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被抛弃的人

　　“什么？你问我在说什么？”我还没来到牛头怪的身边，却老远就听见他的声音了。扎姆查正摸着脑袋，四周的吵杂的喧闹竟然都盖不过他的声音，“我说，和我跳个舞吧！”

　　倒！听到这话，我差点没摔跤。有这么邀请舞伴的吗？！

　　“咦？你怎么还站着不动啊！”

　　现在，我终于相信扎姆查具有矮人的血统了。不然，人类会这么说话吗？当我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旁时，那名受到扎姆查“邀请”的少女正低着头，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也可以清晰地看见她正涨红着脸。她的脸几乎一直红到了脖颈，我甚至发现她的嘴唇正微微颤动，双肩也在不停抖动着。

　　呵呵，我不由得笑了起来，真是厉害！邀请人跳舞也有这样的气魄，真不愧是牛头怪啊！这位小姐该不会在哭吧！

　　那么让我来解救你好了，顺便也好糗糗这只牛头怪，让他知道什么才是人类应该有的邀请。

　　于是，我露出温和的笑容，在那位小姐面前微微欠下身，用不至于被周围的喧哗所淹没，但却听来十分舒适的音量说道：“这位小姐，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得到您的陪伴一起共舞一曲呢？请不要因为一只粗俗怪兽的嚎叫而破坏了您对舞会的所有美好记忆。”

　　我真是不容易啊！一口气说出这么一长串话来，我都有些佩服自己了。然后，我笑嘻嘻的看着那名少女，并且故意不去看扎姆查，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发怒的吼叫。

　　但是，当那名小姐抬起头来的时候，受到惊吓的人却是我。

　　她居然在笑！天啊！她是笑得发抖的！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后，她的笑容停止了，“谢谢您！咦？艾利克斯勋爵！”

　　“嗄？妮……妮娜舞姬！”这……真是意想不到啊！

　　那名满脸通红的小姐瞪着眼睛，出乎意料的叫道。而我呢，只能呆呆的僵在那里。果然，正如贤者的话“算计他人的下场就是被命运之神捉弄”啊！我冒出了立刻溜走的想法，但那是不可能的。哎，真是的，决定了要和他们撇清关系了嘛，没想到扎姆查纠缠的小姐竟然是她！

　　“咦？艾利老弟！你们认识？”那粗重的声音一听便是扎姆查发出的了。我抬起头，看见扎姆查露出虽然惊讶，但却高兴的表情来。我不禁有些叹气，他为什么不生气？难道说他压根就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呃……是啊！我们认识。”我别过脸，看着妮娜的眼睛说道，“刚才我还有幸为妮娜舞姬效劳呢！”我想，与其否认遮遮掩掩的，倒不如大方的承认。免得露出不必要的马脚，遭人猜疑。

　　“嗯。”妮娜点点头，脸上却现出好奇的表情来，“原来您同扎姆查少将认识啊！真是没想到啊！”

　　“什么没想到！”我古怪的看着她，“该说没想到的应该是我吧！你原来认识扎姆查啊！”那我不是从开始就搞错了吗？

　　“嗯……这个……算是认识吧。”妮娜没什么底气的说道，抬头望向扎姆查。“算是认识？”我奇怪的重复道，然后顺着她的目光一齐向扎姆查看去。

　　扎姆查揉揉蓬松的头发，似乎很伤脑筋地皱了皱眉。扫视了四周一眼，他终于开口道，“这里太吵杂了，我们到内厅说话吧！”

　　嗬！我有没有听错？他居然说这里太吵杂！那么他那能盖过这些“吵杂”的嗓门又该怎么来形容呢？

　　当我甩开一些贵族小姐、贵妇们的包围，以及喝得半醉分不清方向，只能不时以撞人来证实自己确实是踏在大厅地板上而不是躺在地板上被人踩踏的那些醉汉们，好不容易才到达了那个内厅。

　　我坐在内厅的单人沙发上，深酒红色的皮质沙发柔软的陷了下去。于是，我舒服地打量起四周。

　　这其实就是在大厅的内侧安置着的一间偏厅。原本这里是国王进出的地方，但是由于陛下已经回去了，况且进来休憩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负责这座帝鲁城安全的王国守备军的少将大人。所以，我们不仅没有被赶走，还得到了为国王警戒的骑士们的守卫。

　　我回想着那两名镇守着大门的骑士对扎姆查行礼的模样，谁都可以看出那是一种从心底里发出的尊敬。嘿嘿，这牛头怪还是挺厉害的嘛！

　　不过，想归想，我的目光还是停留在内厅中央的那个呈六角形的用褐色火焰石镶嵌而成的魔法阵。魔法阵的四周还隐隐浮现出复杂花纹的银白色微弱光芒来，我知道那是刚刚经过使用所遗留下来的魔法痕迹。

