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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结局 三 3


  微冷的男子,声音嘶嘶地道:“要么我让她也消失?”

  众人都笑,觉得这是句玩笑。

  最后一个一直没说话,山一般壮实的男子,沉声道:“我只负责演完收账。”

  众人哄笑,觉得这话很幽默。

  景横波也扯了扯嘴角,这话确实很妙。

  矮壮男子阴测测地笑,“展开旗帜,挡住脸,不然我怕你会吓坏。”

  景横波慢吞吞展开旗帜,红色的旗帜很厚重,但还是能看见对面的人影。

  黑袍女子慢吞吞游过来,袖管裤管拖着,似条黑蛇。

  她面对着景横波,袖管一阵抖动,仿佛那袖子里,有什么东西,转眼便要扑出。

  面具里透出的眸子似乎在笑,那笑意却比这夜这月这闪着银光的沼泽还令人发凉。

  两边的人们都有些紧张,这姿态,这眼神,实在缺乏月下美人画眉的意境。

  人们也想不出,隔这么远,还有厚布挡着,那手如何能伸到旗帜背后,给这姑娘画眉?

  黑袍微微抖动,慢慢扬起。

  此刻山间唯有松涛可闻。

  景横波忽然将旗帜一收。

  众人一怔。

  抖动的黑袍袖子抖动更剧。

  “明城。”景横波掂了掂旗子,看向对面,她的声音无比清晰,传入对面五人耳中,“你现在靠机关控制的手,真的能画好一双眉毛?我很怕被你画丑。”

  黑袍的抖动蓦然一停,女子的狐狸面具猛然扬起,目光惨绿怨毒!

  景横波已经转向另一个残废女子。

  “绯罗。”她毫无表情地道,“假手假脚跳的舞,算舞吗?”

  她随手将旗帜一撕,一扔,红色旗帜里蓬开一股淡淡烟尘,瞬间被风卷去。

  众人发出惊呼,有人还在懵懂,有人隐约已经明白。

  这旗帜夹层有毒粉,一旦这残废女子在旗帜上跳需要以内力激发的击阵乐,藏在其中的毒粉就会进入持旗者的呼吸。

  景横波理也没理白骨小手乱抖的绯罗,转向那个矮壮男子,眯眼看了他半晌,才喟叹道:“池明,你被改装成什么样了?好好一帮帮主不做来做鬼,玳瑁江湖留不住,琉璃江湖就很好混吗?”

  池明怨毒地盯着她,声音沙哑地道:“你还有脸提?都是拜你所赐!”

  景横波摇摇头,又看向那面无表情的高瘦男子,这人身子骨看起来很软,靠在锁链边像是要被风吹挂下去一样。

  景横波想了想道:“你是那位当初曾带领弟子追杀过我和他的天门弟子吧?不知道许平然看见你这模样,会不会气死。”

  “她不会看见的。”高瘦男子淡淡道,“或者她有兴趣看见你的尸体?记住,我叫纳木尔。”

  “不如叫烂木耳。”景横波呵呵一笑,目光最后投向那山一般雄壮的中年男子,有点困惑地道,“实在不大想得起来你是谁。”

  “坏事做多了,自然不能都记得害过哪些人。”中年男子脱掉上衣,露出精壮的上半身,但让人震撼的是,他的左半边肩膀连着手臂,都是铁黑色的,仔细看竟然是真的铁,和那右半边完好的肌肉体肤连接在一起,同样的诡异而令人震撼。

  他漠然道,“不过,我记得你就行。女王陛下,今天也该把我父子的帐,一起结了。”

  “成孤漠!你竟然没死!”景横波恍然道,“今儿居然都聚齐了!”

