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虎毒食子
宣国,明康十五年春。
大皇子明锐因皇袍案被官家圈禁在临安城西孤山下的皇庄里,勒令五百精兵严加看守,再不许他踏出屋子一步。
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显愚上乞骸骨,官家挽留再三,王显愚再辞,官家应,赐下大量金银准许王显愚荣归故里。
原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姜公绍改任左丞。令工部尚书崔值出任右丞。
一系列的官员调动大换血。
最值得百姓称道的有两位,一是年不过三十的宿卫贤因这次皇袍案查办有功,从都指挥使位上一跃为枢密院枢密使,位高权重,掌管宣徵院和殿前司、步军、马军三衙,八十万禁军,成为宣国最年轻的从一品大将军。
再一位是翰林院庶吉士应长明,明康十年状元,礼部尚书应从德之长子,被官家点名出任殿前行走,侍奉文书印玺。
应长明如此受官家喜爱,一时风头无两,应府门上冰人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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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密雨丝沾湿瓦上青苔,汇聚成水滴,从檐头滴落。淅淅沥沥,漫成一片水雾。院中的那株海棠树簇了一树繁花,在雨中愈发鲜活明媚。
姜府书房中,一袭青色素布直缀的姜公绍立在案前,手持狼毫笔,弯腰书写着一个大大的静字。
笔停,字成。
笔划圆融,端肃沉静,最后那一勾又带出几分肆意畅快之感。
“老爷的字越发写得好了,现在外头可说是一字千金了。”
在书案一侧站着一个四十许的中年人,管事打扮,低眉肃眼,神情恭敬。
“好在哪?”
姜公绍搁了笔,拉平衣袖,踱步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好心情问道。
姜前上前一步,帮着老爷倒了热茶,端起茶杯递到姜公绍手里,说道:“老爷的字丰美圆融,风骨内隐,已成大家!”
姜公绍瞥了他一眼,用手指点着他笑了笑,低头喝了茶,“说吧,急急过来,什么事?”
“老爷,您看这张影像图,象不象我们家五小姐啊?”
姜前从怀中掏出一份纸,展开,递到姜公绍面前。
纸上画着一女童,七八岁,双丫髻,柳叶眉杏仁眼,圆脸盘,最显明的是在右眼角下一颗鲜红泪痣。
女童模样尚算得清秀,添了这颗泪痣倒更增得几分楚楚韵味。
年前,三姨娘病重,由夫人做主挪到了乡下庄子上,五娘子纯孝,定要跟了三姨娘一道去,好服侍汤药,老爷许了,让三姨娘养好病再从庄子上回来。
姜公绍原半支在太师椅中的身子坐直了,他急忙放下茶杯,从姜前手中接过了这张影像图,细细观瞧,似怕瞧错了,还站起身,走到了门前光亮处。
“瞧着跟我家五娘子是有些相似啊。”他惊疑不定,转头看向姜前,问道,“哪里来的这张影像图?”
姜前上前一步,见老爷神色郑重,忙小心答了,“是家里小厮直儿上交给我的,他伺候车马,家里年年要去相国寺上香,他见得五小姐一面,因着泪痣倒记下了。这次去集市采买马匹,无意中见得这影像图,被他偷偷拿回来一张,上交给了我。”
“他倒是个有心的。”姜公绍听完,淡淡回了一句。
姜前屏息,心下有些惴惴,老爷的语气好似不大高兴。
也对,哪个千金小姐被误以为是杀人者被缉拿能高兴得起来。
“这女童犯了何事?”姜公绍拿着影像图,转身再次坐进了太师椅中,问道。
“噢,我去查了一下,说是在盈袖招,”他说到此,见老爷眉头微蹙一下,忙解释道,“这是一家唱曲儿的勾栏。”
姜公绍微点了下头。
他接着讲下去,“枢密使施员,噢,前枢密使,施员的嫡子施存信在盈袖招里被人杀死了,当夜有人见到一女童混了进来,故此缉拿她问审。”
“简直是胡闹。”姜公绍一掌拍到桌上,“施员嫡子施存信,那可在殿前司任十将的,一身武艺出众,这小小女童能杀得了他。”
“是,老爷,我也是这样想的。想来殿前司的那帮子人抓不到行凶者随手拉了人凑数的。”姜前忙接道。
“直儿是吧,给他赏五两银子,他有心了。但这女童跟我家五娘子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姜公绍挥了挥手,“你下去吧,这样的话儿以后可不要再提了。”
“是,老爷。”姜前忙应了,恭敬退出书房,仔细关上了门。
门外雨势已是大了,放眼望出去,整个世界都是湿漉漉的。他沿着抄手游廊快步行走,寒食节快到了,家里还得准备祭祖的事情。这一摞事情,他怎想到拿这样的小事来扰了老爷的清净。
自家五娘子好好的在庄子上伺候三姨娘的汤药呢!
