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帝女·元文 > 第42章 鬼谷风生寒月冬 二

第42章 鬼谷风生寒月冬 二


  听得顾缡一番话,最惊讶的自然是赵氏二兄弟。这镇北军的袍服,是他们离开军营时惟一舍不下的物件。但镇北军所在的昆仑郡距空桑可谓千里之遥,两人平日里总穿着这袍子外出也从未被认出,久而久之,黑狮云纹反被本地人当成了山匪的标志。而今夜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却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曾被誉为“漠北孤狼”的镇北军服。

  就在赵氏二兄弟惊疑不定之际,顾缡也在心里飞快的思考着应对的法子。方才四散奔逃的女子此刻也渐渐聚到了凉莞的周围,惊惧不已的望着眼前这帮面貌凶恶的山匪。

  两方僵持了半刻,山间又隐隐传来了人声,赵君陌不由得上前一步,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

  “杜女郎,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那郭怀义的主祭队伍就快到了,重兵一至,女郎纵使身手不凡,怕也难以一敌众,不如先随我等回寨暂避一番?”

  “尔等既已落草为寇,我们凭何信你?”顾缡亦知形势紧急,却仍对这帮形迹可疑的大汉保持着相当的警惕。若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倒不如借地利时局之便,来个祸水东引金蝉脱壳。

  “就凭我等从未动过此处山民的心思,劫的皆是些贪官恶霸!”赵君陌还未答话,边上立着的一位高瘦汉子倒先应了,言语里颇有几分无愧于心的豪气。

  “没错!”

  “对!”

  “说得好!”

  ……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众壮士的一片应和之声,连方才惊呼有匪的雪儿听了此话,也支吾着不再吭声。顾缡见状,再次借着寒月的微芒将其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伙人虽穿着各异,可无论是站姿还是持刀的方式都有着微妙的一致性,显然是曾受过相似的训练。这让她突然意识到,面前这群山匪只怕根本就不是什么从各处聚来的流寇逃兵,而是一整队齐齐叛营的军士。

  身后不远处的喧哗声越来越近,情势已容不得顾缡多想:

  “那便劳烦壮士领路了,此番搭救之恩,离衣断不敢忘!”

  见顾缡开了口,山匪们便再不耽搁,即刻率众人朝空桑山深处潜去。

  而此时将将行至鬼目峡的主祭队伍,终于发现了前方的异动。空桑县君瞧着横尸遍地的山口,瞬间吓得冷汗直流腿脚发软,急急张罗着分兵几路封山搜人。不过半个时辰后,仓皇回报的府兵又带来了一个让他更觉乌纱不保的消息。

  “报县君大人!方才遣去搜山的兵尉至今无一人回返,这空桑山极大,又不知山匪扎寨何处还请大人着县尉增援!”

  这空桑县君平日里就是一尸位素食的主儿,凭着一手媚上欺下的本事才一路爬至高位,此番本想借着这规模空前的祭祀大典再讨一讨郭郡守的欢心,不想却倒了这等血霉。

  “祭祀大典为何还不开始?”已安顿在山巅祭庙中的郭怀义见状,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香茗不满道。

  空桑县君自知再瞒不住,扑通一声跪地讨饶:

  “大人有所不知,此番用以祭祀的童女,方…方…方才都被那山匪…给劫走了!眼下…怕是早已入了山,追不上了!”

  郭怀义闻言立时一摔茶盏,疾颜厉色道:“追不着?!那还不快给我再抓五十个童女来!耽误了老夫的大事我要你狗命!不省心的玩意!!”

  此番出行,他郭怀义每过一地便纳银无数,这一番前呼后应的派头说到底还得益于自己往日钻营得当,搭上了京城里那位贵人。这次祭祀,便是揣摩着那位大人的意思来办的,人家在京里为新帝登基大操大办,自己怎么也得尽些特别的心意才是,不想在这大功将告的时候出了这么个岔子,还叫他如何去邀功?!。

  “诺…诺!”空桑县君给这一顿臭骂吼的心急火燎,出得门来便吩咐手下速速去城里抓人。

  冬夜里寒风烈烈,顾缡却似浑然不觉,她披着一件夹衣,仗剑坐在一处隐蔽的山崖上。身后不远处是树影重重间的匪寨,在绰绰月影的映照下,仿佛一只狰狞的巨兽。她望向脚下的深渊,只见缠绕在岩壁上的藤蔓枯枝,径直延伸至看不见光的谷底,仿佛她望不见头的前路。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的仍是那片飞溅的血珠,还有凛凛寒风也吹不散的血腥味。

  “杜女郎”一个声音在身后蓦然响起,正是那山匪的小当家赵君陌。顾缡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侧过脸轻轻一点,算是招呼了。

  赵君陌也不以为意,径自道:“你的同伴已经安置好了,等过几日风头过去,便送你们出山。”

  “有劳了。”顾缡轻声应下,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女郎既累了,何不去休息?”

  “没什么困意,”顾缡转过头望向崖下,复道:“她们并不是我的同伴,有劳几位大侠将她们送回空桑城后,给我指个望西去的小路即可。”

  赵君陌也似有所预料,只点了点头,又道:“想必女郎知道君陌心中的疑问,咱们也不必再绕弯子,你若能为我解惑,我亦将女郎不明之处一一告知,如何?”

