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空桑驿里辞旧岁 一

　　“大人，这么想来，那一晚姬怀风怀里那个歌女，倒极有可能就是…那位…”

　　眼下再称顾缡为“陛下”显然有些不太合适，孟静渊的一干心腹早已纷纷改口，将她以“那位”代称。

　　“真是想不到……”

　　九华殿中，孟静渊闻言微微皱眉。他望着杯中的清茶，顿时失去了品茶的兴致。顾缡到底是逃出了城去，可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她刚离开自己身边，似乎就寻到了另一个靠山。

　　他们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重关系？

　　孟静渊的目光，不经意便落在了不远处的软榻上。顾缡过去常坐在那里批改奏章，研习经史，她的基础差的吓人，却学的很快。过去他从未注意到这一点，可如今有了许妍君的对比，才惊觉“那人”曾经下了多少苦功，难怪连姬怀风这般目下无尘的人物，也会甘心为她所用。

　　孟静渊心内莫名就有些发闷。他本以为顾缡早已被他牢牢把握于股掌之间，可现在的局面，却与他的想象差之千里。

　　何执见孟静渊面色微沉，半晌也没言语，只得大胆猜测道：

　　“大人，那属下便派人一路往北追，封锁各个交通要道严加盘查，想来定能有所斩获，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往北？”

　　“是……属下琢磨着，既然‘那人’跟着姬怀风，眼下能去的地方，怕只有北边的昆仑山。若不然，东西南面都是我大周的驻军，她能往哪儿躲？”

　　“那也说不准……”孟静渊眉梢一抬，淡淡道。似是不同意何执的说法，却也想不出顾缡还能逃去哪里：“我们的人，已经跟在公仪征的队伍里到达驰阳军中了？”

　　“是的大人，左岑这老东西软硬不吃，属下早就想寻个机会结果了他，现在总算是万事俱备了！”

　　“很好，那我们就给他再送个东风。”孟静渊从案前取过一封信，上面赫然印着顾缡曾在黑衣壮汉的秘令里见到的鸦青印信：“将这个信，送给西边那位。”

　　“诺！如此一来，就算她真有这个胆子去西边，也不过是自投罗网！”

　　“嗯，吩咐下去，要抓活的。”孟静渊这才浅抿了一口杯中清茶，见何执正要退下，又嘱咐道：“还是将主要人手放到北边这条线上，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物。”

　　说到底，能毫不避讳派去追捕女帝的，大都是他的暗卫亲随。从这样的安排来看，孟静渊显然把重注压在了北边。他倒是着实没想到，顾缡会有这个胆子去借兵。

　　“诺。”

　　何执当即领命退下。孟静渊闷坐了一阵，才放下手中的茶盏，转身进了内殿。

　　再有几日，便是除夕。九华宫外飘着绵绵细雪，内殿里却是温暖如春。孟静渊信步而入，只见软榻两侧，皆置放着唯有天子才能享用的象牙火笼，地上还铺着柔软馥郁的苍熊席。

　　这席子是放皋郡郡守郭怀义进献上来的珍品，只见那席毛长二尺有余，绵软如云，暗香幽藏，坐卧其间，身上的余香能百日不散。听闻此席独取苍熊颈间最绵软的一段碧色毛皮，百十只苍熊幼崽才能制成一寸见方的这样的席子。

　　这铺了半个宫室的苍熊席，不知要猎杀多少只幼熊方能织就。彼时顾缡不愿用这席子，还连发三道严令痛斥郡守郭怀义，严禁此等劳民伤财的奢靡之风。可许妍君却对它爱不释手，不但撤回了之前的申饬，还按着孟静渊的意思，在满朝文武面前重重褒奖了郭怀义的忠君之心。

　　顾缡苦心经营起来的清明之风，就这样被悄无声息的阻断了。而此时的她，还对这些微妙的变化毫不知情。

　　“咱们总算是进了放皋郡了吧？”

　　顾缡望着不远处的界碑，心头一阵激动。连日来的奔波，早让她浑身酸疼，疲累不堪，恨不能倒地就能睡到天荒地老。

　　“不错，快到空桑了。你可还撑得住？明夜就是除夕，日落前入城，我们还能赶上他们的辞岁节。”

　　姬怀风看着顾缡苍白的面色，言语里也带了几分关切。顾缡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

　　“无妨，非常时期自然是赶路为重，就等着进空桑吃顿好的了！”

