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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身世


  

  第二日我们便启程前往楚国。

  横渡天水河的渡船出发后,我就一直站在船头眺望着对岸的临州城。那些被自己压制的恨和痛一起涌上心头,翻涌如同面前奔腾的河水。此时已经是初冬,江风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风里的寒意让我全身冰冷,整个人都快要被冻僵了。但是,心里却似有一团火在烧,那是仇恨和不甘的火焰,饶是这江风再冷也无法熄灭。

  孤竹从船舱中走出来,停在我的面前将一件披风递给我。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低着头接过来披上。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走到船舷边眺望着水天相接的地方,那里天空一片冰冷的青灰,和苍黄的河水融为一体。

  当我再一次走在临州的街道时,突然有点恍惚。多年来夜夜入梦的故土,与此刻脚下的每一寸街道,每一座屋舍慢慢重合。临州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无论是街市巷陌,还是安宁悠然的生活气息。然而,父母和大哥的笑颜,以及我与他们在这临州城里度过的十年,早已成为记忆里干枯的墨迹。所谓物是人非,不过如是。

  我们在城南找了一家客栈,然后各自进了房间。

  我只觉得心下有些烦乱,便走到了窗前。我住的房间在三楼,打开窗子,入目便是临州城最美的余南街,两排店铺向东西两边无限延伸,各种商贩和路边小摊在宽阔的街边铺陈开去,行人往来穿梭,如同欢快流淌的河水,红衣少女执着纸伞迤逦而行,仿佛一盏飘摇的河灯,孩子们跑跳着穿过人群,恰似一片掠过河面的水鸟。远处天水河安静地流向远方,白色的船帆像漂浮着的花瓣,而船身只能看到模糊的黑点。余南街和天水河,它们是两条平行流淌的河流,斗转星移,岁月变迁,在这里都看不到痕迹。

  我从窗外的景色中回过神来,只觉得心里荒凉一片。曾经我也是这风景的一部分,如今却只是一个终将离去的过客。

  从下午开始我就一直待在房间里发呆,那些过往在心里翻江倒海,怎么样都赶不走。天色暗下来之后,我收拾了一下,打算出去走走。推门的刹那,就看到孤竹站在门口,夕阳的余晖从他的身侧照过来,映在他深敛的眉和微垂的眸上,化成明灭不定的光晕。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也就那样站着。

  他大约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开门,愣了愣,道:“长乐,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点头,跟在他的身后出了客栈。

  我们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天水河上三两点渔火随水飘荡,我们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一路无言。最后,我们停在了岸旁山丘上的一座亭子里,从这里看过去,此时的临州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盏盏灯火在那些曲折的巷陌里次第亮起,没有云城阜都的璀璨繁华,却是独有的安宁祥和。我从来不知道,临州的夜晚也可以这样美丽。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终于开口:“孤竹……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的。”

  “谁没有自己的秘密呢,你不用道歉。”他说。他的目光落在灯火错落的夜色里,如同黑沉沉的天幕一般看不到任何的情绪。

  我很想问他,他的秘密又是什么呢,却还是忍住了。我说:“琴绝天下的传闻,就足够产生难以接近的神秘感,所以我才会有猜测和怀疑……”

  “长乐,我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往,也没有什么值得讲述的故事。”他的唇角勾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传奇的背后,也可能是让人失望的荒芜。”

  水面的渔火同城内的夜灯慢慢熄灭,天上亮起点点星光。夜风带着冬日的寒意,吹得他的身影显得那样寂寥。

  这一刻我终于发现,他那看似温柔清浅的笑容里,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澄澈如春水般的眸子里,含着冷眼旁观的漠然。茫茫红尘过,万般不入心,这么多年,难道他一直就这样将过往封存,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吗?这连想想都会让我觉得恐惧,就好像此刻,我看着这座我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城,却只能将所有的感情都藏在心里然后露出微笑,就会觉得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的疲惫。