  “我说过,我是负责结账的。”成孤漠漠然答。

  话音方落,“嚓。”一声,景横波腰上的绳索断了。

  身后有轰然吵杂拥挤之声,景横波不用回头也知道,百姓正在被驱赶着下山。

  “嚓嚓”几声连响,也不知道成孤漠怎么出手的,眨眼四条锁链断了三条,而景横波已经闪向对面山崖。

  “别走!”明城的声音尖锐凄厉,袖子一弹,一道绿光如长蛇,直击景横波后心。

  绯罗在断了的锁链上灵活地翻滚,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崖边,白骨拳一击,啪一声一道绿色火花,火光蓬一下在崖边滚滚燃烧起来,转眼便将不宽的看台都笼罩,那些仲裁们无声无息软倒在地下。

  纳木尔瘦长的身子还在拉长,长如一条巨蟒,搭在山崖的一边,一卷,一弹,当头就向景横波罩下。

  池明则缩成了一团球,柔软的、毫无骨骼的球,在半空中一弹,便弹到了景横波头顶高处,双手一张,无数黑刺从嘴里呼啸而出。

  成孤漠似一条巨大的守宫,悄无声息地钉在黑色的山崖上,一双手钢筋铁骨,如同插豆腐一般插入坚硬的崖层,轻轻巧巧将岩石接缝处剖开,上头整座用来做看台的平台,顿时摇摇欲坠。他手掌平平伸入石缝中,“嘿!”一声,竟将整座石台抬起!

  这五人身体体能,都已不似常人,五人合作,将景横波上下左右的逃生之路,瞬间全部封死。

  景横波一霎入绝地!

  景横波也没有试图从绝地从挣扎,她只是仰起头,看着上方。

  上方,白影一闪,宫胤出现。

  景横波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果然在这里!

  宫胤一闪便到了最上面的池明头顶,池明如一只滴溜溜的球在空中乱滚,不断发散着黑色的尖刺,远远看去如一只发癫的刺猬,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的身体卷成那样,他全身的骨头哪里去了?

  不仅是他,其余几人也都已经非人,成非人之型,必经非人之痛苦,他们经历了多少,便要恨始作俑者多少。

  所以池明在空中尖啸浮沉,肉球般不断在崖面上弹跳,每次弹跳都会射出黑光如雨,宫胤落足在哪片崖壁上,他便用身体恶狠狠地撞过去。

  有一次宫胤的手已经抓到了他的背脊,然而“哧啦”一声响后,宫胤的手生生在他背上滑了过去,池明背上只现出淡淡几道血痕,随即连血痕都没了。

  “啪。”一下,纳木尔长得怪异的身子,狠狠抽向宫胤,宫胤闪身而过,纳木尔撞在崖壁上,坚硬的崖壁哗啦啦下了一阵碎石雨,长长沟痕宛如鞭痕,而纳木尔浑若无事,身子在空中极其灵活地一转,转眼又转到了宫胤的身后。

  此时绯罗燃烧着火焰,明城弹动着衣袖,都向宫胤袭来,宫胤却没有理会,在纳木尔转身的时候也忽然转身,一反手就抓住了纳木尔,看起来像是纳木尔自动把自己送到他手上一样。

  光焰一闪,黑影如蛇,绯罗的黄红色火焰,和明城滚滚弹动飞射而出的衣袖,以及成孤漠掷出的巨石,已经到了他的后心。

  人影一闪,景横波出现,正站在刚才被纳木尔抽打出的崖壁缝隙里,一挥手,巨石转向,砸向明城和绯罗,那两人忙不迭躲避,一溜火焰倒射向明城,而黑色的滚滚蠕动的袖管,则卷向绯罗。

  那两人尖声大叫,半空中相撞,再各自散开。

  这一番变化宫胤根本没有理会,后背交给了景横波,就无需再担心。他抓住纳木尔,如抡巨鞭,转身对底下一抽。

  这一抽正抽在冲上来的如肉球一般的池明身上,池明和纳木尔都是一声惨嚎,两个经过改造的身体碰撞在一起,池明那连宫胤都不能抓裂的肌肤,生生被纳木尔抽得浑身裂出无数道血口,突突冒血,纳木尔那滑溜溜长蛇一样弹性的肌肤,被池明四周那黑刺戳了满身,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巨大海参。

