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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红鸾 柳棉枝上风尘债


  水路陆路倒了几回,没几日便到了山阴。

  石公家屋舍精美,美婢如云,娈童成群,乐器无算,圈养的马儿驯良温顺,收藏的古董价值连城,花圃之中草木花卉种类繁多。这一切无不吸引着秦篆。

  来石公家的第一天,秦篆就尝到了过了冬的橘子。这让秦篆很好奇,橘子怎么就能从成熟上市买回来,一直保存到第二年春天。

  石公滔滔不绝,“这个呀,橘子要用填满金城稻草或者燥松毛的黄砂缸收起来。如果有湿气,就更换新稻草或松毛。这样便可藏到暮春三月。拿出来吃,依然甘脆香甜,像新采的一般(1)。”

  听完石公的耐心讲解,秦篆点了点头,高兴道,“我母亲特别喜欢吃橘子,今年橘子上市了,我也按石公的法子试它一试。这样的话,就算不到橘子上市的时节,母亲也能吃到橘子了。”

  石公陡然一凛,看着秦篆却目中无物。

  秦篆在石公眼前挥了挥手,石公这才回过神来,说要教秦篆茶艺。

  石公告诉秦篆理论之后,又指导秦篆实际操作,十分尽心。

  今日,陈眉公带了一少年郎来访石公,石公摆筵席在高槐深竹,樾暗千层的天镜园,让秦篆向陈眉公展示近日所学茶艺,也算是石公对秦篆的一次考察。

  秦篆决定泡一壶近几年一哄如市的兰雪茶,命丫鬟们去取茶具来。

  等待丫鬟们取东西来的空隙,秦篆去见过了眉公和那少年郎。

  “秦篆见过眉公和公子。”秦篆收敛起自己的跳脱,款款行礼。

  秦篆想,毕竟是在石公家,可不能给石公丢脸,辜负了石公一片心意。

  陈眉公须发尽白,举止豪雅俊逸,道眼清澈,灵性四射,有着对人世与人性洞察敏锐彻底的犀利眼光。只是,终难脱这个时代思想的禁锢。

  他见了秦篆,摇首叹息,“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2)。”

  “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说给不上进的懒人的。女子有才而不露才,才是德(3)。就好比,男子有德而不显德,方是才。”石公出言反驳。

  石公的这句话,让秦篆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大哥漱广。

  秦篆觉得,大哥漱广是有真才不露才,备盛德而不显德,是她同辈之中德才兼备的人。

  “那今日秦篆姐姐是要露才咯。”那少年郎眉目清秀,长身玉立,听两位资深前辈争论,并不多嘴插话,颇有少年老成之态。直到无人说话,才说上一句。不过,够尖锐。

  秦篆不知道她是招这小子了,还是惹这小子了,他要这样讽刺她,变着法儿说她无德。也不全是,或许,他只是不同意石公对于妇德的说法。

  “秦篆也不过才学了几日茶艺,我借此机会刚好考她一考。”石公维护秦篆,又有自圆其说的意味,“存古不介意吧?”

  存古?这名字好生熟悉,总觉得在哪里听过。秦篆思来想去,终于想起明日坊前一同猜灯谜的少年郎不也是叫存古吗。

  “有什么可介意的。名师多出高徒。况且秦篆姐姐聪颖。”存古目光闪烁。

  丫鬟们井然有序地取来了茶具,放置一长桌,摆在了园中。

  “如此,那秦篆便真的献丑了。”言多必失,秦篆不欲多说,便往长桌那边去了。

  秦篆边动手边回顾石公教给她的理论和实际操作,无暇顾及座上三人的反应。

  秦篆先煮禊泉,在等待禊泉旋滚期间,往雪芽中杂入茉莉,用敞口瓷瓯淡放。禊泉旋滚后冲泻入瓷瓯中,等到茶水颜色像竹箨一般,取清妃白,倾向素瓷。(4)

  诸事完毕,一丫鬟随秦篆托茶盘到石公,眉公和存古公子面前,秦篆恭敬致礼,一一递茶水给他们。

  “嗯,茶水入口,第桥舌舐腭,过颊即空,无水可咽,又没有石腥气,总算是记着用宿三日的禊泉了。”石公笑着道。

  “石公每日念叨好几遍,自然容易铭记。”秦篆轻快道。其实秦篆更想说的是,只有石公这种骨灰级茶友才能用这种方式尝得出来吧。

  “这茶果然极品,茶香盈发,却又有逼抑,达到了香气适中,不浓不淡的佳境,令人觉爽啊。”眉公捋着银胡,柔和的目光似能刺破秦篆裹在本性上深厚的甲胄,“秦篆平日里多处盈发之态。彦林可受用了秦篆的性子。但一到稍大一点的场面,就敛了性子。也还算识大体。”

