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白之间

　　

　　“看来大家的经历都差不多，我的应该是最复杂但说起来也最简单的。”克莱多的手指也停止了抖动，不论表情声音都恢复到完全正常了。

　　“你不会像我一样是一场战斗吧？”凌一来了兴趣。

　　“不是。是一局棋。”克莱多平静地说道，“我被扔到了一个棋桌旁边，对面坐着我自己，棋盘上黑白两色，是一种古中国的棋术，围棋。”

　　“那是什么，听上去远远没有我的经历刺激嘛！”江辉闷哼一声。

　　“看上去确实风平浪静，可，如果和人类比起来，我有极大的运算优势，每一步都可以算出无穷种可能，每一步也都是最合理最精妙的。可对手也是我自己，我的优势也是他的优势，棋势基本难解难分，你们可能了解不多，围棋是所有棋术中变化最多、难度最大的一种。面对强大的敌手，手眼心三位一体，一点都马虎不得。”

　　凌一顿时明白了，难怪，克莱多经历了丝毫不酣畅、步步运营、招招勾心的艰难棋局，出来之后才会是那么副样子。表面看上去正常，但眼珠和手指都有轻微的后遗症。

　　“我们下每一步的运算时间都在慢慢变长，棋盘上百分之八十都被填满了，但是双方连一点小优势都没取得，更别说‘屠大龙’了。我估计这样下下去会以和棋收场，判断胜负的标准，只能去数黑白两方各自所占的区格数。可我大致一看，就知道这项指标最后应该也是一样。那就会重开一局，无休无止。”

　　“这个时候还是凌一你的声音提示了我。”克莱多充满感激地看着他，“让我明白了这场棋术对决的真意。”

　　“你怎么取胜的？”凌一好奇地问道，老实说如果是战斗或是赛车，还有可以投机取巧的捷径可走，但棋盘之上，黑白分明，牵一发而动全身，观天地于方寸，对弈的是两个人工智能，要想作弊几乎不可能啊。

　　“我没取胜，我输了。”

　　“不会吧？！”其余三人都大惑不解，克莱多现在明明就好端端地站在他们眼前，如果输了的话，应该会被留在那个空间夹缝里啊……

　　“也许这就是棋术包蕴的哲理，并不像战斗般必须你死我活，也不像赛车一样只有一个冠军。不是要打破思维吗？这对我来说，可能是咱们四个里最难的了。还好我想起了之前那次也新鲜无比、不明真意的考验……”

　　“你记起来了吗凌一？就是那次图灵测试啊。把下棋和人工智能联系到一起，我就很快联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大清洗之前，人类一直都将能否在棋盘上战胜对手，视作检验人工智能智力水平的终极考验。早在二十世纪末，电脑‘深蓝’就在国际象棋领域打败了人类。但国际象棋的难度、步数、变化性，没法和围棋相提并论，直到技术突飞猛进的二十一世纪，那个日新月异的信息时代，2016年电脑‘AlphaGo’才头一次在围棋领域战胜了人类的顶尖棋手。”

　　“从深蓝到阿法狗，每次都会激起人类对于人工智能新一轮的大讨论，新的惊喜，也伴随着新的恐慌。”

　　“原来如此。”凌一不住地点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果然冰飒星的前期历史和自己的前世如出一辙，而克莱多竟然连这层都能想到，真的是个未来有点可怕的智慧结晶。

　　“于是我就想，这和图灵测试的目的似乎很像。棋术一直是人类最为自信的领域，而且它刚好位于科技与人文的模糊地带。在结果颁布之前，没人会相信电脑能战胜人类。如果顶级的棋手在不知道对手的情况下输了，只会认为对手也是个人类。图灵测试从问世开始，就一直有用下棋作为测试环节的惯例。相反，如果棋术领域失守了，人类和人工智能的区别就只剩下诗歌、音乐、绘画等等艺术领域了，人工智能和人类的差异也就变得越来越小。”

　　珊珊和江辉已经有点听天书了，只有凌一还紧跟着克莱多的思路。

　　“难怪你说这对你来说是最难的，打破自己的思维战胜自己，可你是个人工智能啊！人工智能的思维有什么好打破的？一向都是追求精确性、正确性，不会出奇制胜也不会兵行险招。”凌一不断地点头。

　　“对对，要说人工智能可以打破的固有思路，那就只剩下一条了：也是最根本性的问题——对自我认知的问题。”克莱多继续说道。“下棋也许就是个幌子而已，这是个局中局，棋中棋，一盘由棋盘演绎出来的高级图灵测试，它甚至颠覆了过去的所有，不是通过一系列问题，交由人类来判断对方是不是人工智能，而是把这个判断权交给人工智能自己，‘我自己是人工智能吗？’这样。如果我能骗过自己，违背自己的程序设定，那我当然就通过测试了。”

　　“就和那些阿法狗故意认输的段子一样啊……没想到另一个世界真的有人工智能实现了，克莱多，如果你活在另外一个世界，说不定真的会变成‘天网’呢。”凌一不断地惊叹。

　　克莱多歪过脑袋，似乎在思考凌一所说的话，搞得凌一心里顿时一紧张，慌忙解释道：“你别瞎想，也别去你数据库里乱搜了，你再不说结果珊珊和江辉都要睡着了。”

　　“噢噢。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剩下的就很简单了嘛，我弃子认输了。作为人工智能，在没有真正到和棋的时候，是不可能会认输的，只会继续去计算步数、计算下法，继续演算下去，直到棋盘上的局势不能再演算了为止。我就打破了这点。结果证明了我是对的，棋局上失败了，也就意味着我在这个测试里成功了，用人类的思维骗过了自己。”

　　克莱多说出这段话时一样心有余悸，手指又颤动了两下，凌一明白，违背人工智能的固有程序，对他来说有多困难，这是要否认自身，再重新认识自身，最危险的情况甚至会导致他的整个价值体系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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