　　“呵，我可真是服了你了，这么日夜兼程的赶路，寻常女子早该累趴下了，阿离你倒还能惦记着吃？”

　　在顾缡这一段日子里的强烈坚持下，宋文瑾终于改口直呼她的名字。而他显然也不是个寻常书生，几日里几乎没阖过眼，也不见他面露疲态。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顾缡回的十分顺溜。

　　宋文谨闻言嘴角一抽，皮笑肉不笑：

　　“哼哼，但凡是吃，你都颇有些说道。”

　　一路相处下来，顾缡才发现自己的判断简直大错特错。这宋文瑾整一个腹黑毒舌傲娇攻，一路和顾缡抬杠拆台，唇枪舌战好不热闹。

　　每每此时，怀风总在一边静听他俩斗智斗勇，看到顾缡大笑或吃瘪，他都会淡淡一弯唇角，这细微的表情，顾缡不曾在意，却通通落在了宋文瑾眼里。

　　几人在日落前入了城，找了间客舍就蒙头大睡，直到第二日午间，顾缡才全身舒爽的醒转过来。

　　她简单的梳洗了一把，正打算叫上那两人出去祭一祭五脏庙，才发现怀风并不在房中，再去敲宋文谨的门，他却还在熟睡。

　　无奈之下，顾缡只得寻了小二打来一桶热水。这一番日夜兼程的赶路，别说没机会睡个好觉，连洗个舒服澡都成了奢望。乘着那两人都不在，顾缡准备先好好收拾下自己，再作打算。

　　小二是个精细人，只见他把浴桶放在窗下，还摆了盆炭火，斟了一小壶暖酒。顾缡躺进去，恰能一赏庭院里的雪景，亦不觉冷。

　　见到这般布置，待那小二一退下，顾缡就迫不及待的脱了衣服浸到暖水里，一时间满足的直叹。

　　炭火盆里腾起的热气，酝出阵阵酒香，顾缡此刻腹中空空，给这香味一勾，便好奇的倒了一小杯浅尝。这酒水入口甘酸，透着一股米香，味道很像她过去喜欢的酒酿。一杯下肚，只觉得浑身都暖融融的，将这一路的疲累都浣了个干净。

　　然而这酒虽甜，却仍有些上头。顾缡不过浅酌了几杯，就不觉有些微醺。她向来是个自律的人，见此情状，连忙放下酒盏，靠在了浴桶壁上。

　　冬日的暖阳漫进窗楹，尽数落在了她身上，顾缡望着远处如洗的碧空，有些微微失神。

　　这段逃亡的日子里，她也不曾松懈心神。不但一路跟着怀风习武，还不断从宋文谨那里，了解着这个国家里她从未有机会接触的一面，一个属于寒门草根的大周。

　　连年不断的天灾人祸，地方官府的苛捐杂税，从未止息的边境战乱……皇城里的士族老爷们过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富贵日子。而这个国家里最底层的黔首百姓，却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不但要忍着上头一层又一层的剥削，还时刻受着饥荒灾害的威胁，孤苦无依，求告无门。

　　顾缡第一次清楚的意识到这个国家的弊病沉珂之重，更有几分感慨宋文瑾敏锐的政治观察力。

　　如果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微服出巡，她定会在回朝之后重用此人。可眼前的情况，却容不得她作此想法。

　　思及此，她不禁敲了敲额角，心内一片沉重。此处离西境已是不远，她不禁开始仔细的考虑，自己该如何说服那位左将军为她出兵。

　　如今毫无筹码可言的她，光凭一个虚无缥缈的天命，就能说动一介叱咤沙场的镇边大将为她卖命么？

　　虽然怀风将此事形容的极其简单，可她到底不再是那个毫无处事经验的小姑娘。

　　从入主九华宫那一刻起，她便由一个惯于顺从他人的角色，慢慢转变成了一位发号施令的王者。然而这般未经风雨的转变，到底有些根基不稳。

　　年轻的顾缡性子再沉稳，也仍是斗不过在官场上混迹多年，处心积虑的孟静渊。

　　从泥淖到云端，再狠狠跌下来的经历，终于让她飞速的成长起来。她知道自己还需要做更多准备，也要积攒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

　　如果说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里她敛尽锋芒，活得小心翼翼，那此刻的她便是被逼到了绝境上，反而渐渐放开了手脚。

　　少女在窗边陷入了沉思，庭院中树影婆娑，在屋内洒下了一片迷离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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