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竟起轻愁
成枫在一室冷香飘浮中醒来，目光寂静，她试着回想起沉睡中那场幻然奇妙的长梦，可却仿佛留不下云影的苍蓝天空，没有痕迹。好梦留人睡，她很想回到梦中去追寻消失的情景。
悄悄地起身，房间只剩下她。她掀动水晶珠帘，看见玉瓶中的桃花换成几束带着露珠的雪芷花，清幽的香气，很像白衣男子身上的味道。
想起眩晕前的那一刻，炙热又清冷的气息在唇间缭绕，她的思绪有些慌乱，忙转回视线，向屋外走去。
天气很好，小岛的时间似乎永远定格在风生明媚、花落闲庭的春中。成枫梦呓般地叹息，推开篱笆小门，突然一团阳光般刺金的球影飞速朝她狂冲而来，她眼疾手快地抱住逃势汹汹的小胖鸟，数道银白剑光袭向面前。
成枫迅速反应过来，手掌震出真气，击向纵横奔突的剑影。
哧。
她身形迅捷轻盈地闪到远处，原地瞬间炸裂出耀眼光花。趋避不及，余散开的一丝剑气割破她的右袖，皮肤上流出腥红血迹。
“小金，无事吧？”成枫担忧地抱住惊悸未定的小胖鸟，轻问道。
小胖鸟见危险消失，自己总算安然无恙，不禁感慨落泪，张开小翅膀搂住成枫，泣诉道：“枫枫，你又救了我一回。我命苦啊，丰伯揽月一醒就欺负我，我自负速度天下第一，却逃不出这里的破禁制，只能在湖岛四处躲闪剑光，这三天飞得我快吐血了。”
成枫帮它整理杂乱的金羽，目光移向不远处的湖边。
似乎是一幅豁然从容的画，白衣男子以青山为邻，桃树为友，清酒为饮，安静坐在湖畔垂钓，一缕悠游于碧水湖的风拂面送爽，吹来清冷浅香，寒如冰雪，令人欲醉其中。
“我睡了三天，谜城可好？”
收回目光，她忧心渐起，不知一梦就是三天。谜城危机重重，机关和人心都是诡谲难测的，成墨寒、成菲和叵升不知道是否安然顺利地前进。小胖鸟虽不能离开中心湖，但神念却控制着谜城运转，万年不变。
“我管那么多，每次都要死个几十人。这次还好，三天只死了两个。”小胖鸟不满意她分心，有点小心眼地说道。
成枫戳了戳它的小圆肚皮，不敢惊动垂钓之人，声如细丝地责备道：“那日之事你尚欠我一个解释，别以为好糊弄过关。我的三位亲人朋友都在谜城之中，若有小差池，唯你是问。”
小胖鸟忙抖擞一身金灿灿的小羽毛，眨着纯洁善良无辜的小眼睛，嘻声笑道：“枫枫，真不关我的事，全是你师尊的馊主意，我只是照做罢了。这里全凭你吩咐，我是小管家，你才是谜城的主人。那三位是谁，我立刻妥帖安稳地关照他们。”
成枫心中虽气愤，却不打算出在可爱的小胖鸟身上，而是暗恨起那个看似正经实则诡计多端狡猾阴险的归真上人。想到逝者已矣，死者为大，她和着郁闷血泪往肚子里吞，忍下这个暗亏。
右臂隐隐发痛，她身上浅绿气息一扬，轻轻地抚去狰狞血痕，皮肤重现细腻白嫩。
“不必特殊关照，只要确保他们三人安全。呃……若可以，让他们多得一些东西。还有几位金眸之人。”成枫轻皱眉头，把他们几人影像以神念传送到小胖鸟脑海中。
谜城之行贵在历练，太过容易，反而会让成墨寒和元镜伽这种心思精明的强者存疑。只是，人心皆有私，她仍希望家人朋友多得一些好处，至于元家三人，只是顺带而已，毕竟老亲王对她有恩，两名皇子是她表哥，有点血脉之连。
“知道，我立刻照办。不过，嘿嘿……”小胖鸟涎脸的模样没有猥琐，反而更加可爱，鸟头讨好地贴在她脸上，小小声道，“枫枫，你快与我定下神灵之契，这样我就能离开禁制，亲自去帮助你的亲友，好嘛。”
