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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初话


  

  今日只有翁公一个人来。

  皇上在御案前都按捺不住,大步走下殿来,情不自禁地拍着两手:“太好了。”

  翁公也在下面作揖而拜,“恭喜皇上,此乃我大清之福。”

  第一次看见皇上展颜露齿,脱去平日里温文尔雅、端正持谨的风度,流出一份自然可爱、意气风发的性情,他不住地轻拍着手掌,在殿上来回走着,大声说:“辛已时丁汝昌接超勇舰、扬威舰回国,时过四载,至今方才新置主力舰四支,朕闻说日本海军舰艇,均为蒸汽炮舰,排水不过千余吨,我北洋水师之铁甲、装甲配备,放诸世界,也不可不谓先进。”

  翁公也不无欣慰,“经远、来远巡洋舰出产于德国船厂,致远、靖远铁甲舰订购自英国,均为当今世界之拔尖设备,巨费五百万两,诚然壮我国威。”

  皇上止步,微微收住笑意,望向翁公,叮嘱道“何止,北洋水军编制,也宜切早落实,所需军费也应优先拨给,养渥军心。”

  翁公躬身称旨。

  整整一天,皇上都精神奕奕,到了进膳的时刻,命塔塔们送进东间去。小祥子乐得眉开眼笑,对我说:“还愣着呢?万岁爷都摆驾了,还不快跟上?”

  我淡淡道:“我去干什么?”

  他颇为吃惊,“万岁爷用过膳要桂花茶来漱口的呀?”

  不待我反应,他又说:“你调过来当差,交班的没嘱过你?”

  我连忙说:“教过了,教过了,我一时懵了。”

  他嗔怪笑笑:“瞧你失神落魄的,当心万岁爷罚你。”

  我跟在他后面,“不打紧,不打紧,万岁爷今儿个别提多高兴,不会罚我。”

  到了东间,御前太监们把食盒一提一提得接过来,又一碗一碗地摆在两张八仙桌上,八仙桌摆在地上,两张桌子连着,和和皇上座前的宴桌连将起来。菜都是盛在带盖儿的碗里,皇上吩咐一声“碗盖儿”,便开饭了。

  早已经过了十一月,宫里每顿饭都要添锅子,而这些盖儿一揭开的时候,连热气也没有,一个什锦锅子,几个肉锅,皇上眼里的光彩渐渐收起来,侍膳的太监再开一个盖儿,冷盘凤尾菜,系野生,皇上望将一眼,侍膳的就挪过去,连吃了两口,皇上也自觉不再动筷,后边的太监上来将菜撤下,皇上吃饭极快,一碗野意老紫米饭颗不下半刻已撂筷。

  我眼疾手快,早将茶递送上去,皇上漱了口吐出来,又闻了闻,再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吞了,便起驾回养心殿歇午觉了。

  我拉住小祥子,“怎么不见干爸爸?”

  他笑笑,“姑姑没去问候过师傅了?师傅已升做了养心殿总管,不再伺候万岁爷用膳啦。”

  我颇惊,又笑笑,“是有几日没见过干爸爸了,什么时候的事。”

  “早在万寿节的时候,太后加恩,大总管也赏了二品顶戴花翎哩。”

  我微微笑了笑,他又说“说起来,自打万岁爷这两日好了以后,我也再没见到过师傅啦。”

  “怎么了?”

  “我也不知,似乎不在宫里,许是出宫办差了吧。”

  万岁爷在西间作诗,我进去奉茶的时候,他已离开御案,背着手站在窗前。我进来,微微曲着膝,说:“万岁爷,茶来了。”

  他转过来,看了我一眼说:“换了吧?”

  我说:“换了。”他不做声,走过来一手接过,另一手急急地揭开杯盖儿,凑上去深深一闻,将脸埋在那氤氲雾气之间。

  我那一瞬,又想起他急急地扒拉着食盒要喝粥的样子,也是觉得三分好笑,七分好玩,便抿含着笑看着他。

  他将脑袋重新冒出来,疏开了眉眼,淡淡地微笑着,又自己连吹了两下,喝了一口,眼睛闭上,将下巴往外边一扬,片刻,转过头来问我:“你的桂花茶怎么比他们泡的香?”

