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大麦
（31）
东宫，正殿。
头戴镶嵌昆仑美玉的玄色朝冠，中书令柳澄着一袭端肃的阔袖深色朝服，两手交握，居中站立，携几名要员一丝不苟地一桩桩一件件向太子禀呈着近期政务，纵是年逾古稀却依旧精神矍铄语音清朗。萧景琰一手执笔，于丈许长的玄色描金的书案后端然正坐，一边听一边偶尔点头，略有疑询之处便直接插上一两句话，无不直取要害，果决干练。不知不觉间，日晷渐斜，转眼两个时辰过去，今日朝堂中的大小政务需上奏者均已基本处理妥当。太子这才垂眸示意一侧早已守候的兵部侍郎开始正色宣读战区快报。
年轻的兵部侍郎清清嗓子，端然开口：“由夜秦边境城池銮城再次传回彻查详报：经核实，沈追之子沈言为救护銮城百姓，当着全体八位长老和几十位百姓的面慷慨自戕，后詹荣虽不讲信用仍继续攻打銮城，然天佑大梁，城困得解。战后銮城中长老和百姓无不感喟于沈统领视死如归的勇气和珍视苍生百姓性命的大爱。自发自愿地奉上由全城长老和百姓书写画押的千民表，恳请在銮城为沈将军建祠堂塑金身世世代代供全城子民瞻仰供奉。千民表在此。”说着话，他举了举手中握着的一捆长卷，一名小太监急忙迈着小碎步从侧前方快步上前接了过来，余光看太子并没有要自己即刻展开的意思，于是十分有眼力见地双手捧着恭敬地退回到大殿的旁侧眼观鼻鼻观心安静侍立。
兵部侍郎接着诵读：“沈言慷慨赴死之后，该城长老听说沈统领尚未娶亲亦尚未有子嗣，便全体自愿从那日起于城中设灵堂携子孙轮流为沈将军昼夜守灵，且誓言所有长老全家无论长幼尊卑，即日起日日斋戒沐浴，清心素食直至为沈将军守过七七，至今从未间断。”
清河郡主府。
薄雪洋洋洒洒从灰蒙蒙的九天飘落，落在瓦上，息在林中，也拂在脚步匆匆的一众侍女小厮们全身缟素的肩头。
“前院做法事的道士们过半个时辰就该奉斋饭了，厨下可备好了吗？”远远望去，仔细叮嘱的素衣妇人听似气息十分疲弱。
“夫人放心，早已备下了，同昨日的规格一样，且另换了四样常吃的素菜。”侍女晚箫垂首回禀。
“前厅无论男宾女客，再次叮嘱司礼侍女们一定尽职时时提醒子侄女眷们，迎客的礼数务必周全，尤其是要叮嘱女孩子们，这些日子万不可出中门，以抛头露面乱了世家的规矩。还有，来吊唁的夫人们比预想的明显多了不少，陪哭的侍女人数需得再增加二十名，分作两班，由听琴领首。”细细叮嘱的美妇发丝清爽一丝不乱，仪态亦是整洁端庄，优雅不凡，然只粗看之下却已难隐面色浮肿，眼圈乌青。
“是。”侍女晚箫再次垂首万福。
“不好了，不好了。”一名侍女从远处慌慌张张地跑来，裙裾翻飞，浑然忘了行礼。中年美妇刚刚站立起的身形不觉疲软一晃，两旁的侍女春蚕夏夜急忙一左一右托起她的上臂，堪堪帮她稳住。
“是郡主老夫人，老夫人又哭晕过去了......”沈夫人身边的侍女夏夜暗暗使个眼色，传话的侍女这才想起来跪下行礼。
“快，快扶我......”沈夫人眼前蓦地恍惚，脚下跟着便是一个踉跄，身侧的几双手同时伸了过去，所幸她在侍女的勉励扶持下复又堪堪算是站稳：“我......，我这就再过去看看。”
东宫。
此刻的东宫就銮城一事的议事仍在继续。
“禀太子殿下，数日前得知此消息后，虽呈您特准户部沈大人休沐七日回家治丧，但沈大人在这战时的非常时刻，却终因不放心国事至今从无一天休沐，其行着实令朝野上下感喟动容。现沈言义举既已查实，臣恳请即刻追封沈言为将军，且发邸报遍传各处褒扬其义举，以彰皇恩，抚亲眷，慰世人。”一名吏部主司低头拱手。
“臣以为，不光应追奖沈言，不妨连銮城的百姓尤其是那几位知恩图报的长老们也一起发邸报表彰。如此当可为后世史书留下一段佳话，意在教化子民。”一名礼部官员上前半步拱手进言。