　　魔法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

　　不久前，国王还和我们在同一个地方，而现在却已经离开我们不知几千几万里远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竟然丝毫不受时间的阻隔！

　　哈，我真的有些迷茫了。这是在我不断学习魔法时，就已经慢慢感觉到的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时间与地域不受规律的控制，这是魔法为我们创造的奇迹吗？

　　因为如果没有它，相隔遥远的人们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跨越无法逾越的障碍而见面的人是不是会因此而感激上苍呢？

　　可是，这真的是一件神对人类的宠爱而赐给我们的礼物吗？

　　如果是，那么因为相见的容易而无法珍惜每一个见面，因为时间与距离的不对称性而无法为每一次的分别悲伤，我们是不是也在逐渐变得冷漠呢？在我们贪图魔法为我们所带来的快捷时，是不是同时也失去了某些对于我们来说，其实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呢？

　　“其实……我……我有一个表弟……”

　　“嗄！”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正在胡思乱想的我吓了一大跳。于是，我反射性地向声音的发源地望去，扎姆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端着一杯酒，浅浅的喝了一口。声音就是他发出的，也许是低着头喝酒的缘故，他的声音竟然有些沙哑。

　　真是奇怪，扎姆查那种突然安静下来的样子，还这是让我不习惯哎！我咋咋嘴，“那个……不好意思，我对你们家族的家谱并没什么兴趣……”哪知我话未说完，却被一旁的妮娜投来狠狠的一瞥。

　　我立刻停住嘴，摸摸鼻子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可是，我有说错话吗？

　　扎姆查却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他忽然一仰头，将酒杯中剩下的酒一口气都喝光了。

　　“噗噜噜——噗噜噜——”深沉的土黄色麦酒被扎姆查抓着瓶子，像倾泻下来的瀑布般倒入酒杯。不怎么大的内厅里，顿时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麦酒所特有的芳香。扎姆查喝的是麦酒，嘿嘿，果然是矮人的血统啊！

　　“我的表弟是……不，原本也是一名皇家骑士团的队员。但是，因为一次事故……他被逐出了家族。”扎姆查的声音在寂静的内厅中十分清晰。

　　“事故？”妮娜问道。

　　我则是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两人，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不过，现在的情况似乎不适合让我发问，所以我也只能就这么听着，就当休息一下，听牛头怪讲故事吧。

　　“是的。对于外界来说是事故。”扎姆查露出了笑容，“嘿嘿，事故……”可是，我却可以十分清楚地听出他笑声中的嘲讽。

　　喝了口酒，扎姆查继续说了下去，“既然你希望听到这件事情的真实情况，那我就告诉你吧，也希望你能够劝劝他。告诉他，仇恨是一把双刃剑，既伤害自己又伤害深爱着自己的人。”

　　“嗯。”妮娜点点头。

　　我很迷惑的看着他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呀！

　　“五年前，我那个表弟才刚满18岁就已经成为皇家骑士团的队员了。是的，他一直是个有着天赋的孩子，所以，大伯每次提起儿子就会得意地笑。他刚进团那年，国王陛下去玛法帝国进行访问，谁也没想到，就是那次护送任务竟然会造成这样一个悲剧。”说到这里，扎姆查“咕咚咕咚”喝光了酒，接着就干脆抓着酒瓶了。

　　“他们一行人平安到达了玛法帝国，可是在回来的路上，却遇见了一群不明身份的强盗在袭击商队。当他们击退强盗团后，商队的人都已经死了，只留下一名小孩。在其他人都反对的情况下，表弟却因为不忍将这孩子抛弃在野外而坚持带着孩子一起上路。”

　　扎姆查抬起头，望向天花板，目光专注，就好像是对着天花板在说话。

　　“那个孩子还十分幼小，其实那时表弟自己也是个孩子，根本不懂得照顾自己，却把那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就是这么善良。”扎姆查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微笑，但是忽然间脸色一变，“但是，现实啊！现实！真他妈的残酷！”

　　忽然从扎姆查的嘴里蹦出这么粗俗的字，让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可是，没等我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妮娜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哈，什么事？”扎姆查抓起酒瓶，灌了几口，擦了擦从嘴角流下来的酒水，说道，“那个孩子竟然是间谍！他在到达了我们边境的当天晚上，竟然行刺了国王陛下！”

　　“什么？！”

　　“嗬——”

　　妮娜惊叫一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倒抽了一口气，行刺国王！在边境上！那……那真是一起险恶卑鄙的挑起战争的阴谋了。

　　“嗬，你们也不会相信吧！那么小的孩子竟然是刺客！商队的全军覆没也只是苦肉计！对方倒是下了很大的血本啊！”扎姆查苦笑着抬起了头，继续望着天花板。可是，我却觉得他似乎透过了天花板，在凝视着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

