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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陆茉幽循着来时路往外走,因着凤仪宫人适才那番糟乱,故而并未有人相送。

  她步履轻了些许,可心头却是五味杂陈各色心绪间次交缠。她从来都看不清他,不若前世,能一眼看穿他对她所有的心思,但是现在,却真的看不清了。

  他若无心,为何要这样?可若有心,那为何还有一个顾瑾?

  他九年前就回应了顾瑾,不管是慈光寺还是皇子小宴,亦或者不论是从前简瑄口中还是昨日皇后口中,人人都知他曾给予顾瑾约定,为她再不纳旁人。似乎不知道的,只有她。

  这人她是知道的,不管多大的心,却只装一人,若早已放了顾瑾在心中,便必然不会再放进她,她眼下所听所见,莫不是他对顾瑾的在意和保护,可他……

  她忽然顿住脚步,秀眉紧紧蹙起,心中再次上下不安,冥思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抬眼,只见眼前一道小渠,渠上一座白石桥,桥上站着一人,此刻一双墨色眼瞳正直直看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一怔,眸光一颤,然而下意识却是抿了抿唇,那人原本目光深的见不到底,忽然见她这般动作也似是略微诧异,但随后竟浅浅勾出一抹笑,却偏偏带着一丝从没有过的邪魅之气,目光甚至生出丝丝狠戾:

  “若想站在我身边,就证明给我看,只有你才能。”

  他轻缓开口,声音黯哑撩人,陆茉幽脸色一变,便见他目光暗沉却闪着一股异样幽光,正如方才燃着一簇黑火一般。她忽而心内竟一片坦然,学他模样,亦是浅浅抿唇一笑,他见她笑,深深一眼后便转身下了桥迈步而去,身后,陆茉幽淡淡脱口:

  “好。”

  简辞脚步未停也不曾回头,只是行走中,却终于露出一笑,虽是短暂,却深入心怀。似乎只为了她这一个好字,便什么都值得了。

  陆茉幽垂眼,挪了脚步站在简辞方才站的位置上,学他方才的姿势也回头往她方才站的位置看去,简辞,你是带有怎样的心情在看我?

  她又回头去看他渐次消失的背影,目光也愈发的深了下去。

  只要你不放手,要我做什么都好。

  出得宫门,便见陆家马车候在宫门外,白萍站在一旁等她,见她出来欢喜迎上前,她笑着扶住白萍手,只是走到马车近前时,对着车夫旁坐着的小厮道:

  “先把我们送回太傅府,你们不必进门,就往慈光寺去,找纳兰和尚索要一件物什。”

  “圣僧?”

  小厮惊异,那是人人求而不得见的人物,怎的从自家姑娘口中说出来便如此轻易。

  “你只消说,是我要,我要他压在箱底那幅画。”

  他说要她证明,只有她才能站在他身边,她就证明给他看,除了她,谁也不配。

  小厮愕然,从来不见自家温顺的姑娘露出如此气势直露匠意于心的神情,讷讷应了便匆匆驾车送人回府。

  陆茉幽的心,忽然便静了下来。

  他们之间全然反了,如今似乎她所有的安宁与不安宁,全都被他操纵了。

  回到太傅府,她也并不回念心阁,只是侍奉着陆夫人等在正房,直到午后那小厮方才回来,一路奔忙将东西送进了正房,满头大汗仍旧惊魂未定于那传闻中的圣僧竟然一听自家姑娘的名号,便要什么取什么一句不曾反驳。

  陆茉幽开启锦匣将画取出,只展开一半便将正房大桌铺满,尚未退去的小厮再看此图,霎时惊的咋舌,只觉后背涔涔冷汗。陆茉幽看那画,抿唇一笑,对那正欲偷偷退出的小厮道:

  “拿纸笔。”

  白萍一怔,眼神制止小厮后便匆匆伺候笔墨,陆茉幽便看那画,在纸上一一写下所需之物,随后令白萍交予小厮:

  “去账房取钱,多带几个眼神好的,黑如墨金璀璨,所有颜色都要最正不脱色的,还有那布,要最是柔软又密实的,就如这画一般大小。”

  小厮惊呆,白萍一脚踢去他才愣怔应了,捧着纸便往外跑去。

  “茉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夫人惊愕看她,她却只是淡淡一笑:

  “许久不曾针织,便想静一静心。”

  心一静,许多事情竟便这样通透了下来。何必在意他从前到底和旁人怎样,既是她有心于他,那就用心去找他,她要将他前世对她所有的情意都唤醒出来,她也要将曾近因她的过错而偏离的一切都回归正途。

  他说,证明给他看,只有她才能站在他身旁。

  可他说这话是那狠狠的模样,却是分明害怕,害怕她不肯。

  可是她怎么会不肯?他就是她的心啊。她曾经给予他的伤,她都要补回来,让他再无伤痛。

  她等在念心阁,天将黄昏,几个粗使婆子便将采买都送入阁中,还带了一个绣架。

  她一刻都不肯再停顿,点灯着蜡,白萍与她一起装起绣架,那一面硕大柔密的白布竟足有两张床榻那般大,陆茉幽穿丝着线便下了针,丝丝缕缕,仿若将心都绣了下去。

  及至深夜,念心阁仍亮着烛火,草木上一道人影浮掠而来,皱眉落地,抬头凝望窗台,隐在暗处的悬刃看自家主子面色难看,幽幽道:

  “她在绣花。”

  绣花?

  简辞挑眉,却隐隐透起一股怒气,又盯住那窗子看了许久,见她仍没有熄灯就寝的意思,终于冷冷一笑转身一跃便离了太傅府的后花园。

  从此,除却每日晨起请安和皇后偶尔召见,陆茉幽便再不出门,只安心再阁中绣花,连那原本摆在窗台的鸢尾也被她端进了屋中,偶然累的很了,便起身为它浇浇水,看上几眼,不觉的笑上一笑。

  奇的是皇后自那一日后,竟再没有问过她那件事情。许是那日也看到她的为难,所以便也一时作罢了吧。

  这样的日子直过了二十多天,户部亦是在此时将选秀牌贴送至,此刻整个炎朝不管是何处何地的官宦贵族之女亦也系数到了上京,只等再过几日的选秀入宫之期。

  这一夜里,直到半夜念心阁的窗子仍旧透着光,当简辞到来时,那眼底的怒火终究掩盖不住,不待悬刃现身回报,他足尖一点便一个纵身跃到窗口而入,只是正欲要斥她的话却生生断在了口中。

  只见陆茉幽伏在绣架上已累极睡去,小小的面容满是憔悴,那绣架上,一幅几乎已然成型的绣画,令他满心震颤。

  他从没想过,她能有此沟壑,是他太过逼迫她了吗?

  他皱眉,难掩恼怒和心疼,伸手在她肩头膝下便将她抱起,陆茉幽正睡中突然被人抱住便朦胧转醒,只是神情尚未清明便看到眼前简辞一张黢黑脸色,她竟忽而一笑:

  “我又梦见你了……”

  她呢喃梦呓,又闭上眼睛,只是人却如同猫儿一般往他怀里钻去,手也环住他腰身,简辞霎时僵住,低头看着怀中又沉沉睡去的小女子,喉头艰涩吞咽,目光愈发黯沉。只是那小女子却只顾自己舒坦的去睡,再没睁眼看他一眼。

  “你这样久不见我,就没有想我吗?”

  他看她带笑睡颜,终究忍耐不住也浅浅笑起,低头暗沉在她耳边发问哄她睁眼,可她却只是梦中一笑,便转过头去,只是这一动,她那柔软透着芳香的樱唇便擦过他嘴角。

  简辞只觉似有雷霆击过心头,霎时再难掌控,便这样抱着她低头往她唇上吻去,却又怕惊醒了她,只轻轻允了几下就匆匆将她放在榻上拉被盖住,如看仇敌一般死死看她几眼,见她忽而又是一动,他霎时如遇瘟神般逃也似的倏忽离去。这一回,再没有停顿,而是直奔十一皇子府而回。

  只是他方才回到寝院,便见他的贴身内侍小唐一脸焦躁等在门外。

  “主子!”