  眉公说破了,秦篆觉得自己也不必太拘谨了,只是不可像对父亲一样时不时犯浑。

  出门在外,敬人七分。

  “秦篆骗得过别人,却障不了眉公的眼。”秦篆说完便轻巧地笑了起来。

  “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这个是佯装不出来的。”存古抿唇笑起来。

  石公凝眉,忽然又舒展,“苏东坡性不忍事,曾经说:想说的话不讲出来,想做的事情不做出来,就像食物中有蝇子,吐出才行。所以他一生坎坷,多以口舌为祟。沈青霞因调笑害死了自己,王弇州因调笑害死了父亲。审视这种事情,则为人在世,自当捉鼻掩口,用来免祸。但我想月夕花朝,良朋好友,茶酒相对,一味庄言,有什么趣味(5)?”

  “所以,还是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方是人生佳境(6)。”眉公会心一笑道。

  “两位前辈极具默契的笑谑言语,实在涤荡后辈心神啊。”秦篆赞叹道。

  “世人听庄严法语过耳即厌,但若听诙谐谑笑则刺心不忘。”存古道。

  “我是想在诙谐谑笑中窃取庄言法语的意味,来使后生小子听了忘记厌倦(7)。眉公则想要用语言文字来津梁后学,所以热闹中下一冷语,冷淡中下一热语,人都受到眉公炉锤而浑然不觉(8)。”石公道,“因此,眉公与我才得以有这样的默契。”

  四人俱是放声大笑。

  又攀谈了一会儿,秦篆起身道,“还有残局等着秦篆收拾呢,秦篆先失陪了。”

  “去吧,无事记得再过来。”石公道。

  秦篆应声行了礼,便朝长桌走去。丫鬟们也听秦篆分配任务着手收拾茶具,随秦篆同往浴凫堂去了。

  虽说是正月下旬,天气还冷,但在茶炉边炙烤了那么久,满身的炭火茶气,秦篆简单沐浴了一番,便往陔萼楼后的梅花书屋取了浣纱记,又往旁边的广耳室去了。

  广耳室如纱橱,内设床榻,非高流佳客不得入内。但石公却允许秦篆随意进出。

  秦篆坐卧其中,闻得暗香,通身惬意非常。

  听到外面又有丫鬟们说话的声音,秦篆撑起纱窗,却见存古立在枝干苍劲古拙的西溪梅树下,与丫鬟们说笑。

  “琼姿只合在瑶台。姐姐为何不在瑶台,在这梅下剪花枝呢?”存古笑如春海。

  “我们呀,是往瑶台的心,处梅下的命。公子若能换天命,我们也就超脱了。”一姝丽娇俏的丫鬟笑闹,眉眼之间熟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可不是吗。疏影若能跟了公子,便也算超脱了。”椋柔掩面笑道。

  秦篆失笑出声,也跟着顽笑,“你们这几个傻才,跟着石公享清福,竟身在福中不知福,妄想另找别的主子。存古公子,要不你就跟石公说说把她们都求了去吧。”

  “哎呀,秦篆小姐怎么扯到我们身上来了,都是疏影一个人的念想。”椋柔又羞又恼,抱着花枝走远了。

  存古听秦篆笑时,才发觉秦篆也在这儿,满脸错愕,现在恢复平常颜色,“秦篆姐姐……”

  疏影和其他几个丫鬟屈身行礼,也各自做自己的营生去了。

  “是我打扰到你们了吗?”秦篆问道。

  存古摇摇头,微扬了眉,“秦篆姐姐一直要在纱窗边撑着吗?出来走走吧。”

  秦篆应答着出了广耳室,外面好一片光华大盛。

  存古一把拉住秦篆的手,“走,咱们去那边。”

  假山后面一块平地,有数十只小巧玲珑的白色鸾鸽成群结队又各寻吃食,时不时咕咕鸣噪,或如洪钟,或若碎语,极莫好听。

  存古与秦篆走近鸽群,鸽子并不胆怯,只是绕开,仿若无事。

  存古托起一只鸽子,如视珍宝,“这些鸽子养尊处优,身子太胖重了,让人望文生珠圆玉润之义。可惜了,不能与你我作赛鸽之用。”

