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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重伤


  阿达合力大如牛,顾长安不敢与他硬碰,只以灵巧制敌,却益发惹得阿达合恼怒,觉得顾长安这个女人面目可憎。

  后方,宋明远掐算着时间,焦急地盯着顾长安左右闪避的身影,只待顾长安如约定的纵马后撤便下令前攻。

  顾长安瞅准阿达合一招力竭的时机,双腿一夹马腹部,长剑护于胸前,退出阿达合板斧可攻范围。宋明远大喝一声,率众兵冲上前来,狄戎副将见状,亦挥旗下令,两军转眼间短兵相接。

  阿达合策马跟上顾长安,喝道:“哪里走,吃老子一斧!”

  顾长安仰身躲避,瞥见狄戎大军源源不断向着他们碾压过来,牙关一咬,挺身举剑迎着阿达合而去。

  阿达合曾多次与顾长安交手,知道她虽是女人却不容小觑,那从头到脚的本事就算是常年征战沙场的男人也不遑多让。

  顾长安的招式沉稳狠辣,没有什么花式,都是直击要害的实招,身形大开大合,剑到之处从不拖泥带水,阿达合一个没留神就被她在胳膊上开了道血口子。

  他怒吼一声,抡起板斧砸向顾长安,逼得顾长安翻下马去,就地滚进了混战的人群里。

  **

  狄戎大军以十倍之数倾轧着顾长安的前锋,她耳中听着震天的战鼓声,心脏也跟着砰砰直跳像要破胸而出一般。可她现在还不能退,他们必须要等,等到那仅有的诱敌机会。

  长刀入肉的闷声和残臂断肢让顾长安的神经紧紧绷着,她杀红了眼,揪住扑上来的狄戎兵就一剑洞穿了对方的胸膛,砍掉那面目可憎的头颅。

  顾长安的兵,一个接一个倒下,她脸上糊着血污,看着狄戎兵眼中杀意渐浓,眼前胜利激起的兴奋让他们得意忘形。

  顾长安薄唇一抿,时机到了。

  “撤,撤退!”顾长安洪亮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大齐军听令,撤!”

  苦苦支撑的大齐军得令,霎时如潮水般向着既定路线退去。可狄戎又岂容到嘴的兔子溜走,个个举刀便追。

  战阵外围的大齐军按照顾长安事先设计,向着山谷策马狂奔,他们的作用,在这一刻真正起效,攻击只是幌子,他们在外围的闪避,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逃命。

  顾长安身陷战局,阿达合远远瞥见她仍在奋力砍杀,似乎想冲出困境。他瞪着她的眼里满是仇恨,弯弓搭箭,一张长弓被他拉得如满月。

  冷箭倏然而出,如一道寒星直取顾长安左胸。

  耳中听得破空之声,顾长安却只来得及避开心脏要害,箭矢击碎了刘珩的护心镜,直入前胸。

  撕心裂肺的疼让顾长安险些跪倒,可眼前砍来的弯刀实不容她倒下,长剑隔开弯刀,震得她虎口发麻,双膝一软便摔倒在地。

  数把弯刀再度向她袭来,顾长安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瞬间认命了,这就是她的宿命,一个军人的宿命。

  刀锋割裂了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咸腥的血淌进嘴里,浓浓的铁锈味布满口腔。她四肢的疼痛逐渐麻木,声音也在耳边远去。

  顾长安知道她这是要死了,不过这样死也很好,她很快就能见到死去的同袍,和从未谋面的娘亲了。

  谁也不知道宋明远是从哪里冲出来的,他俯身抱起了地上的顾长安,以往总是沉稳多谋的宋副校满身狼狈,躬身护住几乎没了呼吸的顾长安,生生替她挨了几刀。

  宋明远此时脑子里只绷了一根弦,那就是不能让顾长安这么死了。

  无暇他顾的宋明远并未注意到此时如鬼魅般护住他二人的三个普通大齐兵,三人守着他们直至脱离险境,才隐匿进附近的枯木林,悄然而去。

  **

  镇北关大捷,大齐损万名将士,歼敌五万余人,重创狄戎。

  捷报传入京中,定远将军刘珩奉命回京述职,征虏兵马大元帅顾长平继续镇守镇北关,对抗狄戎残余势力。

  一场看似要万人枯骨、血流成河的大战在顾长平默许以牺牲顾长安的代价下消弭平息,这样的契机也许在大齐的历史中不会再有。狄戎老可汗的垂危给了顾长平机会,祁卢被赫雷所牵制,战前几乎处在软禁之下,向来老辣的祁卢始料未及,只得在狄戎大败后扼腕长叹。

  赫雷同样用惨痛的代价换来了他对狄戎的实际控制权,各部首领对祁卢怨声载道,原本指望能为他们带来繁荣的人却给他们带来了耻辱和失败,风云变幻,狄戎内部掀起一场不见血的厮杀。