　　“怎么会……”妮娜不可置信的摇着头。

　　“事实就是这样。所有的证据确凿，那个孩子也是在行刺陛下的时候被击毙的。”扎姆查的声音平直而没有一丝感情。

　　“表弟他也不信，竟然还攻击了……攻击了那个击毙孩子的……队员。”

　　“所以……”妮娜看着他。

　　扎姆查凝视了天花板好久，才缓缓转过头来，“是的，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件事，总觉得那是有人故意陷害那个孩子的。并且他不相信在国王的骑士团里竟然发生这种事，杀害儿童，那是他年轻善良的心无法容忍的事情。”

　　“但是，当时他并没有离开骑士团。可是那个孩子所造成的阴影一直存在着。直到又再次发生了骑士团的队员竟然在一次酗酒后骑马踏死了一名平民小孩，却没有得到什么严厉的处罚时，这使他真正的震动了。”

　　扎姆查平缓的说着，大大的眼睛里不知是不是因为日光的反射而亮晶晶的。妮娜低着头，深深叹了口气。

　　“之后，他竟然去挑战那名骑士！大伯和他就此决裂了。就这样，他被剥夺了贵族身份，被赶出了骑士团，他再也不是我们赫克里斯家族的成员。”

　　“所以，他才那么恨你们，不愿见你们。我现在都明白了。”妮娜轻轻摇了摇头，“那……那……”

　　“唉，他不明白的。大伯的苦心……”扎姆查打断了妮娜的话。“大伯其实是很爱他这个儿子的。”他深深吸了口气，“与其让这么善良的孩子在泥潭中受折磨，倒不如让他有片自由的天空。”

　　“啊！”妮娜抬起头，目光闪闪发亮。

　　“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啊！“可是，你的表弟并没有错啊！”

　　扎姆查目不转睛的看着我，良久没有出声。于是，我继续说道，“难道贵族可以因为身份的高贵而欺压平民吗？难道让一个孩子成为间谍这么悲惨的事，他就不能为此表达自己的愤怒了吗？”

　　扎姆查仍然没有说话，直愣愣的看着我，我也直直的看着他。

　　好半天，他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你们可真像啊！”

　　“啊？”

　　“是的，有很多事情我们其实都知道是错误的，但是，有很多事又是我们无能为力的。或者说，无法一下子使所有人都转变过来。艾利，你的正义感也使你把事情想的太过美好了。”

　　“为什么？”

　　“你想想看，如果作为军务大臣的儿子因为袒护平民，公然向贵族骑士决斗而得到他父亲的支持，这样势必会引起所有贵族阶层的不满。那么到时候国王该怎么办？”

　　“这……”没想到，他的表弟竟然是军务大臣的儿子……哎！啊！天啊！不就是刚才那个威尔逊将军么？！怎么会！

　　扎姆查没管我正惊讶不已，径自说了下去，“你说，国王陛下是要为了正义而赞成军务大臣，还是要为了得到贵族们的支持维持国家的稳定而责罚军务大臣呢？可是，一旦责罚了军务大臣又会激起民怨。这绝对是两难啊！”

　　“啊……”我不知道。我从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啊。

　　“有了封地的领主们会怎样呢？内乱！战争！还有比这更令百姓们害怕的吗？所以，这只能被掩盖掉。用事故掩盖掉。”

　　扎姆查的话，令我深深的震撼了。我们一时间都只能彼此对视，他像是疲累之极般，无法说话。内厅里一片沉闷之极的安静，外面的欢笑声却透过厚厚的大门，隐隐约约往里渗透。忽然间，我感到一阵迷惘。

　　良久，妮娜打破了沉默。

　　“那么，其实……他并不是被抛弃的人咯？”

　　扎姆查看着妮娜，表情非常肃穆，“被抛弃的人？”

　　“不！”他的目光又投放到了天花板，然后，慢慢说道，“舍弃，有时候是给予的另一种形式。”

　　啊~~~~~我的脑袋好昏！我有种从未有过的疲累感。是不是脑筋动了太多了呢？不然，我怎么会觉得头这么痛呢？

　　不过，对了！“妮娜，你认识扎姆查的表弟么？”我一直觉得奇怪。

　　“呃……是啊！您不是也认识的嘛！”妮娜很奇怪的看着我。扎姆查也瞪着眼睛好像很奇怪的样子。

　　“咦？我也认识？”可是，我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了啊！

　　“当然了！您先前不是还和他说过话嘛！在舞姬准备室里啊！”妮娜理所当然地说道。

　　咿呀！呀！呀！

　　这！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

　　“啊？！！！！！”我差不多是尖叫了！

　　是那个人！

　　竟然是他！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不久前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

　　是的！是的！天啊！我认识这个人！

　　那个脑海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这个人的话从我记忆的海底浮起，回荡在我耳边。

　　他说，“是的，我雷欧.赫克里斯骑士，向你提出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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