  “你参加过放鸽大会?”秦篆轻抚存古手中鸽子的洁白羽毛,问道。

  “没有,只是看过。略懂一二。”存古说着,双掌展开,鸽子在他掌上小心走动。

  一灰白颗粒湿漉漉地落在了存古掌心,鸽子也转瞬便飞跳在地,溜远了。

  看着存古无奈而又嫌弃地摊着手,秦篆忍俊不禁,幸灾乐祸,“让你说它胖来着,这可不是报复呢嘛。”

  “看来,出门在外,不只要敬人七分。连鸽子也须敬它一敬。”存古苦笑自嘲。

  电光火石之间,存古将秦篆拉到一旁,单臂护住秦篆,始料不及的落地声在旁边乍起,激得身心一荡。

  原来是一枯枝从树上落下。

  登时群鸽四起,掠过他们的头顶,奋力扑棱翅膀的声音,响彻耳际,渐渐远去。

  “哎呀,它们飞远了。”秦篆追着其中一部分鸽子,奈何追不上,只好停下。

  胖还飞那么快,求生的欲念激发潜能啊。秦篆觉得好笑。

  存古走了过来,对秦篆道,“放心吧。鸽子有爱巢之性,过会儿就回来了。”

  “爱巢?”秦篆疑问。

  “鸽子的爱巢之情近乎人类的家园情,甚至远超。不光如此。它们,对待爱情也专一,一生一般只有一个伴侣。”存古一丝不苟道。

  “你真是个小大人。懂得这样多。”秦篆正掩嘴笑着,小大人三个字令想起了她的鉴涛弟弟,心下怅然若失。

  秦篆曾经,也这样说过鉴涛。

  寒食羁途怅未还,浊醪倾倒遣愁颜。塘横积翠烟中柳,门掩斜阳雨后山。相对好花思故侣,每逢佳节忆乡关。千家禁火聊同俗,搔首犹伤滞百蛮。

  这是去岁鉴涛客死异乡前作的那一首寒食。

  秦篆觉得决定高飞的鸟儿不该恋家。

  鉴涛的怅,秦篆不懂。鉴涛的愁,秦篆不懂。鉴涛的思,秦篆不懂。鉴涛的忆,秦篆不懂。鉴涛的伤,秦篆不懂。鉴涛的死,秦篆更不懂。

  七岁的孩子能有什么样的伤心事,以致卧病床榻,药石无医。

  如果一定要一个缘由,大概可以勉强说,早慧的鉴涛就如唐宋元明的诗歌一般,早熟而早衰吧。

  “你怎么了?”存古蹙眉问道。

  秦篆回过神,敛了敛容,因瞧见了他掌心的鸽子屎,抿唇一笑,道,“走,赶紧去洗洗手吧。”

  二人走到梅花书屋东一小溪,溪水潺潺,光华如匹练。

  存古提起袍角,蹲在河边洗手。

  秦篆跑到广耳室,取了一节桂花胰子,又跑到溪边,“用这个吧,有桂花香,可以祛味。”

  存古使了些桂花胰子,洗干净了手,又自掏了手绢出来,擦了擦,与我一笑,“这会子找些什么玩儿好呢?”

  秦篆正想着,存古把胰子递还与了秦篆。

  秦篆灵机一动,道,“我有一本好书,只不过是戏剧,不知你看不看。”

  “这些传奇戏剧,多或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俗套,有什么看头?”存古收起手绢道。

  “你说的是。但有李开先的宝剑记和王世贞的鸣凤记是个中例外。梁辰鱼这本书,也是个例外。”秦篆道。

  “哦?那我便瞧瞧秦篆姐姐口中的例外。”存古半信半疑。

  秦篆笑着跑进广耳室,取了浣纱记出来,与存古一同坐在梅林里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看了起来。

  秦篆前些日子已经看过了一遍,再回味咀嚼,觉得其中一些词句实在是好。

  存古也遇着几句警句,出声读了出来,思考了一会儿。

  如此,各自看到动心词句,便都读出来与对方听。

  一本书读完了,却仍觉意犹未尽。

  存古合上书,良久方吐肺腑之言,“梁辰鱼虽在最后表示此事与我一统天下的大明无关,却引得我们不得不深思。君臣若可团结图强,休养生息,终能雪耻兴邦。若不可……若不可……”

