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落草


  (22)

  面前忽然伸过一个粗陶碗来:“只给你半碗。”来者将碗放在他面前的地上转头便走,并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火已经被熄了,沉沉暗夜中,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容。

  顾不得烫,宇文冲弓着腿趴在地上,赶忙双手捧着豁了一个大口的破陶碗,狼吞虎咽地喝下了那半碗粥,而后还是没敢挪动分毫,只看着那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各自喝着自己面前碗中的一大碗粥。不知为何,适才还打着旋的瑟瑟秋风此刻忽然完全止住了,四周立时异常静谧,落针可闻。半晌,宇文冲才敢极其缓慢地撑起身子,尽量不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面向着三人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抱拳:“在下今日蒙三位恩公相救,不胜感激,还请恩公赐名,他日定当图报。”说完肃然又行一礼。

  “哼。”黑暗中的一个人十分不屑地轻哼了一声:“不必了,军官中能有什么好人。本来和和平平的边境,还不是被你们这些贪图军功的人给糟蹋成这个样子了。看看这些村子,你知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百姓?一群养尊处优的畜生,闲着没事,打仗玩。”

  “行了,就别发火了。又不是他做主打的这场仗,你冲他发什么火啊。”另一个似乎胖一点的影子在一旁和气地出言相劝。

  “敢问......敢问各位恩公是这附近的村民吗?”宇文冲小心翼翼,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能够显得柔和一些。

  “村民?村民早就跑光了,住了几十年的家就这么丢下逃难去了,你看看这地里,正是秋天,连收成都不要了。刚刚打下的粮食,收在仓里,拓跋昊一来,说什么军需不够,还没开战,就生生地把附近村民一年的收成全部都给抢了去。还什么美其名曰战时依法征用,我呸......”最先开口的那个人粗着嗓门似乎越说越是激动。

  “好了好了,你又来了。我们不是附近的村民,我们只是有幸练过几年武功,原本在这边境上做买卖的生意人。”胖一点的那个人拍拍前者的肩膀,又在打着圆场。

  “我们原本是在咱燕国和大梁边境上做马匹生意的本分商人。时间久了,和这里不少的村民都成了不错的朋友,谁知,哎......都是好人呐,谁知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事,突然之间,让所有的人都一贫如洗,背井离乡,运气好的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从未开口的那个人声音略微粗粝,若粗犷砂石般,在稍远处语速缓慢却是字字清晰硬朗。

  “我们的马被抢了,他奶奶的,就是一帮和你一样的当兵的抢的。”当当当......最先开口的那个人激动地敲着手中陶碗,当当当......“进货的钱是借来的,借来的懂不懂?!”当当当......“现在欠了一屁股的债,想回家也不敢回,竟沦落到在这边境上落草。”浓稠得仿佛化不开的黑暗中,那人光敲碗似乎还不解气,竟随手捡起一把散落在近前的钢刀,奋力向远处胡乱扔了出去,正撞到了院墙之上,反弹回来滚落在地上发出并不规律的巨大突兀响声,在寒夜中十分地刺耳,合着血腥气,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心肠般,使人更增几分不安与忐忑。

  “我家里还有些银子,不如我们同行,回去后诸位恩公的损失就由我来补上如何?”宇文冲坐得更正了一些,紧握双拳,言辞笃定,语气诚恳。

  “哎......”对方的语气明显和蔼了很多;“能有这份心意,我们心领了。你赔不起的。罢了,要是一笔小数目我们也不至于选择落草。”

  “丢失了很多马匹吗?”受这逐渐和缓气氛的感染,宇文冲的语气也终于放松了一些。

  “寻常的马有三十多匹也就罢了。只是那匹刚刚从大梁进货的汗血宝马可是价值连城。哎......原本正高兴这次终于能做一单大买卖的......”微胖的那人拍着大腿,声音竟也带上了几分暗暗的凄苦。

  “汗血马通常也需要从梁国购进的吗?”逐渐随意的气氛明显使宇文冲的胆子又放大了不少,此刻已开始敢于直接吐出心中的不解;“那不是来自西域的马匹吗?”

  “你有所不知。”另一个声音缓缓说到:“要从西域购买此马运回必定得途径大渝或者梁国。大渝虽然是近一些,但是我燕国向来与大渝多有摩擦,再加上大渝人不擅贸易,少修驿站,响马又比较多,这种名贵的东西实难从大渝运输。倒是梁国,本身贸易发达,道路顺畅,又多年与我国交好。再加上梁国商人本身定期就会进口不少的汗血宝马回来,拿到马市上去售卖,贸易额既然大,便都是行价,价格自然而然也就更加的稳定和公道。算起来比自己去西域买来马匹,再辛辛苦苦地运回来的成本还要低不少。”最先开口的那个人仔细道来,此刻似也有了些许的耐心。

  “所以我大燕国的汗血宝马实际上都是从梁国买来的。”语气最是温和的那个人接过话茬继续解释;“本来我们如若能再借些银子按常价再进一匹汗血马回来,回去把那货款找买家一收,回去纵然拼个倾家荡产也不至于在此落草。”

  “可是这一打仗,汗血马的价格涨了10倍不止。而且现在就是有钱和梁国的边境贸易也已经断了,梁人根本不卖马给我们,而买主的一部分货款我们早就收了,这次连同马一起都被抢了去。且当时曾和买主说好,签下字据,若不能交付马匹那可是要按照马匹约定的交货时间的市价赔付货款的。现在的市价!可是10倍于原来的价格!”最先开口的那个人突然提高了音量,一脚踹翻了面前已经空了的粥锅,哗啦啦......陶土罐子猛然跌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片。暗夜中,身侧微胖的那个身影急忙复又拍拍他的肩膀。

  “敢问诸位到底是收了谁家的定金?一定是亲贵吧。也许在下认识可以从中调解。”宇文冲的语气不知不觉又变作带了些许惶恐的轻声细语。

  “是当今的五皇子,可别说你认识。”黑暗中刚刚踢罐子的那个人不屑地闷哼了一声。

  心中一松,宇文冲的语气转作不疾不徐:“此人正是在下的亲姐夫,诸位既为在下恩公,不如这定金和马匹的事情就由在下去斡旋,必是可免,即或不免,我也会拿出体己钱,替诸位补上如何?”身形坐得更加端正,他也不管对方是不是看得见,在黑暗中面色凝素,郑重地抱拳拱手。

  “这......当真?”

  “当真?”

  “当......当真?”

  三团黑影均转过头齐刷刷地望向他这边,听语气却仍是将信将疑。

  “不如我再拿出些钱来,把你们进货欠的帐也一并都还了可好。”宇文冲挺直脊背,越发加重了语气,诚恳地点头。

  “公子,我们救你本不是为了这个,只是......”拖起长音,最先开口的那个人似是已完全熄了火气。

  “我知道众位壮士不是为了这个才救的我,给我那碗粥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实不相瞒,这些钱对我家来说还不至于伤筋动骨,所以万望勿辞。”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粥的缘故,宇文冲觉得此刻自己的身上终于添了几丝舒适甚至已恢复了几成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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