“姜海。”
书房内姜公绍收了脸上漫不经意的表情,坐直身子喊了一声。
一个身影从窗翻进屋内,立到了姜公绍面前,半跪行礼,“姜海在。”
姜公绍两根手指曲着敲击平置在桌上的女童影像图,沉默了良久。
那笃笃的声音如同敲打在人心上。
姜海维持行礼的姿势,纹丝不动。
“庄子上的事情你确认过了。”
终于,寂静的书房里响起一道柔和的嗓音。
“是,回禀老爷,我亲自确认过,三姨娘被折了脖颈,五小姐是被枕头闷死的,没有气息了。”姜海冷静回答。
“你起来吧。”姜公绍松缓了面部表情。
姜海起身,垂首恭立。
“你后头又放了一把火,那庄子是烧了的。”
姜公绍起了身,慢慢踱步,他不喜欢计划内的东西脱离掌控,再细小的事情都不行。这么多年,他就是靠着细细谋划才登上了左丞之位。
官家近年身子越发不好,喜欢上了佛道理学,国家政务可都要压在他的身上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微小之处不可放纵。
“是。”
姜海还是沉声应道。
“这样,陆安县的事情你再亲自跑一趟,要是,要是……”
他踱了几圈。
现在大事已定,倒也不值得再出手,他转身,“如果,五丫头没事,你就把她带回来吧。”
“是。”
姜公绍挥了挥手,姜海如影魅,眨眼消失在了书房中。
一声长长叹息。
他尚不忍心啊,虎毒不食子。
可五丫头要杀得了施存信,他是一点儿都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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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红杏是在屋内被人折断了脖颈而死的。
这些日子陆安县令李益同吃不好睡不着,原本滚圆的腰身都瘦了一大圈。三年一次的考绩今年底就要到了,这一连出了两桩命案,妥妥的一个下等啊。
看来升官是无望了,能否留在陆安县过太平日子还是个未知数呢!
江南烟雨湿冷,他却不停拿帕子擦着汗。石简那小子望到他身上的目光如同兵戈一般,他每每不敢对视。
小子大胆,犯不敬之罪,该杖责十棍。罢了罢了,谁让他唯一的亲人都离世了呢。
本县令大人大量,不与他计较。
身后有差役举着桐油黄纸伞,陆安县令李益同站在伞下看着师爷在一旁唱词,石简直挺挺跪在泥地上,四人拉着绳索,慢慢把棺木放进了挖好的墓坑中。
唢呐那特有的哀婉凄凉声在山间飘荡出去,给凄风冷雨的西山更添了一股悲意。
“妹子啊,我的好妹子,你怎么就走了呢,一天好日子都还没有过啊!”
一个紫膛脸儿的汉子哭得鼻涕眼泪一把。
另一圆盘脸妇人拉扯着四个小娃儿,又推搡身旁的两个少女哭得大声些,眼角偷觑着县令大人,哭得抑扬顿挫,如同唱大戏一般。
“哪个绝子绝孙的歹货害了你啊,我的好姐姐,这么些年,你一直帮衬着我家,要没有你的帮衬,我这些娃儿哪养得活啊!我的好姐姐啊,你走了,让我怎么活啊!天杀的恶人,一定会遭报应的。县官老爷,您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栓儿,墩儿,红儿,草儿,麦儿,苗儿,快给你们姑多磕几个头,让她一路走好,早日投个好人家,也不要再受苦啦!简子啊,你以后一人,日子还怎么过啊!”
李益同皱了眉,实在不想听这村妇胡言乱语。
他能亲自来给宋红杏送行,那是给了石家天大面子了。
他假装咳嗽两声,引得师爷韩启看了过来。
“师爷,这里就交给你了,本县令好似有些不适,先打道回府了。”
“县令大人好走。”韩启过来,行了一礼,嘱咐几个衙差好好送了大人回去,路上当心。
李益同坐上马车,又从车厢中探出头来,“噢,给石家的安抚银子发了没有?”
“回大人,十两银,已经给了,一部分就用在这丧事上了。”韩启认真道,说完又接了一句,“石简很感激大人。”
“那就好。我先回了。”
“大人走好。”
密密雨丝落下,打湿了石简一身,水珠儿在浓密睫毛上滴落,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下颌绷紧,牙齿紧咬着唇,很快有血水混着水滴儿流下,在下巴上蜿蜒出一条红色来。
母亲在灯下给他补衣,低垂着头一针一线,那安然的样子让他觉得温暖。每日里四更起床揉面,烙饼,大清早出门卖饼,到了午时,又去有钱人家收脏衣物,一件件浆洗熨烫,日日操劳,他还没让母亲享享福呢,怎么就走了呢。
今年他转正,俸禄银子涨到八百文一月了,娘还说要给他找个娘子。
“娘啊,你怎么走了啊!你还没有看我娶娘子,生个娃呢!”
一声大吼,如同频临死亡的野兽,从他胸腔中喊出。
惊得那个圆脸盘妇人,张雪娘一下咽了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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