  在赫雷登上狄戎王位前,两军仍剑拔弩张,却未再真正对阵。

  裕州城里,连日不断的阴雨让人心坎都淌着几分悒郁。

  顾长安听着窗外的细雨,双眼无神的盯着床侧的帷幔。

  童生垂手在旁立着,不敢出声。

  那一日,宋副校抱着血人一样的顾长安一头扎进营房里,不管是她拔箭还是包扎,他肯闭目避嫌却怎么都不肯挪步,就像魔怔了一样守着,谁劝都不听。

  童生看着他想,宋副校心里这道坎,怕是一辈子都跨不过去了。

  顾长安的计划有漏洞,宋明远从开始就知道,但他竟未深想,等看见顾长安身陷困局才明白,这个漏洞就是她自己。

  她活不了了。

  顾长安从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就很清楚,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前锋部队里,原本都是顾长安在石岭的兵,但她却临时调换了人,她说这些能打的兵不是用来当诱饵的。

  她把刘珩暗地里派来的亲卫都支给了宋明远,直到她倒下那一刻,宋明远才明白她说的已失去霍义不能再失去他的意义。

  顾长安昏迷了整整四日,叶清池把数味金贵的药材源源不断运进她的营房里,总算吊住了她的半条命。

  战事平息后,顾长平把叶清池叫到他的帐内,相谈了一个多时辰,以叶清池砸了顾长平的一套茶具为结束。

  饶是机灵如童生,也是猜不出两人究竟谈了什么,以致被冠以老狐狸之称的叶先生丢了素日里粉饰太平的面具。

  顾长安睡睡醒醒,叶清池的脸时喜时忧地在眼前变换着,等她彻底恢复意识,人已在裕州。

  顾长安左颊上留下一道寸许的刀疤,触目惊心。她受伤以来,顾长平只来探望过一回,那日顾长安发着高烧,朦胧里看见他颤抖的指尖想触碰那伤口却又像不敢,滚烫的眼泪最终滴落在她颈间。

  顾长平仅有的一次落泪熨平了顾长安心里伤痕累积的沟壑,她默然叹息,重重阖起双目,只当从未见此情此景。

  **

  顾长安卧床休养月余,才得了大夫的许可到院里走动。她身子骨一向硬朗,受了累及脏腑筋骨的伤,也比别人康复得快些,老大夫欣慰的不得了,直说叶先生那些贵重的药材没白用。

  顾长安从醒来到能下地,没问过半句刘珩的消息,还是童生后来多了句嘴,说那块碎了的护心镜,定远将军差人取回去了。

  顾长安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说这人抠门真是抠到了点子上,别回头再来跟她要债。

  叶清池东奔西跑地忙生意,等他再回裕州,已是春暖花开。

  顾长安披着长衫在院里溜达,叶清池操着手站在月亮门边,盯着她看了半柱香的功夫。

  “老狐狸,出去一趟又赚得盆满钵满了?”顾长安在石凳上坐下,看见站成一道丰碑的叶清池,打趣道。

  她的黑发挽了个简单的髻,插着支朴素的玉簪,那簪通体温润,玉料是难见的上品,模样却大方简单。

  “戴上了?”叶清池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看着,“还以为你个马大哈给扔石岭的土堆里去了。”

  顾长安想龇牙笑一笑埋汰他,却牵动了脸颊的伤口一痛,让她皱起眉来,“你出手一向阔绰,虽然在石岭时未用得上,但童生却一直都好生收着,现在战事了了,当然不能辜负这砸进去的银两。”

  叶清池装作没看见她因伤口夸张作怪的神色,在一旁坐下来道:“顾长安,你知不知道你一直都挺贪财的?”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顾长安毫无愧色,“我不偷不抢,正大光明。”

  叶清池瞥她一眼,似随口道:“听说封赏的圣旨就快下来了,不知道能给你封个几品。”

  “说不定就把顾长平那总兵让给我当了,将他圈回京城去。”顾长安缓缓地伸了个懒腰,信口胡说,半句未提她已递上折子要辞官的事。

  叶清池却一再试探,“你不回京了?”

  “京城天高,我这人眼界低,就想赖在裕州不挪窝了。”顾长安吹散石台上的落花,支着下巴看他,“你在裕州可有生意?”

  叶清池嘴角一扯,“有是有,就怕你不敢接。”

  “只要你不打家劫舍,就算给我间青楼我也痛快接着。”顾长安慢慢地活动手指,这是几年前她跟叶清池的约定,说将来有一日她要能解甲归田了,就从叶氏名下盘间铺子,当个小老板,安稳度日。

  叶清池眉峰一扬,“我还以为你当真要带着宋明远种地去。”

  “明远有前途有抱负也有本事,跟着我是屈才了,没我在他前面挡着,说不准有一日就拜相封侯了。”顾长安笑得很坦然,“再者,种地这事我一窍不通,说说过嘴瘾罢了。跟你盘间店才稳妥,有叶氏金字招牌挂在外头,总不至于叫我赔钱。”

  “你这算盘打得精,就是不知道顾将军怕不怕你给靖远侯府脸上抹黑?”

  顾长安浑不在意地一摆手,“我在裕州,靖远侯府在京城,两码事。”

  叶清池不再说话,细风拂来,屋檐下的一串风铃叮叮脆响。

  起风了,却不知是云开雾散,还是又一场疾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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