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奏折


  (33)

  南境,大营。

  和众将们一起吃过战饭,将不太要紧的军务交于穆青处理。霓凰今日早早回到自己的寝帐。褪下沉重的束甲,换上一袭素白色云雁细锦寝衣,麻利地洗漱过后,她便吹熄了烛火,往床上一倒,从容地拥被入眠。

  只是这一夜,一向少梦的她梦多且纷乱。

  北境漫天的大雪初晴,四方滚滚云动,天空正中却像开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深洞,里面是和四围气象迥然不同的,宁静浩远的银河,两侧坠有繁星一颗,两颗,疏淡有致地辉映。江左梅郎清瘦的侧影倚在榻上近窗的木桌前,安然无声。许久,抬手,默默地,他将窗户拉开了一条缝,冷风吹进来的刹那仰起头望向天那一方几颗最调皮的星,云南的方向。

  哗哗哗......“宗主。”桌子上被镇纸压了一角的几摞纸张,其余三角展翅欲飞,正在妄图逃离,甄平不容分说地冲过来迅速关好了窗。

  对适才自己的任性仿佛有点不好意思,又或许是仅仅因为惆怅,兄长低头认真地抚着面前一个握在手中的浅黄色信封,上面恍惚六字,却是看不甚清楚。霓凰在梦中伸着脖子望了好久,直望得脖子都酸了,才依稀辨认得出那字迹仿佛是:吾妹霓凰亲启。

  还欲再看,梦中的天地却已如书页般翻过霎时更换。

  一个薄甲银枪的少年,俊美英挺,鲜衣怒马,在广袤如雪的无尽月色之下,手执长鞭,如一道犀利的银色闪电,踩着马蹄得得由远及近径直向她奔来,幻影般令人心驰迷恋。近了,携来的劲风飒飒呼啸飞旋,猛然卷积起少女五彩轻柔的凌月裙,一层层雾纱凌空飞舞飘扬,投向月亮。少年脸上仿若烈阳的笑自然而又纯粹,潇洒地扬手猛然一提马缰。萧萧声中,身下纯白色的月光宝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于月色下几乎完全直立。马上之人却只顾低下头,深若幽潭的眸光,急切寻见她的,如光似电,于星月交辉的刹那,一通到底,直抵她的心间,四周突然风止云定,只浅浅的草香若有若无地萦入鼻息。面色微红,少年骑在马上青涩地探手,并不熟练地微微斜身,揉揉始终呆呆望向他的少女的发顶、熟悉的笑清浅温和地荡起,若春花落入秋水,夏日照进冬泥,清和而又温暖。

  “林殊哥哥。”脆甜一声,漾起两个梨涡,少女红扑扑的小脸满是欣喜的娇憨。

  莞尔一笑,少年猛然俯下身一手揽住少女盈盈一握的纤纤楚腰将她搂紧提起,出人意外地将人向自己的怀中收去。恍恍惚惚间她只觉双脚离地,自己柔嫩的小脸似触到了少年滚烫的面,直羞得急忙紧紧闭上了双眼。乖乖地,羞羞地,心中突突直跳,却莫名奇妙踏实温暖地,她抿着娇艳欲滴的唇瓣安安静静地丝毫没有吱声。后却只一瞬,她便又觉自己的双脚已被放下来稳稳着了地。而逆光中的少年颀长的玉身微倾,已一旋调转过马头,于朦胧明亮的月光下,转身欲去。

  “林殊哥哥。”猛然睁大原本羞怯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她向前几步,轻轻扶住马鞍,仰起皓首坦坦对上他的目光。四目相交,凝眸微颤,彼此清晰的影儿映入对面之人专注的瞳孔。他清澈的眸飞掠过几重蓬勃的悸动,啪嗒,明明笑着,一滴泪却蓦地从上出人意外地掉落,映着月光璀璨一闪。少年马上转背过身面向马头前方,略扬起下巴,双肩紧绷。须臾,却是复又回眸明亮展颜,笑出上下各八颗熟悉整齐的白牙,语音清跃欢畅:“霓凰你记着,我林殊这一生再不会有别人。”

  “林殊哥哥......”梦中少女剪水的双瞳渐渐笑弯,微张水润的唇,向上伸手欲......少年和骏马却嗖地踪影不见。这,分明是十四年前告别的那一天,林殊哥哥亲口说过的话,可是场景却......完全不是这样......

