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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好转


  元春来得不巧,高公公前几日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吃饭喝药都要别人伏侍,实在不能起身。

  破旧的矮房里泛着一股子浓厚的清苦药味,床角堆叠着残留了药渣的碗碟。高公公面色灰白,卧在枕上,轻咳两声,喘道:“女史大人,咱家年老体弱,只怕不能为女史大人解忧了。”

  元春只得失望而返。

  出了掖庭宫,沿着长街走了半刻,转到永巷前的小过道子里时,忽然听见后面遥遥传来一阵呼唤声。

  刚才险些撞倒元春的小太监捂着头上的纱帽,一路小跑,奔至元春跟前,伸出两只黑瘦的小巴掌,扯了扯她的袖角,“这位女史姐姐,只要你肯出银子,我可以替你办差。”

  元春皱眉道:“你多大了?”

  小太监挺直背脊,把自己瘦弱的胸脯拍得震天响:“我今年十岁了!姐姐不要看我年纪小,就看轻我的本事。我跟着义父出过好几趟差,别人头一回去那边乱葬岗子的时候,都吓得哇哇大叫,只有我一点都不怕!让我在岗子上睡一夜都行!”

  元春把小太监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见他面色发青,瘦得可怜,齐膝短衫下面支着两条瘦如柴棒的腿,袖摆空荡荡的,愈发显得细瘦伶仃,忽然想起家中的幼弟宝玉,一时触动心事,叹了口气:“这趟差事可不好料理,你义父是谁,可曾答应让你单独接差事?”

  小太监见元春动容,抿着嘴道:“姐姐,我义父就是姐姐才刚见过的高公公,他老人家病了,这活计自然就该落到我头上。姐姐放心,我常常跟着义父去那边岗子帮人收敛尸首,置办后事,宫门的戍卫都是我的熟人,只要姐姐舍得银子,就没有我高素节办不来的差事!”

  元春看小太监说得笃定从容,又是随的高公公的姓氏,不疑有他,取出藏在袖中的银两,嘱咐道:“还请小公公多费心。”

  小太监仔细问清桂英何日被扔到宫外,样貌有和特征,穿的是什么服色,头发、首饰、鞋袜,每一样都细致地询问了一遍,记在心上,笑道:“姐姐只管放宽心,我办事稳妥着呢!”

  于是约好三日后,两人再来此处汇合。

  这期间,抱琴仍旧没有好转,掌事姑姑颇有微词,想把抱琴打发到安养堂去,任她自生自灭。

  好在元春事先打点过月影阁的姜嬷嬷,又有绿萼在一旁说情,掌事姑姑也不想贸然得罪元春,这才罢了。

  这一日,太后的长安宫传出话来,在行宫中静养的清辉公主,不日后就要启程回京。

  贤妃得了太后的指示,立即命内务府清扫流波殿的宫室,移栽花草树木,随时预备迎接清辉公主回宫。

  薛太傅暗示浓辉公主,待清辉公主回来上学,他要同时考校两位公主的学问,然后撰写一篇细致的折子,呈交给圣上阅览。

  浓辉公主向来最恨别人拿她和妹妹清辉公主比较,更恨自己样样不如妹妹清辉公主,得知薛太傅的打算后,气得暴跳如雷,差点掀翻书案。

  薛太傅假装没看见浓辉公主烧得通红的双眼,捋着花白的胡子,悠悠道:“这是圣上的意思。”

  刚刚还张牙舞爪的浓辉公主顿时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翻开书本,乖乖记诵。

  忙乱忧愁之下,浓辉公主几乎忘了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侍读女史,没有刻意找茬刁难元春。

  一时间,连郭女史、李女史和江女史都不约而同的沉寂下来,不敢生事。

  元春难得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三天过后,元春依约去掖庭宫寻高素节。

  高素节先让元春拿出银锭来,这才回屋翻找一通,取出一块巴掌大的破布,交到元春手上:“姐姐,这是凭证,您看看。”

  元春把破布打开,里面躺着一枚花鸟纹银质耳坠,坠子擦得亮晶晶的,小巧的花叶上带有几道清晰的刮痕,正是桂英在宫外时就常常贴身佩戴的耳饰。

  高素节在一旁道:“姐姐放心,外边的事已经办妥了,一并连碑文记号都有,就葬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面。姐姐日后要是能出宫,我可以带姐姐过去祭奠。”

  元春将耳坠推回高素节怀里,“劳烦小公公下次出宫时,把这枚耳坠也埋了罢。”

  高素节疑惑道:“姐姐不留个念想?”

  元春摇摇头,人死如灯灭,所谓念想,不过是活着的人哄骗自己的一点安慰罢了。

  高素节收了耳坠,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黄纸包,“姐姐拿了这包土去,化在水里,让受惊的人喝了,保管能药到病除。”

  元春没想到小太监竟然如此心细,接过小黄纸包,慨叹道:“多谢你。”

  高素节摸了摸脑袋瓜子,狡黠精明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憨厚,“姐姐能比我大多少?说话老气横秋的。从今天开始,咱俩就是朋友了。”

  说着话,两脚一抬,一步跨到台阶高处,踩在绿漆栏杆间的朱红踏板上,叉着腰,大喝一声:“朋友之间,就是要相互照应。姐姐以后有什么要跑腿的小差事,只管来掖庭宫这边找我高素节!”