  见他回来,他惊喜凑到近前,简辞一眼扫过,他慌张开口:

  “顾家姑娘连着几日等您了,您再不见……”他偷觑着简辞冷冷面色,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明显为难:

  “她今日都不曾走,现在还在前厅等您呢。”

  简辞一怔,却终究还是抬脚往前厅走去,小唐在他身后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匆忙跟上:

  “主子是不是跟顾姑娘闹别扭了?要奴才说,顾姑娘跟主子都□□年了,咱们皇室能有几个青梅竹马的,且这么些年了,除了顾姑娘主子对哪个姑娘也都不曾上过心,顾姑娘又一心在您身上,等选秀已过赐了婚那就什么事儿都好了,日日相见哪里还有什么别扭?”

  小唐暗夜中笑的促狭,简辞却突然顿住脚步:

  “你下去吧,不必伺候了。”

  声音冷如冰,小唐一怔,也不知怎的触怒了主子,却也一句不敢多说躬身便退了回去。

  简辞走到前厅,待推开门便见黑暗中顾瑾坐在椅上,早已伏在小几睡着。

  “阿辞?”

  听到门响,睡的清浅的顾瑾立刻醒来,揉着眼睛往门处看去。

  “恩,怎的不点灯。”

  简辞应一声便掏出火折子,正欲点灯,却忽闻顾瑾急急一声止住:

  “别!”

  他顿了一下,却还是打亮了火,正欲去点灯,却突然觉着一股气流而来,他皱眉一闪,顾瑾便只扑住他衣角,随即他旋身到另一展灯的位置,点着烛火,淡然回眼看去,却怔在了那里。

  顾瑾还站在他方才站的地方,只凄凄看他,苍白面容上满是泪水,一双眼睛红肿不堪。

  “我说,别点灯,我不想你看到我这个样子,我想你看到的我,永远都是最好看的,最欢欣的。”

  她娟眉颦蹙,一字一顿,终于看到他眼底生出了怜惜,泪珠子便又簇簇而落。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

  简辞话音温柔而宠溺,他迈步便往外走,顾瑾却身子一横便挡在他面前:

  “我都看到了,御湖边上……”

  她满是泪水的眼中突然透出嫉恨的光,直直看尽他眼底,她想从他眼中看到一丝讶异一丝慌张甚至是分毫气愤,然而却都没有,简辞只顿住脚步淡淡看她,一如既往对她的温柔,只是眼底那层冷光却也从来都不曾消失过。她终于近乎崩溃的大哭: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知道你生我气,气我做那些事情。可我不能没有你,没了你,我就没了命!”

  她忽而往他怀里扑去,简辞眉眼一动侧过身去,她便只伏在了简辞肩头,呜咽痛哭:

  “没有你,我会死……”

  她哀哀哭诉忽而身子一软竟往下倒去,简辞一惊,伸手揽住她腰身将她扶住,便看她面色惨白双眸紧闭似无限痛苦,觉察他终于伸手抱住她,她却强撑睁开眼对他笑:

  “你是在意我的,对吗?”

  简辞眉尖一蹙,扶她站好便松手,君子的推开两步别过头去:

  “我会待你好,永远待你好,我们的约定,我也会永远记得。”

  顾瑾原本听他说话而露出光亮的双眼最终仍灭了下去,甚至蒙上一层灰暗,她却笑了,妥协道:

  “好,好,你便记着吧。”

  左右,离她的生辰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可她却等不及了,她不能冒险,不能令此事生出变故,她忽然抿出一丝冷冽笑意,声音却是那般温婉:

  “我不会放手的,我约了她明日京郊相见,你来不来?”

  简辞霍然回头,眼中尽是冷戾锋芒,却也终究难掩一闪而逝的紧张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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