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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结局 终 3


  外之色,当先一人长揖道:“贵客远来,天门上下幸何如之。今日恰逢天门宗主传承大典,我等奉宗主之命在此迎迓,并恭请贵客咸与盛典。”

  “好巧。或许说不巧?”景横波从伊柒手边取过一个瓷罐,道,“我等今日,特意前来送贵门宗主夫人骨殖,却不想贵门今日有大喜事,这不是被我等冲了喜气吗?”

  瓷罐里是许平然骨灰,她死后尸体毒性全面爆发,周围草木尽死,景横波害怕她深埋依旧会给人带来祸患,便下令焚了,这次来雪山,顺便把她骨灰带了来。天大的仇,人死便灭,总得让她葬回她的地方。

  天门弟子们齐齐一怔,神色复杂,互望一眼,道:“不敢,多谢贵客携回夫人遗骨。请。”

  景横波也不客气,坦然入内,她大大方方来,天门大大方方接,那就见招拆招。

  进入木屋,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木屋很简陋,中间是客厅,对开的门,穿过后门就是进入山下山谷的通道,两边各有一间屋子,都紧紧闭着门。屋子十分昏暗,隐约有种奇异的味道,那是药物和血腥混合的气味,让人想起施刑的场所。

  光线迷离,气味迷离,雪山弟子走入这屋中后,神色也显得复杂,带几分畏惧几分苦痛几分抗拒,暗影里连眼神都似暗沉几分,景横波突发奇想,这里不会是那见鬼的金针施术之所吧?

  她快步走过了木屋,出来后回头看了一眼,决定回来时顺便烧了。

  向前再走一段,就到了一处山谷,正如描述所说,山顶是冬,这里是春。一片绿草茵茵似要蔓延至天际,一泊湖水如最澄净的宝石,在雪峰倒映下呈现几种色泽的蓝,墨蓝、天蓝、湖蓝、水蓝,泾渭分明,层次鲜丽,雪峰拥簇在湖底,似天地玉架,架入水中。

  山谷尽头有原木的小屋,清净而淳朴,野花繁盛地扑入眼帘,集齐这天地间的色彩,再和那雪峰顶头的一抹虹呼应。

  景横波驻足,心中微微诧异,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看见一座华丽高远的冰雪宫殿,或者森冷严肃的巨石建筑,感觉那才符合许平然的风格,没想到这里的风格,如此田园质朴,充满了隐居山野气息。

  随即她若有所悟,或许许平然这样的选择,是因为另一个人,喜欢这样的风格吧。

  草地边很多人,高高矮矮,都衣裳雪白,脸容平静,并不对贸然来客多看一眼。

  人群中央,有两人转头向她看来。

  一人中年,面如冠玉,长眉入鬓,却一头白发垂落至地,这白发看得景横波心中一痛。

  当然不是为他而痛。

  另一人年轻许多,在场的人中,唯他一人着黑袍,一袭银黑相间的大袖袍,束古银腰带,佩古银镶黑曜石冠,一张脸玉石般峻刻,眼神却流动如大地上奔腾的滔滔长河。

  他身边赫然站着天弃,不过现在的天弃,竟然是女子打扮,而且整个轮廓已经柔和了许多,看样子已经经过了改造。

  景横波看也不看天弃,对中年人一瞥而过,看了看中年人手上捧着的白色玉玦,目光落在了年轻黑袍人的身上。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我打断了你的好事,嗯,你换下斗篷,看起来还是不像人。”她没有笑意地笑了笑,“对不住了。桑天洗,或者,我该叫你铁星泽,再或者,简之卓?”

  对面的黑袍男子笑了笑,声音温柔地道:“在下名慕容泽。”

  “铁星泽,”景横波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紫蕊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慕容泽又笑了笑,道:“她是个好女子,但也是个傻女子。”

  “是傻。”景横波面无表情地道,“以为你真心要娶她,以为你是桑天洗你只是想报家仇,同情你,放走你,拿命来阻挡我保护你。却不知道你根本志不在沉铁,你明白现在一个沉铁不是我对手,你要的是回到雪山,掌握天门的所有大权,再试图和我一争天下。”她微微仰起脸,“如果不是她说起桑侗,如果不是我听见了桑侗最后给你的遗言,我一时还想不到雪山。就会给你时间,继续在雪山发展壮大。然而现在我知道了,这是天意,天意不会成全你,铁星泽。”

  慕容泽也似乎没听见她最后的话,柔声笑道:“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铁星泽?什么时候知道这三个人就是一个人?”