  元春见小太监故意学老太监们的口气说话,还悄悄踮起脚尖,妄图给自己增添几分气势,可他通身却是一副矫揉造作的别扭劲儿,没有一丝洒脱豪迈气不说,反倒像一只趁着大王下山,就四处捣乱的皮猴子,不由失笑,“我记住了。”

  别过小太监,回到月影阁,元春央殿前的粗使宫女打来热水,将黄纸包的灰土化在煮沸的开水中,喂抱琴服下。

  等抱琴悠悠醒转,元春告诉抱琴,她已经托人为桂英料理好后事。

  抱琴呆愣片刻,泪水淌了满脸。

  宫里严禁烧纸钱:一来是宫中房屋拥挤,容易走水,不好扑救;二来宫里死的后妃、宫女实在是太多了,贵人们心里忌讳,怕烧纸钱会引来隐匿在暗处的孤魂野鬼。

  抱琴不能为桂英祭奠法事,心里愧疚万分,听说高素节已经掩埋了桂英的尸首,还为她立了块石头堆的墓碑,抱琴顿觉盘亘在心口的阴霾消失无踪,夜里总算不再做噩梦了。

  翌日,抱琴拿出一荷包自己积攒的碎银子,对元春道:“姑娘,我想托人给桂英捐点香油钱,让佛祖保佑她来世能投个好胎。”

  元春不忍让抱琴失望,答应下来。

  抱琴心里很高兴,憧憬着说道:“以后我每天念经给菩萨听,菩萨一高兴,说不定能让桂英投到一个富人家做小姐,一辈子不愁吃穿,还有一堆小丫头伺候她。”

  元春其实并不信佛,然而看着抱琴满脸希冀,她还是轻声附和了一句:“你这么虔诚,佛祖一定会让你如愿,保佑桂英无病无灾,一生平安。”

  也许是喝下的符水起了效用,也许是放下了桂英的事,抱琴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明快起来。

  她说到做到,每天临睡前都要为无辜死去的桂英念经。

  看着抱琴渐渐恢复从前的活泼开朗,元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抱琴再不好转,只怕连元春都保不住她。

  离清辉公主回宫的日子愈来愈近,浓辉公主的脾气也愈来愈暴躁。

  月影阁的宫女们时常会受到浓辉公主的严厉训斥,不是茶冷了,就是粥烫了,再要么就是回话的声音太低了或太高了,连最受公主敬重的姜嬷嬷都有了不是,被罚了半个月的月钱。

  元春每天跟在浓辉公主身边,陪公主复习功课。公主坐着,她只能站着,站的时候还必须脊背挺直,目不斜视,而且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

  抱琴夜里为元春揉捏僵硬酸疼的肩背,心疼得直掉眼泪:“姑娘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大老爷他们真是太狠心了,好好的国公府嫡小姐,送到宫里来受这份罪。”

  元春的嘴角扯起一个讥讽的微笑:堂堂男儿,诗书传家,忠义之后,却贪图安逸、不思进取,还妄想靠女人来攀权富贵、曲意逢迎。现在王宛臻被逐,桂英已死,甄韵节沉溺在儿女私情之中,甄、贾、王、史四大世家的渴望,能不能实现?

  又会由谁来实现?

  双腿泡了许久掺了草药的热汤,仍自发肿发胀,疼痛难忍,元春在枕上翻来覆去,一时想着荣宁两府岌岌可危的局势,一时想着宫里的暗潮汹涌、云波诡谲,始终难以安眠。

  这一日早起时分,落了一场急雨,雨后天光湛蓝,花香袭人,月影阁前花木扶疏,藤萝架子郁郁葱葱,爬满蓊郁枝叶,空气里蕴着一股子泼辣的甜腥气。

  浓辉公主用罢午膳,在庭前看宫女们晾晒旧年冬日穿的大毛衣裳时,忽然发起脾气,不肯再待在书房温习功课,闹着要去御花园散心。

  江女史、郭女史、李女史不敢劝阻,一叠声让宫女准备轿辇,姜嬷嬷虽有心规劝,又怕激起浓辉公主的犟脾气,反而坏事,只好听之任之。

  一行人穿花拂柳,一路游览园中风景,慢悠悠走到御花园的东北角。

  御湖边翠烟环绕,阶前栽了许多桂树,既有晚金桂、花丹桂,也有月月都开的四季桂,湖中碧波荡漾,游鱼来去自如,映着岸边丛丛绿影,阵阵馨香,分外清幽。

  浓辉公主命太监在湖边树下扎了两架彩纱秋千取乐,宫女们为了哄公主高兴,个个都揎拳掳袖,争相抢着打秋千。

  浓辉公主果然来了兴致,拔下发鬓上簪的一枝攒珠累丝镶宝石金凤簪,环顾众人,慢悠悠道:“谁的秋千打得最高最漂亮,这枝簪子就赏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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