  “士大夫当有忧国之心,不当有忧国之语。何况黄口小儿。”眉公挺秀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梅林。

  存古与秦篆双双起身,作揖,“眉公。”

  眉公审视他们俩许久道,“读书不独变人气质,且能养人精神,大概是理义收摄的原因。这本浣纱记虽是戏说历史,但历史确实也需要以这样一种方式为后世所熟知。要不然单看历史,总有些乏味。”顿了顿,又道,“里面的警句也不错,还是有醒世作用在的。”

  “眉公说的什么书?我也来瞧瞧。”石公悠然走来,接过存古手中的浣纱记,端详了半天,道,“这不是我家里的书。可是秦篆带来的那本?”

  秦篆点头,“是祁伯父的藏书。”

  “幼文的藏书量能与石公媲美了。”眉公眉眼笑意满满。

  秦篆在石公家这段时间,看过不少石公自己写的书,赞叹道,“石公自个儿就是间行走藏书阁。”

  石公听了哈哈大笑,存古则抿唇淡笑。

  跟石公和眉公待在一块儿的这段日子,秦篆发现老学究们聊天,总是良言好语不断。她也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相形见绌。

  又一日大清早醒来,秦篆坐在梳妆台前,听凭丫鬟为她梳头,室外一片人影幢幢。

  “外面做什么呢?把窗子打开。”秦篆很好奇。

  一丫鬟领了命,徐徐走过去,撑起了窗子。

  窗外,存古一身白袍,披发拂拂,指点着往梅花书屋方向而去的丫鬟们。

  “存古。”秦篆侧首唤存古。

  存古闻声到了窗子旁,双臂交叠伏在窗沿,“姐姐醒了呀。”

  “嗯。外面怎么了?”秦篆问道。

  存古努了努嘴,道,“小丫头们往梅花书屋送书呢。”顿了顿,又接着道,“你叔父来了,来……接你回家呢。”

  “真的啊!”秦篆喜出望外,把关注点都放在了‘叔父来了’,全然没走心后一句话,“我与叔父好久不见了呢。”

  被丫鬟摆弄好了头发,秦篆起身打量了自己一番,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便出了室外。

  “存古,带我去见叔父吧。”秦篆欢快地像一只羚羊。

  见存古点头答应,秦篆跑到他身旁,与存古并排而行,咯咯的笑声使得愉快不言而喻。

  “你来石公这儿有多少天了?”存古问道。

  秦篆仔细算了算,“有二十天了。”看到前方台阶上的蔓草,又道,“刚来的时候草还没出头呢。现在,嫩绿嫩绿的,真好看。”

  “我,来了十天了。”存古轻声道,“每一天,都有你,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秦篆笑着道。

  石子小径两旁香樟树枝叶蔽天,鸣声上下。

  “郦道元的水经,裴松之的三国,以及刘孝标的世说,都是作者一人,注者一人,所以能标领义味各臻玄胜。何良俊所撰何氏语林一书,虽类列义例均是刘氏的旧法(10),仅增言志、博识二门,但研寻演绎直合义庆、孝标为一人,重考证且收录明显多于世说新语,已足以与世说新语并称。”

  秦篆立即听出是她仲芳叔父的声音!好像在讨论丫鬟小厮们刚刚传送到书屋的何氏语林。

  之后又是石公的声音,“于后世太有价值了,又引起了小家们的抄袭之风。”

  复前行到了小径尽头,远远看见了钱棻和石公,秦篆小步快跑,冲到钱棻怀里,“叔父!”

  “阿夙。”钱棻托着秦篆的小脑袋,唤秦篆。

  秦篆出了钱棻怀抱,嫣然而笑。

  “一年不见,阿夙竟与叔父齐肩了,长这样高。”钱棻被山水田园浸润得慈眉善目,被古籍音律熏染得举止优雅。

  石公笑如春山,“女孩子十岁左右发育就该到了突飞猛进的年龄了。像存古,发育还没那么明显,只比秦篆高出半头。”