  我就出生在眼前的临州城。“一世长乐”是父母对我最美好的期许,而这期许其实再简单不过,只是希望我在这个小城里,遇到一个平凡的男子,然后与他白头到老而已。然而我的“一世长乐”,在我十岁那年进入楚宫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我在楚宫里失去亲族、失去一切,仓惶奔逃到了姜国,本以为是崭新的开始,却原来我始终都没有逃过命运那双翻云覆雨的手,一盘拂乱的棋局里,孑然一身,难寻归乡。十几年来的点点滴滴,总是在梦境里不断重复,梦见幼时坐在父亲的马前,梦见娘亲为我缝制嫁衣,梦见楚宫皇城里璀璨的灯火和那些明媚的笑颜,以及梦境最后漫天的鲜血,所有的一切如同魔咒,早已将我囚禁其中动弹不得。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城中那些渐次暗淡的灯火,看得人内心一片荒凉。我指着即将陷入深沉夜幕的临州城,对孤竹道:“猜猜,我以前住的宅子是哪一座?”

  他摇头,我便微笑着指给他看那即使是夜晚也可以看见的高大树影:“是城东最大的那座宅子,府中有十棵高盈七丈的木犀花树。那府中灯火,这么多年或许一直都没有变过,只是换了主人而已。如今那里住着的人,名叫李观。我虽然不知道他在那场阴谋里具体做了什么,但他无疑是最大的帮凶。我曾经发过誓,总有一日,我要光明正大地回到这座城,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当我说出那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应该有一种接近于疯狂的东西。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执念已然成伤。

  我们到达忘尘谷时已经是隆冬。

  原本的计划是一路北上,游过楚国之后再向西南方向去,但是在离开临州的时候,我就决定放弃了,一来是担心再遇到故人暴露身份,二来或许是回到临州突然想起那些往事,心情也变得沉重,失去了再继续北上的勇气。于是我打算先回忘尘谷,将我在郑国公府拿到的东西交给谷主,然后就经由西南和南方的几个国家回到阜都,如此虽然一路都是匆匆而过,但也算周游六国了。

  谷主依旧带着面纱,看不清面容。她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的孤竹,对我道:“你竟敢带陌生男子来到谷中。”她语声平和,却在开口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柄短刀抵在了孤竹的颈项。

  我看得心惊肉跳,急忙解释道:“谷主,我发誓,他绝对不会将通往谷中的道路告诉外人的。”

  她突然怒不可遏:“你倒是出息了。替一个男人发誓?真是可笑。”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情绪激动的时候,忙道:“他是我的好友,请您相信我。”

  她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去几次,终是冷哼一声,放下了手中的刀。

  “多谢谷主。”我说。

  她却不看我,对着孤竹道:“你倒是镇定。若我的刀再进一分,你的性命可就没了。”

  “多谢谷主。不过若是您会将刀再进一分,我也会事先躲开的。”孤竹依旧笑得温和,眼神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孤竹表面温柔大度事事让人三分,内心却自有傲骨,被人用刀抵着脖子这样的事只怕是从来没有过吧,没还手已经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了。

  看着这样的情形,我一时左右为难,既怕谷主愈加生气,又怕孤竹介意刚才的事。

  可是,谷主竟然只是平静地看了孤竹片刻,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去了。

  我终于舒了一口气,忙向孤竹道歉:“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他淡然一笑:“我有这么小心眼吗?快进去吧。”

  我来到谷主的房间,敲门进去后却发现她没有戴面纱。她并没有我想的那样苍老,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虽然右边脸颊上有一道疤痕,却依旧让人觉得秀美脱俗。她的脸让我觉得有一点熟悉,竟然和那日我在郑国公府看到的影像中的女子有几分相像。依谷主所说,她从未出过忘尘谷,郑国公也一直身居阜都,他们怎么可能见过呢?