定契。
成枫瞪眼提起小胖鸟，微疑道：“师尊没和我谈过，非要契定才行吗？”
“我心甘情愿，你这么好，我跟定你。快啦～”小胖鸟张起翅膀飞到她面前，小金眼欢快地跳闪，为即将到来的自由而激动兴奋。
“你确定？我不想限制你的自由。”
“跟着你才有自由，我不会后悔啦。”小胖鸟拍拍胸脯担保道。
“好。”成枫脸上露出清浅温柔的笑容。
与神灵之物定下契约并无太多限制，只要双方不离不弃，心神相通即可。若一方魂魄消亡，灵契当即解除，不会损害到另一方。归真上人说过要让金翼主人成为她的伙伴，她并不上心，因为她知道没有自由的痛苦。她真心怜爱小胖鸟，希望它能得到自由。现在，它愿意追随她，让她心中感动惊喜。定契，两人将成为心神相系的平等伙伴，一起经历未来。
成枫闭上紫眸，心念起动，额心繁复青纹渐现，一滴金色精血自额心浮出，滴向小胖鸟的头顶，顿时灵光毕现。
啼鸣长啸，小胖鸟的声音不若清脆的娃娃音，而是带着浩荡威冽的厚重声。它金喙轻点她的额心纹路，一线心神流向她的识海，在无边无际的浅绿色世界幻散出盘旋混沌天地的巨尊本相，倥偬金影扬翅飞翔，最后隐没到神虚境土上的空处，幻出一个混沌之池，大鹏金翅鸟的虚像缩为滚圆小鸟状，沉浮于池中嬉耍。
神灵之契始定完毕。
成枫缓缓睁开眼睛，唇边笑涡微微浮起，柔声道：“你就在我识海中设窝？”
小胖鸟提着一支小翅膀搔头，嘿然道：“毕竟要跟着你出外游荡，为了保证我能随叫随到和劳逸结合，把窝藏在你身上比较方便。嘿嘿，我可是为你着想。”
成枫轻抚它的小脑袋，失笑道：“你真贴心。现在禁制不再束缚，你还不去。”
小胖鸟得令欢呼，小眼睛偷瞥向沉静如水的白衣背影，见无声响，便奸笑地扬起屁股沿湖扑卷而起，金影如针穿去，神速异常。
湖面的平静被它带起的风势所破，水波四溅，白衣男子的垂竿一动，无形真气挡住水花，可惜湖中正在钓钩边流连的鱼儿们惊乱得吐圈四散，潜入更深处，久久没有动静。
男子冷眉微挑，漠然神情露出一丝不愉，搁下渔竿，举酒浅饮。边上桃树被风所动，花瓣轻荡，柔弱地飘落在湖面，以及他的雪衣上，优美惆怅。
成枫看到这一幕，忍不住低头掩面轻笑，丝毫不怪小金鸟的活泼调皮破坏美男垂钓的平静画面，反而因见到这堪乱的一幕而心觉有趣。
——正是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丰伯揽月闻得隐约笑声，手中的酒盅微停，慢慢放下，背影傲然孤默，如墨发丝轻扬，衣上的花瓣被风轻动，安静地坠落到湖面，地上。
见自己的无礼打扰到男子，成枫敛住笑意，心中微慌局促，踌躇良久，方振振衣衫，上前行礼道：“你好。”
男子侧身望来，闻到一阵不知名的浅雅清香，从她的发丝上袭来。少女紫衫微狼狈，刚才救金鹏时被剑光所袭，伤痕已经消失，目光平稳，紫眸清澈。
“你是何人？”声音清冷平淡，无悲无喜。
风中花瓣继续飘扬，浅粉瑰丽，华美异常。男子的脸在光线中描画般勾勒出来，美如神明。成枫见到一双清浅烟寒的墨黑眼睛，菰叶般冷傲的神情。
“成枫，奉师尊之命辅助你解决对手之人。”成枫回答，紫眸却凝视住他黑色的眼睛，熟悉的前世回忆不断涌来，十几年了。
丰伯揽月注视她，想起那日之事，目光微有厌意，清醇却没有起落的声音淡淡道：“乾坤莫测，世事云烟过，我之任务为天地逆旅，不求顺境，何必？”