  两人惨叫着往下坠落,明城掠过来,黑色长袖簌簌弹动,唰地弹出一截长着绿毛样的玩意儿,抄住了纳木尔和池明,然而池明身上太滑溜,而纳木尔满身尖刺,明城手一抖没能兜住池明,又被纳木尔刺得一声尖叫,袖子一松,那两个翻翻滚滚落下。

  一块大石横掷过来,成孤漠蛮力惊人,抛出巨石,再次截住两人,纳木尔身躯瘦长,很容易挂了上去,球一般骨碌碌滚着的池明,却又从巨石上滑下来,往下落去。

  这回再无人能救他,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直入崖底,没入那一片银光闪闪的沼泽。

  所有人屏住呼吸,盯住那沼泽,池明一进入,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挣扎着要上岸,然而那些流动的美丽的银河,忽然流速加快,大片大片的银泥流淌而来,一层层压在池明身上,他挣扎出一寸,立即被压下两寸,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下沉,隐约啪啪啪一阵微响,他露出沼泽的手臂猛地爆开,从指尖至肘,肌肤寸裂,露出和常人不同的紫黑色血管,随即血管也爆开,迸溅出青紫色血液,只剩下森森白骨,再然后白骨也爆开,粉色骨髓四溅,落入银光闪闪的沼泽,沼泽依旧银光闪闪……

  而他的脸上的惨相,那被挤突的五官,其恐怖之处,更加言语难以形容,景横波只看了一眼,就险些吐出来,只得转过脸去,庆幸天弃留在下面,自己和宫胤不必担心退路。

  这惨状也惊住了其余四人,纳木尔趴在巨石上喘息,眼底闪过一丝怯懦,挣扎着拖着满身刺的身体,往山崖上爬,看样子已经打算逃走。

  景横波并没有阻拦,斗篷人还在,她更需要提防的是这个人。这些畸形的人,她在易国的山腹里曾经见过类似的,大概就是斗篷人的实验品,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眼前这几个她的死敌,就是成功品当中最强大的,能做出这种恶心东西的人,怎么能让他还活在世上?

  明城几人看着,眼神闪烁,她们原本信心满满,然而此刻对上景横波和宫胤联手,却发觉似乎还是不可抗拒,眼看纳木尔爬了上去,也颇有些蠢蠢欲动。

  景横波紧盯着纳木尔爬上去的地方,斗篷人是不是在那里?

  忽然一声惨嚎,正是纳木尔的声音,随即头顶黑影一闪,风声一响,纳木尔已经从崖上坠落下来。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众人都怔了怔,一低头看见纳木尔直坠而下,半空中脸色惨然,而身体扭曲姿态诡异,似乎就在这片刻之间,已经断成了几节。

  “啪。”一声轻响,他也坠入了琉璃沼泽,那美丽而可怕的沼泽泥立即涌了过来,所有人都转过了头。

  景横波倒抽口气,好狠的斗篷人。

  这种人,不允许背叛和退缩很正常,但出手这么决断狠辣,还是让她微微心寒。

  这一下明显震慑了剩下的三人,片刻寂静之后,绯罗嚎叫着首先冲过来。

  她装上白骨手脚的身体,在崖壁上居然行走自如,那白骨在自动燃烧,烧出黄红色诡异之火,她所经之处,那火线哧哧向下,崖壁虽然潮湿,也不能阻挡火势蔓延,相反,崖壁被迅速烤干,石头如粉末般,混着带毒的星火簌簌而下。

  因为她爬下的路线和宫胤景横波站立的路线一致,只要两人还站在崖下凹陷处,就一定会被这火沾身,所以宫胤和景横波对视一眼,宫胤道:“往上?”

  景横波道:“往下。”

  往上可能还有斗篷人和他的畸形军团在等着,往下虽然靠近琉璃沼泽,但绝对没有别人在,底下一览无余,何况天弃还在掠阵。

  宫胤点点头,他似乎不想多说话,景横波看看他,觉得他脸色似乎太过透明了些,心中的担心涌上来,忍不住问:“还好吗?你单独对上许平然,许平然好像还在你手下受了伤,你呢?你没事吧?”