  “事情想必你已经办妥了吧。”她的声音比容颜苍老得多。

  我点点头,将那日从郑国公府拿回来的匣子交给她。

  她盯着匣子上的木兰看了片刻,然后打开了盖子。我一直好奇里面放的是什么,此时才看到只是一块写了字的帕子。她将那块帕子拿出来,也不去看,便拿到烛台前点燃,然后扔在地上任它一点点燃烧成一团黑灰,至始至终脸上都毫无表情。

  我原本以为那盒子里是极其重要的东西,如今冒着生命危险才拿到,她居然看也不看就这样烧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问道:“那个男孩子,是你朋友?”

  我忙解释:“嗯。谷主您相信我,他真的不是什么坏人。”

  她看了我一眼,道:“你也二十岁的人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

  她之前也没有问起过我的年纪,可我看起来就那么成熟么?而且,她竟然称呼孤竹为“男孩子”。

  我刚想说我还没满十八岁呢,却见她又恢复了冷漠的脸色对我道:“夷止族的血统让你有幸修得秘术,但务必慎用此术。秘术这种东西,得到太过轻易,总非幸事。”

  我心知难以做到,但也只得答应。

  我该感谢娘亲,给了我修习秘术的可能。可是心里却有淡淡的怅然,直到第一次踏入忘尘谷,我才知道娘亲的身世。

  父亲也曾给我讲他与娘亲的故事。那还是楚昭帝初年楚姜之战后,父亲受封安定侯,镇南大将军,驻军临州镇守南方边境。第二年正月,父亲带家眷启程前往临州,在路上遇到了昏迷在大雪中的娘亲,并将她带回了临州。父亲描述的那一场相逢,是在一个雪霁初晴的清晨,霞光映雪,天地稀声,倒在雪地上的女子一身白衣,容颜胜雪,若不是如墨青丝散在身后,便真的要与那白雪融为一体。

  我曾暗笑,父亲到底是个舞枪弄剑、杀伐决断的将军,讲的却是戏文一般的故事。但是,故事就是故事,以“曾经”两字做为开头,再蒙上岁月斑驳,就是妙不可言。而那将军府里,没有故事里的姻缘巧遇、英雄红颜,只有将军公主结发情深、相敬如宾。我的娘亲,始终只是个配角,一个人安静地待在落雪园内,白衣萧瑟,面容清冷。

  父亲口中的故事,语焉不详,久远而模糊。我追问过多次,也只知道娘亲家中遭逢变故,再无亲人,后来流落异乡与父亲相遇。相遇之前发生的事,我一概不知。后来与顾涯逃到忘尘谷,恰好被谷主所救,才终于知道娘亲的身世。上夷的夷止族早就在二十多年前的楚姜之战中灭亡,如今仅剩的也只有谷主和谷中被谷主救回来的几个人。而我的娘亲正是夷止族人,当年恰好离开了忘尘谷才躲过一劫。

  从谷主房中出来后,孤竹陪我去了顾涯的墓前。

  顾涯的死,早已成为了我心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也正是因为他的死,让我看到了自己的软弱无力,才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颈间的这颗血影珠。其实太多事情在那个夜晚就已经注定,只是那时的自己尚不能看到遥远的未来。

  一年前我和顾涯快要逃出楚国的那一夜,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气。火堆中点点火星随着燃烧的火焰升起,像是一簇流动的烟火,他坐在我的旁边,冲我扬眉笑道:“长乐,这次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的,我可比云归他们两个厉害多了。”那一刻万籁俱静,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美好宛如画卷。可是最后,他用生命换来了我此生的自在逍遥,我却将他永远留在了这寂寥的山谷里。

  我倒了杯酒放在顾涯的墓前,然后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在孤竹的琴音里就着酒壶饮下几口酒。我早已明白酒无法浇仇,我并不是图一醉,而仅仅只是想要这种烈酒烧过喉咙的感觉,它可以暂时让我忘记内心难以压制的各种情绪。

  身畔是一片赤色花海,哪怕此刻已经是隆冬,那些花朵依旧在月光下绽放凋零,生生不息,仿佛永远没有终结。

  我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千里共婵娟啊,同一轮明月下,云归和二哥他们又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也同我一样抬头仰望着这轮明月,是不是也像我思念他们一样思念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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