  “很早。坏事做多了,总有蛛丝马迹。回头想想,当初帝歌最早遇见你,是桑侗的火马车事件,当时你从城门外进来,被我拦下求你帮忙拦马车。然而,你没能全部拦下来,更重要的是,那天,桑侗说要送大少爷出帝歌,你当时是已经被送出去了吧?但你却没有继续向外走,你改换身份,继续回到城里,你本就不是你母亲能掌控的。”

  慕容泽微笑不语,一脸倾听神情。

  “之后,赵士值夫人被杀事件,你在场;刹那照相馆之前浮水太尉被刺事件,你也在场;明城落水时,你在宫中;所有导致我后来被逼宫被背叛的事件,都有你的身影。”

  “你唤醒了明城,告诉了她关于地宫和王室的秘密,面授机宜,教她怎么对付我;你联络帝歌文武百官,结成反对我的同盟,和耶律祁谈判的是你,逼宫那夜,在廊下射出一箭的是你,最后我流落于帝歌时,通知成孤漠来追杀我的,是你。”

  “我怎么记得是我最先赶去,在百姓家中救了你来着。”慕容泽微笑。他似乎已经不打算否认什么。

  “你是来救,还是来看情况的?”景横波冷笑,“当时,七杀他们已经到了!”

  慕容泽眼光流动,笑而不语。

  “还记得那年静庭红枫下三人对酒,真心话大冒险吗?”景横波轻轻道,想起宫胤在落入琉璃沼泽之前,忽然提起那年三人对酒。

  有些事沉潜在记忆中,对景之时,轻巧唤醒,轻轻一揭,便揭破血迹犹自殷然的伤疤。

  慕容泽感叹地道:“那可真是好酒,不得不说,宫胤对你,真是毫无保留。”他轻轻一笑,“你可真是好福气呢。”

  景横波听见这话,心中便是一刺,咬咬牙压下,平静地道:“当时问你三个问题。现在想来,你早已把答案告诉我了,是我自己傻。”

  “哦?”慕容泽眸中笑意不减。

  这一刻心中绞痛,三个问题,三个答案,在心中滚滚流过。

  “一生中最难忘的事是什么?”

  “有一年在皇城看烟火,灿烂壮观永不忘。”

  “皇城烟火,”她慢慢道,“年年都有,为什么单提有一年,我竟然忘记问你,哪一年。”

  “你说哪一年呢?”慕容泽笑吟吟问。

  “桑侗死的这一年。”景横波道,“而皇城烟火,不是指庆祝的烟火,而是桑侗驾驶的火马车,在玉照广场爆炸的那一刻,产生的火光如烟火。”

  ……

  “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让我娘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你娘想要的生活,”她道,“想要你君临天下,想要我死。”

  ……

  “最恨的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

  ……

  慕容泽轻轻舒口气,摇摇头,“简之卓呢?你是如何猜出来的?那只是我在玳瑁的一个身份,十分低调,并没有借这个身份,对你做什么。”

  “那是一个猜想。一个组织里,特别突出的人,往往来历神秘,而且行事风格一脉相承。我对简之卓一开始没怀疑,直到看见后来斗篷人的地下怪物研究场所,就想起了当初十三太保的地下秘密保管中心,这种风格,实在很熟悉,所以我怀疑简之卓也是斗篷人一个身份,他潜伏玳瑁,本想通过掌握十三太保组织的力量,进而掌握玳瑁江湖,结果被我打乱了计划,干脆放弃。确认这一点,是我后来问紫蕊,在玳瑁江湖被收服后,简之卓有无出现,有无动作,她说没有,那时我就基本确定,简之卓就是斗篷人了。”

  “既然三个身份都猜出来了,何不早杀了我呢?”