  “当然没有。”宫胤答得很平静,平静到让人无法产生怀疑,景横波却依旧不放心,追问,“那为什么你要……”

  “小心。”宫胤忽然将她一推,两人闪开一丛落下的火焰,明城不知到哪里去了,上头,成孤漠顺着崖壁飞快地下来,坚硬的铁手抓在崖壁上,崖壁就是一个洞。

  景横波落在另一边的一处凸出处,勉强抓着藤蔓站稳脚跟,却听见宫胤忽然道:“横波,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景横波一怔,不明白他在这时候忽然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随即便想起自己想好要告诉他的秘密,心中泛起一股甜蜜,刚想要说,看看四周已经逼近的恶心怪物,又觉得在这样的“人”面前,说起这样一个好消息,实在太影响感觉,便微笑道:“等把这些人打发了,我就告诉你。”

  “横波,”宫胤却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答什么,自顾自道,“那是了,你还有话没说,还有很多事没做,所以,得继续下去,像一开始一样。”

  “是啊,”景横波眯起眼睛,憧憬地道,“我们还有很多话没说,很多事没做,我也想回到一开始,比如回咱们曾经落难过的那山林里去旧地重游,看看那些猴子还在不在。”

  “或者静庭也可以。静庭红枫红时景致最美,相信你还记得。”

  “是啊。”景横波笑弯了眼,想起那年静庭红枫树下对酒,真心话和大冒险。

  “那就记得要去。”宫胤刚说完这句,头顶上呼啸风起,成孤漠已经逼近,不知何时绯罗蹲在了他的背上,这两人组合看起来简直像对寄生兽。

  景横波正想着,是操纵旁边那棵树揍这两人满头开花呢,还是将他们凌空抓下崖壁,就听见宫胤道:“好好呆着。”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随即掠了开去。

  景横波一时有点发怔,忽然觉得,他今晚的态度动作都颇有些怪异,这让她心莫名地砰砰跳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她探头下看,便见宫胤顺着崖壁溜溜地滑了下去,所经之处,崖壁上泛一股闪白的光,随即身边不远处一声怪叫,吱嘎嘎一阵爪尖摩擦崖壁的瘆人声响,已经逼近她头顶的成孤漠,吱溜溜从她身边擦身而过,速度极快地一路向底,成孤漠不死心地一路抓挠,想用自己足可裂铁石的铁爪抓住崖壁,却依旧不可自控地滑了下去。

  一些冰凉细碎的东西迸溅到景横波脸上,她抬手一摸,发现是碎石夹着冰晶,不禁哑然失笑。

  宫胤用他强大的冰雪真气,瞬间将崖壁冻凝成冰面,成孤漠单臂有力,其余三肢却是寻常,当然会一路滑下去。

  人影一跳,绯罗见势不妙,从成孤漠身上翻滚了下来,她身在半空,急于找个地方落脚,好容易看见一处崖壁凹陷,正要掠过去,忽然断裂声响,一棵崖壁上的小树翻滚落下,正砸在她伸出的白骨手上,与此同时听见景横波的声音,“下去!”

  绯罗一声尖叫,带着满身的火焰被树砸了下去,冰晶遇见火气,“嗤”一声,底下弥漫上一层浓浓的白雾,景横波不仅没看见绯罗和成孤漠到底有没有到底,一时也没看见宫胤。

  这让她有些不安,宫胤怎么还没上来。

  忽然听见对面崖上,有人在喊她,“横波。”似乎是宫胤声音。

  景横波下意识看过去,对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正凝足目力,忽对面强光一闪。

  强光!

  无与伦比的光。

  难以形容为何这光竟然有这么亮,近似激光一般的白亮刺眼,景横波猛地闭上眼,瞬间眼前一片金星乱闪,眼泪不可自控地哗啦啦流了出来。

  她一闭眼便心知不好,随即便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一推。

  她不由自主向下坠去,听见头顶明城声音,哇哈哈一阵大笑。

  “哈哈哈你还是死于我手!”

  “哈哈哈哈叫你抢我的东西!叫你抢我的王位我的人!”