  我一时疑惑,投去疑问眼神,他说:“从前朕令他们泡的桂花茶总有陈涩之味,粗饮尚可就,唯感缺憾,后来就用于漱口,其香不浓郁,如桂叶沾染的淡香,不似朕早年曾尝过的桂花之味,真好像坐在树上吃花。”

  他脸上洋溢着喜悦,又低下头来问我:“你是有什么妙法吗?”

  我摇摇头,心里却通如明镜,我哪里来什么妙法,只是我的桂花,是托小太监从宫外买的从苏州和成都采摘、晒选的花茶,而皇上用的香淡味涩的不是以次充好的,就是放置过久的。底下人也是财迷发到骨子眼儿,御膳的份例层层克扣不说,连茶水也要钻空子。

  他极敏感,见我神色淡淡,也自觉不再说话,端了茶走到御案前坐下,我在后面说:“万岁爷喜欢桂花吧?”

  他一回头,漆黑的眸子似乎是看着我身后的屏风,说:“此乃南花,北地不堪贵养,昔日闻清漪园中曾有,而朕未尝亲见过。只懵懂时曾食过一次,清香袭肺,由口入心,能治痛也,故朕爱之。”

  我笑了笑,“香能止痛,万岁爷真是为这爱桂的第一人。”

  他不说话,我又说:“万岁爷喜欢得话,奴才亦可进些桂花粥…….”

  他立即一个激灵,神色一变,端然下分明紧张起来,死死盯住我的脸,似乎极力在寻思什么,那眼神里,有一些探问,有一些迟疑,又有一些惊喜。我接着说:“桂花酒、桂花糕也都能备上。”

  他的眼神一下松懈下来,似乎有一丝丝的失望,随口答了句:“就依你吧。”

  知道他将要使我退下去了,我的眼睛便抓紧着瞄看他御案上的诗作。谁知他竟然发觉到,突然伸手拿下来递给我,“你要看?”

  我立即跪下低着头连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可是我只记住了前两句:畿辅民食尽,菜色多辛苦。

  他站着不动,那张纸就在眼前,过了好久,我缓缓抬头,看了后两句:遥怜春舍里,应有不眠人。

  他垂下眼睑,脸上一副恬淡的表情,我又低下头去,他说:“看完了?”

  我不出声,他走到御案前坐下,“下去歇着吧。”

  将诗抄了一份放在袖子里,回去一一同太后回报帝师对话。太后听完之后,并不说话,又把小二(猴名)抱回来,正懒懒调弄着,忽然抬起头来,神色一肃,说:“国家元气未冲,天灾频仍,时艰犹钜,四支军舰已费五百万两,又急编海师,军费亿钱,置黎民生计于何地?”

  我按下袖子,跪地伏首,太后一声叹息,冲我一抖娟子,我便跪着爬出去。

  回到房里,第一件事,便是将那抄诗的薄纸点火烧了。

  又将营造司炭房早上分来的炭火生了两盆,一个烘手,一个暖脚。太后宫里烧着地炕,暖洋洋的,一出来,经入暮的寒风一吹,再回到房里,已是四肢僵寒了。

  天将黑的时候上床刚要躺下,忽听得门似乎有吱哟声响,我听得外面风大嚎吹,又下床来去检查一遍门闩,确信拴牢后再回去躺下。

  在床上躺了片刻,觉得有些不对,又起来到门前将门打开,风猛地一灌进来,房里的炭火胡明忽灭,定睛一望,院子里站着一个人!

  我衣服也顾不上披就出来,急急奔走两步到他面前,他又想又躲地看了我一眼,又垂着眼睛看着地下,也不说话。

  我望着他,轻轻喊了声:“干爸爸”,他抬起头来,略微对上我的眼神,又立即移开,轻声说:“你睡下了?”