  “不,怀疑很早,确定却很迟。当初我打回帝歌,擒下明城,以她做诱饵,等待你去救她,结果她终于逃了出来,那时我对你的怀疑已经很浓,但是我在等宫胤的动作,我不信他完全看不出来,我还觉得你对我们虽然处处下杀手,却似乎也一直没有完全下死手,我不确定你到底在做什么。我想看清楚再说,然而……”景横波一下哽住,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然而这一拖延,事态变化始料未及,到头来再说后悔,不过是给自己狠狠一刀。

  “因为我要留着你们,才好拖延着不回雪山受许平然迫害;因为我需要你们消耗许平然的力量,才能平稳接过天门之位;因为我要等着你们两败俱伤,最好你们杀了许平然,才好高枕无忧地继续发展啊。”

  景横波没有笑意地一笑。是了,许平然在等宫胤登基,好破了当初龙应世家那个诅咒;他也在等许平然被自己等人杀死,好顺利接手雪山。

  慕容泽笑起来,“不过,你说我留手,倒是谦虚了。到后期,许平然帝歌战败后,我确实没有再留手,是我难以再撼动你们。所以我也错了,早在一开始,就该不顾一切,弄死你们的。”他不断摇头,言下若有深憾。

  “你是铁星泽,还是桑天洗,还是慕容泽?”景横波凝视着他,“真正的他们呢?”

  慕容筹忽然挥了挥手,那些白袍人无声退下。雪山宗主走了过来,眼眸深深。

  “慕容泽就是桑天洗。”他平静地道,“雪山下一代行走江湖的宗主,常常会有另一个身份。”

  “是吗?”景横波笑,微带讥刺,“只是因为这样?难道不是因为他的私生子身份?”

  慕容筹玉石一般的脸毫无表情,慕容泽脸上的笑意也忽然微微凝了凝。

  “是了,”他道,“你既然听过我母亲留给我的话,应该是从她话中推测出来的。”

  “桑侗未婚先孕,却没受到家族处罚,甚至成为家族这一代的大祭司,呼风唤雨。这是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令她未婚先孕的人,身份不凡。那样的私情甚至不是耻辱,是荣耀。也正因此,这位大少爷也没受到任何歧视,受到母亲的无限宠爱和推崇,敢以天洗为名,何等气魄,他的父亲,又怎么能是寻常人?”

  “桑侗知道很多王室秘辛,知道很多不该她知道的事,那不是因为她是大祭司,而是因为她有这样一个情夫,她的情夫的妻子,正是开国女皇后裔,掌握了皇室最深的秘密。当然,你桑天洗能会这许多的改造人的法子,也是你这父亲,从大房那里得来,贴补私生子来着。”

  “请不要口口声声私生子。”慕容泽淡淡道,“我父亲认识我母亲,在许平然之前。”

  “只是为了宗门大业,不惜抛妻弃子,隐瞒身份上昆仑,和昆仑小师妹勾结,毁了昆仑,由此完成了宗门任务,接任宗主。”景横波垂眼,对手中许平然骨灰罐道,“夫人,你可听见了?这世上万事循环,因果永在。背叛爱情的人,终将被他人背叛。”

  瓷罐无声,只有风在呜咽,不知道是在低笑还是在哭泣。

  “我还是没明白铁星泽是不是你。”景横波道,“那个和宫胤自幼相伴的铁星泽,是不是你。”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答案了吗?那天,在沉铁城门口,你说,童年和青年,变化是很大的。”慕容泽道,“我下山时,正逢各国各族质子进京,我曾和他们把酒言欢,无意中发现铁星泽和宫胤的特殊关系。为了日后更方便地行事,我决定借用这个身份。我禁锢了他,获取了他从小到大所有的记忆和资料,用他的脸皮制作了面具,和他相处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成了铁星泽,对着镜子,我自己都觉得我是铁星泽。更不要说原本铁星泽身边人,他们根本认不出来。你知道,人的童年期到青年期之间,本就变化最大,宫胤又怎么能确认多年不见的童年好友的真假?再说,一个前赴帝歌为质子的不受宠爱的部族王子,谁有必要假扮他?”