  后头的话景横波没听,她大叫:“天弃!”睁开眼,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是因为先前底下的雾气,还是自己眼睛真的受伤了,她努力回想整座崖壁的位置,回想哪里可以立足。

  风声忽止,身子一停,一双手臂接住了她,她舒了口气,心想真好。

  真好,任何危机时刻,他都在。

  真好,永远在他怀抱。

  身下的胸膛似乎有些冷有些僵硬,她此刻心中满是放松和欢喜,并没有在意,只想着他刚刚运功,自然是冷的,忍不住双手抱住他脖子。

  宫胤却拉开她的手,将她向一边崖壁抛出去,她此时稍微恢复了一点视力,正看见底下天弃已经冲出来接应,笑道:“不用抛,不如……”

  她想说不如一起下去,有天弃接着反正没事,这崖壁上反而危险,斗篷人的怪物太多了。

  还没说完身子已经飞出,然后她隐约似乎看见天弃手一扬,似乎掷出了什么东西,穿云破雾,直达她和宫胤这个方向。

  她想着天弃将宫胤接下去也好。

  她想着自己干脆在崖壁上解决了明城,然后再和宫胤会合。

  她想着她和天弃和宫胤三人联手,今儿一定要把斗篷人留在这里。

  然后她看见了一抹星火。

  从天弃手中飞出的一抹星火。

  越来越大越来越亮,飞升盘旋,在宫胤脚底炸开,霍霍缠上了宫胤的脚踝,将宫胤的身子向下拖去。

  “啪”地一声她后背撞在崖壁上,瞪大还在流泪的眼睛,大声道:“天弃你那是什么东西,莫要伤了宫胤……”

  她话音戛然而止。

  心跳却在一瞬间飙至顶峰。

  透过朦胧的视线,她隐约看见,那绳索……那绳索并没有如她想象一般,拉着宫胤越过丈宽的琉璃沼泽,那绳索的方向,正直直向下拽去!

  方向正对着沼泽!

  而宫胤似乎被星火所伤,无法更改坠落的轨迹!

  “不!”她猛地向下扑倒,顺着残冰犹在、十分滑溜的崖面向下猛滑。转眼滑到崖底,她脚勾住崖壁缝隙,探身伸手猛够宫胤手臂。

  一臂距离!

  “拉住我!”这一刻嘶喊近乎哀求。

  眼前雾气更浓,他似乎有抬手试图来接,又似乎没有,眼前云雾浓淡,盘旋往复,似命运的神秘安排,不至最后不见全貌,隐约触及他微凉的衣袂,留在手指尖的清冷触感,一滑而过。

  一滑而过。

  仿佛利刃也在瞬间滑过心脏,剖经脉碎心房,鲜血狂涌,疼痛不愈。

  她绝望地对着眼前空茫,拼命探出手掌,大喊,“宫胤!起来!起来!我还有话没对你说!你快起来听!我怀了你的……”

  “啪。”

  一声熟悉到可怕的微响。

  宛如巨雷炸在耳边,她被震得连自己要说什么话都忘记了。张着嘴呆愣了一会,才猛地向下扑去。

  底下就是琉璃沼泽,可此刻她已经什么都顾不得,她不信,她不信宫胤会这样落入沼泽,她不信明明胜券在握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她不信自己留下的后路忽然变成了杀手,而宫胤正毁在她的自以为是和盲目自信上。

  这一瞬间她忘记上下都有敌人,忘记自己已经怀孕,忘记自己也有可能坠入沼泽,她只想扑下去,如果他掉下去了捞出来,如果他没掉下去就捶死他!