成枫唇角微勾，带出明净笑意，轻声道：“人情不忮求。师尊数次救我，且为保护心中眷恋，虽苦犹闯。世人不懂自由平凡之可贵，却不知很多人想平凡却无法平凡，想自由却不得自由。”
白衣男子看向她，深邃漆黑的眸色仿佛吸进所有光线，暗沉依旧。
“心可以很大，行正道，扬正气，庇佑苍生；心可以很小，为己念，为己利，迫负重任。我想闲云处世，笑看天地，交游数友，与亲长伴，却必须先抛费心力做英雄，可叹，可奈何？”成枫紫眸中波闪着清幽光影，微笑地看着他，“你也如此，若想超脱凡尘，必先经劫难，愿否？”
丰伯揽月霜净的脸上浮起缥缈虚无的轻笑，如冷月般皓洁：“你倒能看透。可知，吾为天命所定，曾妄然拂逆定数，只愿冷眼觑红尘，可惜亿万年后，我已成局中人。此局缘起丰伯擎日，将终结于未知之手；半途因我抽离，致天衡界丰伯家族俱灭，擎日千万年苦计失败，我则被迫沉隐于安启界。天道渺茫，无数选择组合，最终仍趋向同一个结果。我无从逃避，而你，却成为丰伯擎日的代身，与我重新补全这一局。”
成枫默然，他话中的天道与归真上人所说一样，不同选择之后只有一个结点。短暂悖离，最终只是重回原点，周而复始，直至重归天道所定的结果。
天命，难道真的不可违？
脸上露出淡笑，成枫紫眸望天，自嘲道：“力来人自为，能存于天地。天定命数就像他人劝酒，既难以违抗，不如纵情享受这一过程，细品酒香醇厚。即使喝醉了，也是心甘情愿的醉，不是被迫的醉，多好。”
丰伯揽月微怔，不觉摸住手边酒盅，黝暗幽深的眼眸看向清风萦绊的浅紫身影，她素净的脸上交映出坚强和柔弱，很矛盾，却又坦然。她整个人似乎将凌虚御风入穹顶，肆意流纵于天地间。
“你说得对。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吾有几人？醉，也是我心甘情愿地醉。”他举酒而饮，云淡风轻，皎月之姿淡薄清微，浅笑而谈，“吾名丰伯揽月，天衡界剑仙，封号‘离真’，剑为‘青尘秋水’。”
归真，离真？
成枫深思凝视他，紫眸中流光浮现。
片刻。
“我前世名为成丰，丰收之‘丰’，今世身份为融国国公府成氏二女，红枫之‘枫’。”她重新介绍自己，这才是平常的她，而非归真上人之徒的她。
“两世为人，倒有些相似。”丰伯揽月收起鱼竿酒盅，旋身而起，白衣飘然，从她身边离去，她只听得几声叹息般的轻声自语。
成枫独自依向桃树边，远视郁翠群山，安静不语。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这个白衣男子，以玉为骨，以流泉为声，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孤剑为势，以冷月为心……错，他整个人就是寒峰之顶的冷月，看似很近，唾手可得；实则遥远，难以接近。
都是一样的神秘飘渺，圆缺不定。不知这天下有谁，能够伴云而起，揽住清冷之月？
将来都是未知，过去的却又知道多少。
成枫心情被风吹乱，不知为何突生愁怅，只忆起那日掀帘后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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