  景横波默然,时间的跨度,会让记忆模糊,如果现在有个人,说是她童年好友,站在她面前,顶着一张似曾相识已经成熟的脸,说着那些彼此才知的旧事,她也会自然而然认为那就是发小。

  在这样的记忆核对之后,就算有稍许出入,也可以以年日久远的理由来补救。

  到如今,所有的疑惑都已经解开,剩下的,只有恩怨。

  慕容筹一直很少说话,偶尔看一眼耶律祁,此刻才淡淡道:“女王今日前来,若是想了解前情,如今也算明白了。看在当初宫胤解救本座的份上,本座今日也不留难女王擅闯我山门之事,女王若无他务,还是请就此移驾吧,我雪山宗门传承,吉时将至了。”

  “是哦,”景横波哈哈一笑,“我问完了,就该滚了。而这些年来,你老婆儿子,数次三番对我和宫胤追杀暗害,就这么几句解释,就完了。”

  “那又如何?”慕容筹面无表情,“都说女王勇毅聪慧,在本座看来,勇毅太过,聪慧不及。难道女王今日带着这些人,是打算血洗天门吗?我天门虽然实力大损,但似乎也不是你这阿猫阿狗几只便可以倾覆的,女王随意犯险,亲身入我宗门大典,是觉得这里的人,不够留下你吗?”

  “宗主如果真的想打,就不会和朕说这许多废话了。”景横波瞟一眼天空,笑道,“你忌惮的不是我,不是吗?”

  慕容筹脸色微沉,玉也般映着雪山泠泠的光。

  “这可不是女王挑衅你世外宗门,”伊柒笑嘻嘻地抱着胸,“这是昆仑宫,时隔三十年,要向幕后黑手九重天门,讨个公道。怎么,不可以吗?”

  慕容筹沉默,也看一眼天空。

  他知道紫微上人在。

  如若没经过那多年禁锢,如若没被许平然伤了元气,他并不惧紫微上人,然而此刻,这天门上下,能够抗衡紫微的人,已经没有了。

  早年在昆仑,紫微就是诸师兄弟中最惊才绝艳的一个,如今世事更替,他闲云野鹤多年,心无旁骛,功力必然更加精进,而其余所有人,为宗门事务和争权夺利牵绊,都已经在倒退。

  就算其余所有人能留下女王等人,但如果让紫微折损了雪山唯一的继承人,那就是得不偿失。

  “那你要怎样?”他打算听听景横波的条件,当然,如果要求交出凶手,那就大战一场吧。

  昆仑和宗门多年恩怨,也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我要和桑天洗公平一战,一战定输赢。”景横波干脆地道,“不论生死。”

  这下连裴枢都没料到,裴枢立即道:“不行!”

  七杀纷纷嚷,“代表昆仑出战也轮不到你,我们先!”

  众人神情都很紧张,景横波早已没有了明月心,实际是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对方又对她的异能了如指掌,她要如何赢?

  “车乱战么?”慕容泽微笑,“或者可以七战定输赢。”

  “谁怕谁,来!”七杀气吞山河地捋袖。

  景横波摆摆手,拦住了他们,慕容泽就是为了搅浑水,一旦一场变成七场,就算紫微上人下场,天门这边想赢都容易得很。

  “信我,”她笑得媚意生花,“我能赢。”

  她缓步上前,对着慕容泽微笑一礼,“昆仑宫门下弟子景横波,请天门少宗主慕容公子,赐教。”

  四面白衣人微微骚动。

  女王没有用女王身份,而是以昆仑宫门下身份,请战天门这一代宗主,这在世外宗门的规矩中,代表的是本派的尊严,无论如何不可拒绝。

  慕容泽一旦拒绝,就再无资格继承宗主之位,甚至要被逐下雪山。

  景横波来之前,早就问过这其中规矩。

  慕容筹至此也无话可说,退后数步,让开场地。

  生死仇敌,对望。

  他给她带来了无数无法忘却的深刻伤害,她也曾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相顾无言,唯有恨意如这剑般直矗的雪峰,冰凉,沉默,直刺向天。

  沉默里,景横波忽然笑了。

  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这时微笑,这一笑,这山谷春景也似忽成黑白画卷,只留她笑意在天地间漫漶,过春春花发,过秋秋意满,越过寒冬,连雪也不似再冷,在晚霞中明媚燃烧。

  所有人都听见她轻轻道:“慕容泽,当初,在翡翠边境山崖上,你推落马车中的我,我在你下腹戳的那一棒,伤都好了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伤位置很下呢,你还好吗?到现在还没成亲吗?有过女人吗?没有女人赶紧的,也和你父亲一样,早早生个私生子备用着,不然我怕你年纪越大伤势发作,这辈子绝后了,这天门,可怎么办?”