  沉夜忽醒,拭去浅浅薄汗,望向帐外静谧安然的深靛色穹苍,闪耀的星光和交错的暗影在霓凰的眸底隐隐跳动。窗边的银枪此时也应景地在清冷的月色中一下,两下,闪烁出几许如情丝般细腻缠人的凉。捧着似还留在梦中的那颗突突乱跳的心,她慢慢地将一臂弯过来舒舒服服地枕在头下。自从抵达南境之后,尤其是这一个多月来自己也不知是怎么的了,每日忙完了必须的军务,在人前纵然沉稳威严睿智果敢如昨。可是但凡能得空结束一天的辛劳回到寝帐。无论多早,自己便什么事情也不做,什么人也不想见,只想眼一闭,在梦里和他相见。莫非相思病指的就是这个模样?清浅弯起唇角,霓凰探手摸出枕下的古玉笛小心翼翼地暖到怀中,几乎就在同时,浑身便觉柔软松弛了下来,笑颜亦一时间甜润得若雪梅暗香沁人。满足地复又落下若小刷子般浓密的长睫毛,这美丽的女子很快沉沉滑入梦境浮幽。

  金陵,东宫,正殿。

  数日后,议事已毕,待众臣散去,萧景琰抬手慢慢揉着有几分突跳疼痛的太阳穴,又伸了伸坐得有些僵硬的腿,顺手抄起书案上一直安静放置的盛放珍珠的小匣子,站起身来,双肘后倾,展了展许久不动的肩膀,又踱了几步,走向门前,算是略微疏散一下筋骨。

  “报。”列战英一身英武的铠甲,焦急进入,双手擎出:“刚刚送到的北境800里加急。”

  景琰从鸽子蛋大的圆润珍珠上收回目光,合上手中正握着的小匣子,快步走回一手返身将小匣置于书案之上。手肘与肩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他另一只手反手从容地从战英手中接过奏折,转回身面色平静地低头端详。是北境对阵大渝主帅蒙挚的亲笔,狐疑地抬起眼睫看了一眼战英,他迅速打开信封:里面赫然是蒙挚的亲笔:“......监军梅长苏不治,卒于军中。详情三日后会由亲兵持奏折详细陈明。”

  东宫的大殿寂静而空旷,景琰想叫,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叫出来。只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挪动一步,似乎只要自己不动,这一切就都还没有发生,也就不会是真的。列战英感觉异样,几步跨过来扶住他,触手却猛然觉得他的肌肉坚硬如铁,浑身显然是正在较着一股力道,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不断渗出。跟随自己的主君二十余年,还从来没见过他是这么个样子。战英没敢出声,心内却着实吓了一跳。直到过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景琰才目视前方,喉间翻滚,慢慢溢出几字沙哑的低语:“这个消息还有谁知道?”

  “消息?什么?什么消息?”列战英面露疑惑不解。

  景琰不语,只默默地抬手把奏折递给身侧战英。

  “少帅怎么会?!”阅毕,战英那满是薄茧的手居然颤抖得荡着信纸沙沙作响。过了片刻才堪堪稳住心神,几度停顿哽咽着回禀:

  “应该还没有人知道,800里加急的密折只是监国东宫和各前线才有的联络方式。”

  “霓凰也还不知道?”景琰眼中大滴的泪水忽地溢出滚落。

  “应该是。”列战英回答,身形几晃,眼中亦是酸楚模糊。

  “把这封信800里加急给霓凰送去,再附上我的一封用印太子令,告诉她无需顾虑,此刻想去哪里都行。”清晰却无力地说出这几句话,萧景琰悄悄松开适才紧紧攥住隐于衣袖当中因攥得太紧此刻肌肉酸痛的双手,眸子中依旧大雾弥漫,涣散而盛满迷茫。

  “是。”战甲轻响,战英垂首点头。

  “还有,多派几个人,把霓凰郡主看到此信后的状况速速报回,如若她要离开云南,无论去哪里都一定要沿途暗中跟随,保护她的安全。”艰难地说着话,景琰慢慢地向大殿门外走去,步履蹒跚。刚刚走到门口,却又懵懵地转回过身来,一手敲着脑袋,似乎忘记了什么,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回折返,喘着粗气,每走几步,这身着阳红长衣英挺健硕的太子,竟还要歇上一歇。

  “属下明白。”列战英拭干泪水,浅行一礼,快步奔了出去。

  萧景琰一路走着弯弯曲曲的路线终于折回到书案之前,不是不想走直,是这路途实在陌生又太艰难。他费力地伸出手臂,终于够到了桌子上放珍珠小木匣,一把便抄起踉踉跄跄地返身走向了殿门。出了院子,出了东宫,渐渐地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也越走越直。剑一般锋利的眉毛始终紧紧地旋在一处,任冷风鼓起宽宽的袍袖和衣领,他一路不顾人的行礼和询问,径直徒步奔向了林氏宗祠的方向。脚步声沉重又孤寂似在诉说,又似在踩碎刚刚拼凑起来的温暖和希望。到了外面,他却忽地猛然间又停了下来,安静地抬起头看着那巨大的牌匾。天净如洗,艳阳高悬,此刻的他却只暗自思忖着:不知为何今日那明晃晃的小篆,会格外地刺眼,直刺得自己的双目酸楚异常,模糊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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