  身子往下坠,身后有巨大风声,猛地打在她的后背,她再也控制不住身形,大头朝下,直奔沼泽。

  她已经看见底下闪闪的琉璃沼泽。

  真的像银河啊,像天上的银河坠落了人间,美若梦幻,却残忍似恶魔,葬了她一生的美梦。

  河面上没有人,看不见想象中的惨烈景象,却有一截断裂的绳索,在银河之上流荡。

  这是最后一霎冲入眼中的景象,她等待下一瞬自己被压入沼泽之底,她已经嗅见银河微腥的气味,那般的美丽纯净底,隐藏了太多血肉和白骨。

  然后在鼻尖将要接触沼泽的最后一霎,她手臂一紧,身子忽然横飞而起,被一股大力扯飞了出去。

  这一刻她忽然想笑,想悲愤地笑——她期盼着绳子被人扯走的时候,没人扯,她希望大头朝下的时候,非将她拉开!

  随即她心中又涌起希望——啊!宫胤!一定是宫胤。

  啪一声她落地,还没站稳她便已经跳起来,大呼:“宫胤!宫胤!”

  四面却没有人回答,一条人影飞快蹿了起来,顺着崖壁向上攀援,一边爬一边仰头大叫,“你答应让我成为真正的女人的,你答应的!”

  上头隐隐传来一声大笑,有人道:“你既然完成任务,我自然遵守诺言!”

  “天弃!”景横波凄厉大叫,“你为什么!为什么!”

  天弃上山速度很快,一边爬一边头也不回地道:“为什么!没听见我方才的话吗?我想做女人,只有他能帮我,为了这个目的,我神鬼也敢卖!”

  景横波踉跄退后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影。

  不可能!不可能!天弃怎么可能是卧底?他跟在她身边也有好几年,参与过各种重要事务,她一直很信任他,如果他是斗篷人的卧底,想下手,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成功,之前为什么一直都没出手?

  正是因为他毫无任何奸细迹象,她和宫胤,才从来没有怀疑过身边有内奸。一个不出手的内奸,和忠仆,没有任何区别。

  上头那大笑的声音,似乎听出了她的疑惑,笑道:“真正有用的内奸,在最合适的时机,用一次,鼎定大局,就够了!”

  景横波茫然退后一步,什么是合适时机?想杀她和宫胤,之前的哪次都可以,为什么一直要等到现在?为什么现在才是最好时机?这所谓的时机,和什么有关?

  天弃的性别认识错位,她从来没放在心上,谁知道他心中,竟然真的将“做个女人”当作一生最为重要的事。

  但此刻她心情乱糟糟的,什么都无法思考。

  “宫胤……宫胤……”她转回头,小小声地,近乎哀求地叫,“我知道是你,你出来好不好?”

  “你出来好不好?”

  四面寂寂空风,没有人,琉璃沼泽咕嘟咕嘟冒着泡,断绳飘动着,沼泽流动缓慢,不会很快将物体带走。

  “这玩笑不好玩。”她轻声道。

  没有人理她,宫胤这么爱开玩笑?她想她快要生气了。

  “我刚才那句话你听清楚没有?”她声音刚才喊得有点哑,现在有点尖,细细的带点哽咽之声,“我有了你的孩子,我怀孕了,五个多月了,你高不高兴,这么高兴的事儿你不出来?你敢不出来?你不出来小心我从此以后孩子和耶律祁姓……”

  有人轻轻叹息一声。

  景横波的狂喜瞬间飙至顶峰,再瞬间坠至谷底。

  几条人影走了出来,修长,白衣,气质清冷。

  但,不是宫胤,都不是。

  景横波满含希冀的眼光,在那些人身上扫过,这些是龙家子弟,当先的是宫胤唯一的远房侄儿,但是,宫胤呢?

  她踮起脚尖朝后望,心里也知道这动作很傻,这后头一览无余的,哪里能藏个人。

  宫胤的那个侄儿,叫龙维的,盯着她的肚子,想说什么,嗫嚅着没出口。好半晌才叹息一声道:“婶……女王,您保重身体……”

  “你叔叔呢。”景横波急切地打断他。

  龙维不说话,眼光飘向了沼泽,眼神中有种深深的悲切。

  景横波被那眼神击中,头晕目眩地道:“别开玩笑……”

  她觉得虚弱,慢慢地坐下来,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婶婶。”龙维又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道,“别太难过,叔叔他……本就寿命不长了……”

  景横波有点呆滞地望着他,“啊?”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啊!”