  语气轻,字字却恶毒如刀,似惊雷。

  慕容泽脸色大变。

  慕容筹惊疑不定,冲前一步。

  雪山长老弟子们,面面相觑。

  就在这人心浮动的一霎,景横波动了。

  她一闪就已经到了慕容泽面前,手一抬,掌间忽然啪一声,白光一闪。

  那光芒亮到惊人,如白电忽降人间,旁观的人,都禁不住眼睛一闭,无法想象世上竟然有这么亮的光,更不要说被那光芒直射眼眸的慕容泽。

  慕容泽虽然被那话刺得稍许失神,但并没有放弃警惕,景横波的神出鬼没他比谁都了解,早已有防备,景横波还没动,他已经开始后退,但对战中的后退,当然必须紧紧盯住对方,所以他不得不直视景横波。

  然后他便觉得白光一闪,雪亮一束忽入眸瞳,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所有景物都消失不见,白光边缘,则是一片恐怖的黑。

  他瞎了?

  他瞎了!

  这是什么东西,刹那让人失明?

  他犹自镇定,犹自记住景横波扑来时的方位,衣袖狂卷,掌出如龙,准准地拍在景横波前胸位置。

  触手似乎极硬,冰凉滑润,他唇角泛出一丝冷笑,景横波穿了护身宝甲又怎样?这一掌是绵掌,足以隔山打牛,透过一切防护,摧毁她的内脏。

  我瞎,你死,大家公平。

  他正要将掌力发出,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一个原本十分熟悉,此刻听来却无比令人恐惧的声音。

  “天洗……此刻……我在……看着你。”

  他如遭雷击。

  母亲!

  这声音断断续续,却十分清晰,他便是做梦也不能忘记,那确实是母亲的声音。

  这声音微微颤抖,听来空远,似乎说话的人,相隔在很远的地方。

  是了,在另一个世界,在人人最畏惧的奈何桥彼岸。

  那一抹阴魂,至今未散!

  深爱他的母亲,在等着携他回归那永恒黑暗吗?

  他的死期,终于到了吗?

  那声音喘息着,又继续了一句。

  “天洗……此刻你在哪里看着我?”

  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眸,忽然想起当年,玉照广场上火马车,轰然撞上城墙,皇城烟花,灿烂满了眼眸。

  彼时他在帝歌城内矮山之上,面对着皇城广场的方向。看着场上的士兵们打扫善后,将母亲的尸体装入布袋收殓。

  对着那布袋,他静静酹一杯酒,然后,下山。

  他从头到尾都在。

  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去救母亲。

  天意注定,他不做无谓的牺牲。

  然而此刻,听见母亲微微森凉的声音,他忽然觉得寒意从心底渗出,瞬间冻结了血液经脉和体肤,他陷于人生最大的茫然和恐惧之中,短暂忘却了身周诸事。

  只有死亡本身,能让人忘却死亡威胁。

  然后他忽然听见轻微的“嗡”一声,掌下的那个东西被震动了。

  他惊醒,立即撤手,然而终究是迟了。

  天地忽然一凉,现一片朦胧绿光,氤氲如春雨,淅淅沥沥罩了慕容泽一身。

  而景横波则被他掌力的余力激飞出去,半空中无数人来接,有想要趁火打劫的雪山中人,也有裴枢七杀和耶律祁。

  景横波在空中倒飞,隐约听见慕容泽一声惨叫,她唇角笑意一抹。

  她赢了。

  那白光是强光手电,刹那令慕容泽失明,没有见识过强光手电照眼的古人,要如何抗拒这强光和内心的恐慌?

  此时再操纵录音笔,断续放出桑侗遗言,忽然听见死去的人说话,谁能不魂飞魄散?