“这段时间的确是太难为沈追了。”萧景琰眸光沉郁，长睫略沉了沉，缓缓点头：“柳大人对此怎么看？”他侧头星目询向身板挺得笔直的柳澄。
“臣以为，几位大人所言甚合情理。不妨即刻便请礼部拟几个追封的谥号送至沈府，以示朝廷恩重，待选中一个后，便可同邸报一起遍传天下。”
“准。”只觉心头略松，景琰英挺的剑眉一展，抿起薄唇肃然点头。
北境军，宿营地。
几日后，萧景睿见到了一身缟素的冯夫人和她的一双乖巧儿女。只月余的工夫，只见才三十几岁的冯夫人竟添了丝丝然飘动的白发。见到景睿，冯夫人领着扶灵众人急忙双手交握在额前跪地伏下行大礼，且连连以罪臣遗属唯唯自称。景睿急忙上前几步弯腰单手示意请起。侧眸却见冯熠的一双前些日子还活泼开朗的儿女和两个仅存的仆役此刻畏畏缩缩，于丈许外伏地战战兢兢。与一般扶灵的人儿大不相同。他们只敢远远地躲着偷偷暗自垂泪，甚至连擦抑制不住泪水的动作都不敢太大，更别提敢大声哭泣和泼洒纸钱了，想是身为罪臣遗属这身份连日来日日艰难。
天地萧索，朔风冷冽，二十几人，十几匹瘦马，一口普通的民间棺木。护送罪臣遗属的队伍行在这几日的路上，大家都很沉默，倒显得冯夫人虽依旧憔悴病弱却始终落落大方，淡定平和，颇有世家风范。萧景睿竭尽所能地善待着他们，看到小姑娘小小年纪总是含着泪望向一望无际的冬日荒原，心事重重地发呆，便想方设法照顾着她，为了让她分心，还常常抽空主动提出教导小姑娘练剑。更是默写下了一本初级剑谱，供小姑娘日后自己独自研习。
这一日，黑暗得可噬人的夜色中，一丛篝火在隐约的风中闪烁不定。火堆旁围坐着七八个人，大多一身缟素。与一般的篝火旁不同的是，此火旁完全没有隐约的低语谈笑，唯有寂寥的夜风在浅浅地呜咽低吟。嘴角噙住一丝浅笑，萧景睿抬脚向那丛篝火旁走去。
“尝尝这个。”他向篝火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怀里分别抛过一个烤得半焦的饭团。
“谢谢。”两个孩子低头谢过后便毫不迟疑地送到嘴边，各自咬了一大口。
“你们一定不知道这是什么吧？”萧景睿说着话屈膝坐到了他们身边。
“大麦饭。”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景睿讶然，全然没有料到，养在府邸中的世家公子和小姐，会识得这种下民用以果腹的粗粮：“见识倒不少，何以识得的？”他抬手拂去小男孩肩上的草枝。
“以前每个月有五天，全府上下都必须以当时城中最穷苦的百姓正在果腹的吃食充饥。父亲说，非如此不得知百姓疾苦。”少年低下头去，悄悄以衣袖拭泪，声音也越来越颤。
心中感喟，却也不想再引他们提起父亲伤心，景睿从怀中掏出一小包前日在军营中特意拜托炊事兵额外为他们单做的精致点心，递到小姑娘的手中。本想活跃下气氛，抛砖引玉的，没想到......景睿在心中暗叹。“谢谢将军。”小姑娘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低头深深一礼。却是自己一块都未动便马上低头恭敬地分发给篝火旁的兵丁和众人。
(https://www.tywx.com/ty151493/8840288.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wx.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ty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