  混乱的思绪里跳出一个念头——不可能,明珠不是拼了性命,治好他了吗?

  “明珠和叔叔没有合体,叔叔当时的情形,如果不合体,是无法倒灌真力的,强行倒灌只会导致他内腑挣裂,死于当场。”龙维低低道,“所以明珠迫不得已,选择了一个对她自己最残忍的办法,她在倒灌到一半的时候,强行中断,你知道的,任何行功的强行中断,必然会反噬自身,所以明珠当场体内崩裂,死得极惨……”

  景横波怔怔地“啊”一声,心头盘桓多时的疑问,到此刻终于明白。

  就算明珠不合体,强行倒灌真力会死,按说也不该死得那么惨烈,原来如此。

  “因为只倒灌了一半,自然不能奏全功,叔叔的问题没有得到根本解决,只是暂时压住了而已。按说他如果就此遁入山林,遍寻灵药,好生将养,说不定还有机会,只是他最起码在将养好之前,不能再受伤,甚至不能再动武。可是他没有离开,然后,在蒙府,他和天门许夫人先拼了一掌,再中了人暗算,伤毒,其实已经发作了……压抑越久的伤毒,发作起来越狠,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景横波麻木地听着,龙维的声音忽远忽近,像身处梦中。

  此刻,如果真的是梦,该多好啊。

  “所以叔叔在追斗篷人的一路上,就安排我们各自离开,散入山林,重新隐居。我们几个隐约猜到了真相,不放心,走远了之后又折回头,刚好看见叔叔坠落……救下了你……”

  景横波手撑着地,虚弱地问:“你们看见了……看见了?”

  龙维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犹豫了一下,咬咬牙道:“是……陛下节哀。”

  景横波撑着地的手臂一软,长长的黑发垂下来。

  心头冰凉,似琉璃沼泽渗入肌骨,又似被无数磨碎的琉璃再细细碾磨而过,彻骨疼痛,血肉模糊。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如此粗心?

  为什么就没有发现他并没有痊愈?

  为什么总习惯了他的强大,信任着他的强大,总觉得他对自己身体的忧虑是一种借口,从没真正相信过他真的会发作,会出事?

  如若粗疏当被苍天惩罚,为什么不罚她?

  龙维三人静静地看着她,这平日里艳丽鲜亮的女子,此刻萎顿在微光闪烁的琉璃沼泽边,竟黯淡如萎落的花。

  生死磨折都不能抽取的勃勃生气,在一瞬间萎谢。

  好一会儿才听见她的声音,暗哑而低微地传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龙维等人沉默了一会,终究不知如何劝解,默然走开。

  家主离开,持有龙家信物的景横波,其实已经相当于新的家主,她的意志,不能违背。

  景横波并没有关注他们去了哪里,现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关注的人了。

  她也没有起身试图再寻找宫胤,哪怕到此刻她依旧不信他真的葬身于琉璃沼泽,她也知道,她不会在这里找到他了。

  或者,她一生都不能再找到他。

  他死也好,废也好,必将经历人生最大变化,而这变化,他不会愿意她一同承担,他早就做好准备,一个人静静向前,在彼岸,曼殊沙华开满的地方。

  没有她。

  而她,也不愿此刻在这里茫然寻找,以一个注定的失望,告诉自己一生都没有希望。

  不。

  她没有亲眼看见,她没有亲自面对,她就绝不接受他再次安排好的命运。

  她静默地伏在沼泽岸边,听沼泽缓慢流淌如时间,沼泽向着一个方向流动,时间向着一个去处奔流,谁也无能无力溯流而上,再看一遍曾经错失的风景。

  长发垂落在地面,被夜风染凉。这夜的月模糊而暗昧,只有银色沼泽在幽幽闪光,而苍青的斑驳的山崖从天际俯冲而下,视野迎接就似被一柄刀插入眼眶。

  景横波静默如死。

  似永不愿再起身。

  山崖俯冲而下,一道黑影在山崖上缓慢移动,向着此刻伤痛欲死的景横波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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