  顾缡知道这才是他此刻的来意,略一沉吟,便轻声道:“我曾随家翁在北方做些买卖营生,见过这身镇北军袍服,故而识得。”她在来路上琢磨良久,才想出这么一个不易被怀疑的理由,恰好她曾和一些商队同行过,被问起来也能答对的上就是。

  “原来如此。”赵君陌的声音淡淡,也听不出信与不信,只听他又道:“女郎猜的不错,我与大哥本是镇北营的军士,当初因故离营,便带了一众兄弟在此混口饭吃。”

  顾缡听了这话,心中暗忖:若是为混口饭吃,又怎会做今夜这番只救人不劫财的亏本买卖?单看他们矫健的身手,便知从没落下军中的功夫,虽落草为寇,却还坚持着劫富济贫的侠义之心。对于这些逆境之中仍能坚持本心的一群人,顾缡不是不敬佩的,思及此,她亦回身郑重道:

  “壮士且宽心,我此去陇西,不知何年才能返还,也轻易不会再去北昆仑。更何况,像尔等这般侠义之士,离衣深感敬佩,不能也不会泄了诸位的行踪。”

  赵君陌听出了顾缡言语中的诚恳之意,原本的顾虑也放下了一半,气氛顿时轻松了几分。只见他一步跃上顾缡身侧的断石,亦如她一般席地而坐,浅笑道:“哈,女郎也是好身手,今夜可让兄弟们开了眼,那么多官差换了我们也需费些功夫,想不到竟被你一女子全灭,大哥还嚷着有机会想与女郎讨教功夫呢。”

  听得此话,顾缡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个幽暗的山谷,被砍落的残肢和粘稠的热血,面色不由得一沉,口中只应道:“哪里,不过是借了地势之利罢了。”

  “即便如此,这般果决的心性也非常人可比。”沉沉夜色之下,赵君陌并未注意到顾缡的脸色有异,径自道:“若我等还在军中,大哥恐怕磨破嘴皮亦要将女郎招致麾下呢!”

  这番话倒是让顾缡心中一动:“怎么,镇北军中女子亦可参军?”按她在京城时的印象,似乎各方守军中并无此条军规。

  赵君陌闻言一怔,半晌方叹道:“…不过数年前,全大周的军队…都是允许女子参军的,据说数十甚至数百年前,骁勇善战的女将军亦不鲜见,二哥的娘亲,就是一位名冠北疆的女校尉。”

  赵君陌口中的二哥姓金,是这匪寨的二当家,并未参与今晚的救援,只听说他本是不赞同赵氏二兄弟此番行动的。顾缡在入寨之时与其打过一个照面,只记得那人身量颇高,并不壮硕,却背着一把重剑,双目狭长,面色清冷,对众女也是视而不见,只迎赵氏二兄弟入了寨,便径自离去了。顾缡见赵君陌情绪不佳,便又寻了另一个话头道:“想来你们对镇北军还颇有些感情,连营中袍服都随身带着。”

  赵君陌闻言,禁不住面露怅然之色:“呵…再记挂又有何用,今日的镇北军,早不再是当初威震边关的忠君之师,我等如今,亦无君可忠了…”

  “如今…不是已有了新帝…”这话顾缡说的有些心虚,却仍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她想知道,是什么让这群曾经忠君爱国的军士不再相信他们的天命。

  “新帝?女郎莫忘了你今日差点因为谁送了命。”赵君陌抬首望着夜色中连绵的群山,又道:“据说这位新帝非我大周子民,又是一个女子,指望一个从未吃过这片土地上生长的粟米之人了解这片土地的疾苦,爱护她的子民,岂不是痴人说梦?”

  顾缡闻言,心头不由得漫过一股涩然之意:“赵兄亦非空桑人士,却仍在此处扎寨,莫不是怀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念头?此处山民分明视尔等为劫匪,你们却仍愿劫富济贫,莫不是曾为军士荣耀让你们不愿放弃内心的信念?谁又知,那女帝不是这般做想呢?”

  赵君陌听了这话却是一愣,他们的确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个女帝会是什么样的人,只觉得那仿佛已经成了一个符号,而他们,已经习惯了对这个符号的失望。琢磨了半晌,赵君陌方叹道:“呵,若那女帝有你这般的心性,倒还值得我等追随,只可惜,天总是不遂人愿。”

  言罢,赵君陌似乎不愿再多聊,客套了几句便回去休息了。独留顾缡一人在断崖边反复回想着几日里发生的一切,骇人听闻的生祭,忍辱负重的山民,叛离军营的山匪…她突然发觉,曾以为自己已做得不错的临朝当政…不过是一场稚儿的戏耍。这大周朝的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而她如今才触到它的冰山一角。这一切,那个从未被逼至手沾鲜血,挣扎于生死之间的顾缡,又怎能体会?

  浩瀚苍穹之下,顾缡坐在大周绵延起伏的山脉间,心内却像是经历了一场醍醐灌顶的顿悟,她曾经困惑于自己的卑微,愤怒于他人的背叛,幼时生活带来的不安定感让她始终无法放下对他人的猜忌,来到这个世界后的遭遇更让她隐隐怨恨着命运的诡谲,却渐渐遗忘了自己的本心。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没有人能给她想要的安全感,却也无人可以轻易夺走她内心的坚持。任何外物都不及她自身的强大更可靠,任何人也无法抹去她对自己的肯定。面对看不见未来的前路,她只需坚守内心的准则,去尝试,去坚持,正如母亲曾告诉她的那样,把剩下的,交给命运。

  那一晚的梦境里,顾缡仿佛又看见了初来此界时的星海,广阔无垠,无悲无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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