  这时一丫鬟过来说饭好了,让大家过去吃饭。

  钱棻久久端量着那个丫鬟,秦篆忽然想起那丫鬟正是在梅林被存古调笑的女孩,名叫疏影。

  “那小丫头的眉眼,跟秦篆有几分相像,也难怪仲芳一时诧异得如痴如梦。”石公牵了叔父的袖子,载笑载言同往良昱阁去。

  饭毕,叔父对秦篆道,“跟你父亲说叔父要到石公家还书,你父亲便让我顺路把你接回去。叨扰石公这样久,也该回去了。”

  “好的。”秦篆回答了叔父,又对石公致谢,“谢谢石公这二十日的照顾和教导。欲报之德,昊天无极。”

  “石公这里,秦篆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来了,石公有了很多乐趣。”石公微笑道。

  “就比如,我棋艺不高,臭得有趣。石公和存古都喜欢消遣我。”秦篆故意戏言自嘲。

  一句戏言,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石公府门外,钱棻和秦篆与大家辞别。

  存古塞了一张纸在秦篆手中,轻声细语,“收着它。我们,会再相见的。”

  秦篆拈花一笑,见叔父钱棻还在与石公耳语,便先上了马车。

  随后钱棻也上了马车,命小厮启程。

  秦篆将那折叠数次的纸展开来看,只见其上有一首诗:春风动衣袂,荣露含绿滋。十日不启阙,蔓草生阶墀。行行马蹄疾,去去车轮连。疾者日以远,车虽苦不脂。迟迟复迟迟,浮云无还时。南枝越鸟鸣,慰我长相思。

  车轮辘辘,已上归途。

  秦篆撩帘望出,看着存古的身影越来越小,仿佛渐行渐远的是存古,留在原地的是秦篆。

  行了两个时辰,已至人迹寥寥的树林小道。道路两边林木青翠,耸入云天。

  钱棻携了秦篆下车走动,秦篆听得左边有溪水流淌之声,道,“叔父,我去那边看看。”

  钱棻应了声,秦篆便欢快地往那边去了。

  走近林溪,流水声更加清越。秦篆掬一捧水在手,扬在脸上,顿觉清凉极了。

  忽有云起雪飞的琴声冉冉而来,如置身清妙明堂,旷远悠然。

  秦篆起身往声源方向走去,只见微风扬落一地细蕊,而立之年的钱棻端坐在一青石旁,掣琴在前,情意专注,指法娴熟,引商刻羽,郢中白雪全生于指缝之间。

  此时若是无声,此景此人已是美妙绝伦。偏又弹得如此别具匠心的正声雅音,愈觉顾曲周郎如昆山之玉,举世无双。

  “静远淡逸,恬澹有德,两手如鸾凤和鸣,不染纤毫浊气;厝指如敲金戛石,傍弦绝无客声(11)。实在超乎众音!”一个比钱棻年纪稍大些的男子不知何时驻足在前,击节称叹。身材魁梧,又清凌若风,看样子约有五十多岁了。

  钱棻陡然起身,朝那男子走过去,“青山兄!”

  徐上瀛,字青山。

  两人时久未见,握手言欢。

  “我观察到有一些琴师,常飞抚作势,实为轻薄矫揉的姿态。哪如仲芳这般卷舒自若,体态尊重,得以与道妙会,神与道融(12)。”徐上瀛道。

  “明徽恭王朱厚爝的风宣玄品鼓琴训论中有言:德不在手而在心,乐不在声而在道,兴不在音而在趣。可以感天地之和,可以合神明之德。”钱棻气定神闲道。

  “所以说,除了单纯练习琴以外,还是需要多读书,才有底蕴力度自内而外,无需做作。”徐上瀛道。

  二人一个伯牙,一个子期,竟一同聊琴足足两个时辰,瑶琴上已落满香蕊,尚未显意兴有失。

  徐上瀛见了打着哈欠的秦篆,道,“哎呦,我们两个说了这么久,把女娃都给忘了。时候不早了,我们都继续赶路吧。天黑了找不到歇脚的店儿,便不好了。”

  钱棻微微颔首,又听徐上瀛道,“今日听君一曲,我便填一首鹊桥仙作还吧。”

  徐上瀛的目光游走在天空,瑶琴,马匹,远山,最后回归到钱棻的脸庞,不舍却又不得不转身跃上马背,扬鞭唱道:“青鸾有翼,飞鸿无数,消息何曾轻到。瑶琴尘满十三徽,止记得,思归一调。此时便去,梁间燕子,定笑画眉人老,天涯况是少归期,又匹马,乱山残照。”

  钱棻与秦篆重新踏上归程,没几日回到了嘉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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