  她根本没打算和慕容泽你来我往打一场,他瞎了,她甚至将自己送了上去。

  她的胸口,藏着宫胤送她的那块玉盒,女皇玉玺,龙家信物。

  她记得当年帝歌事变,她曾摔过一次那盒子,那一刻绿光大作,周围的人都在其中瞬间死去。

  此刻,当年一手操作帝歌事变的人,笼罩在帝歌那年的那一蓬绿光下。

  这是因果,是循环,是报应,是轮回。

  睁开眼看见分外蓝的天,雪山冲入眼帘,她知道底下就是湖水,可此刻万分疲倦,她只想在温柔的湖水中沉睡,将过往和过往中的宫胤,好好回想。

  “哗啦。”一声,她落入湖中,湖水冰凉,她身子立即开始下沉。

  忽然一只手拖住了她,将她拖到岸边,随即她落入一个怀抱。

  她睁开眼,看见耶律祁微有焦灼的脸。

  只是此刻的耶律祁看起来很有些奇怪,他的脸色很红,眼眸也发红,抱着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似乎在努力将她向外送,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以至于连脖颈都炸起青筋。

  她以为他是受了惊吓,正要微笑安慰,耶律祁却猛地放开她,将她扶坐在草地上,匆匆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一裹,便立即退开。

  他碰到自己外袍的时候,不知怎的,“哧啦”一声轻响,似乎里头的衣裳被撕裂了一块,耶律祁颤了颤,景横波却没在意。

  景横波牙齿格格打着战,拢紧他的外袍坐在湖边,这才发现已经开始混战,慕容筹怀中抱着生死不知的慕容泽,脸色铁青,雪山长老们和七杀裴枢战成一团。

  耶律祁匆匆走开,她以为他是要去助阵,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微微有些奇怪,正常时候他会先问问她情况如何的。

  他转身的那一刻,景横波忽然觉得,好像看见他丝质的薄薄亵衣内,似乎有些什么颜色透出来……

  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幸亏自己闪得快,慕容泽又失神了,最后的掌力没能完全发出来,她没受什么伤,只是有些气虚。

  那边耶律祁已经加入了混战,景横波有点担心地站起身来,她觉得耶律祁的步子似乎有些不稳。

  “宗主!”她大叫,“公平决战,生死不论。这是早说好的,你们现在算什么?”

  “你那是公平决战吗?”慕容筹脸色铁青,“下作鬼蜮伎俩!”

  “有说不允许用智吗?”景横波嗤笑,“要说不公平,我还不会武功呢,你还不是允许你武功高强的儿子和我决战?谁更不要脸?”

  慕容筹森然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说了!”

  景横波看看四周,微微有些奇怪,紫微上人怎么还没出现?

  随即她目光落在耶律祁身上,和他对战的大概是一个雪山长老,趁他一次脚下浮动,忽然手势如鹰,猛然一抓一撕。

  耶律祁闪身避开,动作却慢了一步,“哧啦”一声,衣襟拉开,胸腹间一道血痕。

  慕容筹正厉声道:“……来人,速速将少宗主送到后山……”

  他声音忽然一顿。

  片刻之后,他身影一闪,出现在耶律祁面前。

  他身后,慕容泽滚倒在地上,被天弃扶住。

  看他亲自过来,那个长老更加卖力,出手更猛烈凶狠,耶律祁身形连闪,慕容筹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耶律祁的胸腹,却因为那长老和耶律祁对战激烈,两人转来转去,他始终看不清楚耶律祁身上的情形,不由自主也跟着转了好几圈。

  景横波看得眼珠子都险些瞪了出来——这一幕有点滑稽,有点诡异,慕容筹这是怎么了?

  身边人影一闪,她侧头,看见紫微上人。

  没等她质问老家伙为何不帮手,紫微上人已经摇摇头,道:“这架,马上就要打不起来了。”

  “什么意思?”

  紫微上人没说话,那双比女子还明媚如秋水的眸子,忽然透一抹淡淡哀伤,低低道:“原来是这样……只是,她也不愿意结果是这样的吧……”

  他叹息着,悄然转身,长长的紫袍无声拖曳在草地上,有几只白狐,从草丛里跳出来,遇见这熟悉的袍子和颜色,下意识地停住,瑟瑟等待。

  紫微上人停下,看着脚底白狐,绿草紫花,这些场景似曾相识,或许不久之前,这草地,这花,这狐,都曾被那人抚过。

  那人抚着这些美好的事物时,在想着什么?