  我摇摇头,说:“没有呢。”

  他低下头去,也不做声,就这样静静站了片刻,他抬起头来,眼睛仍看着别处,说:“你歇着吧。”

  我连忙说:“干爸爸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吗?”

  他只是直直地看着我,也不答话,风嚎得十分厉害,我穿着单衣有些禁不住的发抖,他移开目光,又低下了头,低声说:“你歇着吧。”

  外边传来值夜的太监一声接一声的“大人们下钱粮啦,灯火小心”的悠长吆喝,这是宫门要上锁的信号。

  我点点头,往外远望了一眼,说:“宫门要锁了,外面风这样大,干爸爸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抬起头来,空空地看着某一处,慢眨了一下眼睛算是答应,我又陪着站了一会儿,也无话可说,风割得厉害,我望了他一眼,便转身回房了。

  进去暖了暖手脚,又坐着发了一会呆,便上床躺下,翻来覆去一个多时辰,竟怎么也睡不着。鬼使神差又下床来,披上衣服开了门,借着昏黄幽暗的月色往那边一望,他果然仍站在那里,直挺挺地立着,眼神一直向着这边,我连门也顾不得带上,急忙小跑过去,他又偏过头去,看也不看我。

  我看见他侧脸已经惨如白纸,急声说:“这么冻下去,会死人的!”

  他丝毫不理睬我,我转到他眼前,说:“干爸爸!”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又移开目光,冷冷说:“那不正合你意?”

  我几乎委屈落泪,愤愤望着他,他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某一处,我低下头,落下一颗泪来,转身就走,他立刻伸手拉住,一把把我揽进怀里,我挣脱,他揽之愈紧,我动弹不得,哭泣失声。

  他死死拥着我不放,我哭,他亦悲愤落泪,低声说:“你不管我了?”

  我心下一软,止住哭泣,松下劲儿来,他也随之放松手劲,我拿起他的右手一摸,硬冷如生铁,似乎还咯噔到什么尖锐东西,急忙就到月下一看,竟是一小块突出来的白色的骨头,上边的肉没了,周围还有一些划伤。

  我一时头皮发麻,两手护着他伤口不让风吹,他说:“不疼。”

  我又落泪,牵着他进房去,让他坐着,我去重生炭火,簌簌落下几滴泪,滴在炭火里,我将火盆端来给他烘手,自己转过头去不忍看。

  他笑笑,说:“吓人吧?”

  我说:“怎么不让大夫看,也不包扎,血都流干了吧?”

  “你都不管我,还有谁给我扎?”

  “小祥子不是在吗?还有那么多徒弟。”

  他又面无表情,不说话了。

  我打了一盆热水过来,把毛巾浸在水里,把他帽子摘了。我让他面向盆案坐着,背起手,前倾着身,我一手将他辫子按定在后背上,一手沾着水给他洗脸。他脸上的颜色又柔和起来,我给他洗完脸,拧干毛巾敷在他脸上,由上而下擦干了,又用热毛巾捂了捂他冻的通红的耳朵。

  他微微扬起嘴角含着笑看着我,似乎全然不记得之前的事了。我又打了盆热水过来,蹲下来,脱下他的靴子和袜子,给他洗脚。他莫名地一下子欢快起来,一直絮絮地同我说话,我静静听着,有时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眨眨眼睛,忽然俯下身来,嗅到我面前,脚在盆里猛地一探底,溅了我一身水。

  我不陪他闹,他回去坐好,忽然说:“我把城南宅子的地契卖了。”

  我听了,也没什么话可以说,他急忙解释道:“你给我一些时间,我再买个更大的公馆给你。”

  我一惊,抬头问他:“公馆?”

  他微微一笑,并不说话,我给他擦干了脚,站起来劝道:“干爸爸常常劝琅儿细心当差,宫里的事情随时都悬着性命,本本分分都不一定得周全自保,何苦冒着性命之危去追一些横财?”我说着伤感起来,接着道:”干哥哥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想必也不会出事。”

  他丝毫听不进去,拦腰揽我坐到他腿上,将脑袋靠在我怀里,低声说:“你再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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