从没见过这么上品的珍珠。

  女子看到父亲的手仍然扼着阿兰,没有松开的意思,美丽的面孔因为愤怒而变得狰狞起来,这时更多的女子从海中探出身子,将一颗颗明珠抛向小船,她们投掷得很是用力,珠子落在船上,发出笃笃的清脆声响。不多时,京叔也被珠子击中了,打破了头脸,但竹叔和京叔却顾不上伤痛,狂喜地捞着那些女子抛来的珍珠,放入口袋。

  他们谁也不曾注意到,父亲神色呆滞地站在船头,盯着海中的某一点。他粗糙硬瘦的手上,被阿兰咬出的血淌出了数道赭黑痕迹。

  造孽,造孽……

  父亲看着海中那滴早已融散无痕的血。淡薄的腥气蔓向未知的深海。平静的碧波底下,起了看不见的暗涌。

  一点细小的喧声引动了阿京注意,他抬头,忽然脸色急变。远处晴好无风的天空下平白掀起巨浪。目之所及,方圆数里的整片海洋四下滚沸了。翻腾的白沫自四面向他们迅疾包围过来,浪尖里,十数硕大无朋的铁灰背鳍踊跃隐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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