  不管在想什么,岁月终究如流水过,恩怨爱嗔是水里的游鱼,滑过生死的边界,不留痕迹。

  他最终没有停留。

  抬起脚,轻轻跨过。

  ……

  那边,跟着转了好几圈的慕容筹,终于耐不住,一声“住手”,抬手粗暴地掀开了那长老。

  耶律祁立即停手退后,微微喘息,不是因为脱力,而是脸红得不正常。

  慕容筹目光盯住了他的胸腹间——几道爪痕之下,红色云纹清晰鲜亮。

  他倒抽一口凉气,霍然抬头,盯住耶律祁。

  耶律祁有些愕然地看着他,觉得他神色过于诡异,又退后一步。

  他退后一步,慕容筹就上前一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耶律祁一惊,肩膀微微一动,慕容筹急声道:“孩子!”

  这一声声音很大。

  四周大家虽然在打架,但已经注意到这里的诡异情形,都竖着耳朵听,此刻听见这一句,齐齐一呆,不由自主罢手。

  连匆匆赶过来的景横波,都傻在了原地。

  在地上喘息挣扎,满脸满身血迹模糊的慕容泽,浑身一僵。

  此时那长老也终于看见了耶律祁胸腹部的云纹,随着他骇异的目光,众人纷纷看过去,然后,神色各自精彩。

  雪山长老级别以上的人,自然都知道这红色云纹代表着什么,几位老者,当年还曾亲眼看见夫人如何在那尊贵的婴孩身上,亲自刺下这用雪山特殊质料才能绘就的特殊图腾。

  有人在抽气,有人喃喃道:“天啊……”

  有人低低道:“继承人图腾!”

  有人唏嘘,“可惜夫人看不见这一幕了!”

  耶律祁抬头,看一眼众人神情,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图腾,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退后一步。

  “不……不……”他轻声道,原本火红的脸色,霍然转为苍白。

  不,不要。

  不要这么残忍的真相,不要这么嘲讽的命运,不要在一切尘埃落定不可挽回之后,面对人间至惨至悲至无奈。

  景横波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到此时,谁都能看出怎么回事了。

  她心中也是一片混乱一片冰凉,一声“天啊……”喃喃逸出咽喉,却发现声音干哑不能听,喉咙痛得要命。

  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

  所有人都停了手,所有人都呆呆看着耶律祁,耶律祁呆呆看着所有人,不远处,慕容泽忽然发出一声惨厉而不甘的嘶嚎。

  这一声宛如惊破噩梦的巨锤,惊得所有人都一颤,慕容筹上前一步,耶律祁立即退了一步。

  这一步竟然退得踉跄。

  景横波忽然冲上去,一把拉住耶律祁,转身就走,“好了,就这样了,耶律,我们走,走!”

  “好……走,走。”耶律祁立即随她转身,一转身,就听见身后慕容筹轻声道:“孩子……”

  耶律祁浑身一抖。

  轻轻一声,如巨剑劈下,刹那间宇宙裂开,时光倒流,回到蒙国那流血飞雪的一夜。

  回到那夜明月下落霜的屋瓦之上,那个女子在自己面前轻轻倒下。

  她倒下时,也如这男人一般看着他,在后背重重接触屋瓦时,她在呓语,宛如身在梦境,眼神却清醒而苦痛,在他眸中灼烧。

  到此刻他终于听清了那句话是什么。

  “孩子,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母亲。

  喉间忽然一甜,一口血涌上,他死命忍住,仰起头,似见天际雪峰,轰然压下。

  自幼知道自己是弃儿,多少年午夜梦回时,也曾幻想过如何与父母重逢,如何见父亲庄肃,母亲慈爱,想过届时自己该如何应对,是冷面相对问个究竟为何要抛下自己,还是不可拖延立即扑入他们怀中,想了无数次没有结果,总是唏嘘着沉入梦境,在梦中对自己一遍遍说,有缘终见,无缘便罢,人生里多少求不得,守住此刻身边人便好。

  到头来,有缘,却是生死缘。

  到头来,什么都遇不上,求不得,守不住。

  到头来相见不识,反目成仇,自己的剑尖,刺入血脉相连那人的心口。

  那夜的剑光,那夜的血,在此刻飞旋重来,绞入肺腑,创口深重,一生难复。

  他忽然失去了力气,任景横波拖着自己行走,忽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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