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云光殿外漱月心

　　黄昏时分，天子大驾进入了阳华郡。此处正是大周北部山脉中风光最为秀美的一段，其间景色最胜当数岐支雪山和太华山。而顾缡的行宫，正在那太华山上。

　　要说太华山的特别之处，便是山中常年温热的澧泉了。还未进入阳华郡前，顾缡就听孟静渊细数了一番此山中温泉的妙处。这太华山可谓是一处集天地灵气的宝地，一片白雪皑皑的群山中，唯独此间因其奇特的地貌在冬季里也是苍翠一片，再加上温泉中常年蒸腾缭绕的薄雾，端得是一番烟松衔翠幄，雪径绕花源的胜景。故而自百年前起，此处便建成了皇家行苑太华宫。

　　甫一入山，顾缡就被这个行宫灵动又不失大气的设计震撼了一番：只见依着起伏的山势，连绵而建着近百座宫殿，皆取用水蓝色的天青琉璃瓦覆顶，恢宏交错的飞檐上雕着精致的四方兽，檐下悬着小巧的鎏金铜铃。各宫室都别具匠心的修建在山中景色最为奇美的巍峨峭壁之上。入夜后，各殿宫人循时燃起灯火，遥遥望之，直有如九天之上的琼楼仙宫。

　　用过晚膳后，驻守在此的校尉李继业便为顾缡将行宫中的居所陈设细细介绍了一番。此时她才知道，自己所居的云光殿后有一处建在断崖之上的温泉宫名漱月，正对着岐支雪山，景色美不胜收。早就对这山中温泉心动不已的顾缡，待李一告退，便让甘英安排着去了漱月宫。

　　“陛下，孟司马方才遣人送来了一袭烟罗碧纱衣，奴婢瞧着正适合在这温泉宫中用，便一同带着了，您可要试试？”待众宫人避退后，甘英取过一件做工极为精美的纱衣给顾缡看。

　　一见这轻薄的纱衣，顾缡立时就想起了孟静渊那双邪魅勾人的深眸和他今日在车上所说的那些不着调的话。此刻看到他竟送这种衣服来给自己穿，霎时间只觉得羞恼非常：“将这纱衣送回去，帮朕谢过孟司马，就说朕...用不惯这个！”

　　甘英见状本想再劝，却见顾缡已迫不及待的探身去试那青玉池中的泉水，只得应诺下去着人还衣。

　　见甘英也退了出去，顾缡便再不犹豫的脱下常服，整个人泡进了温泉中。这漱月宫中的汤池设计的十分精妙，犹如梯田般次第而下的三层月牙形玉池中分别是三种温度的泉水。最上一层有北冥黄玉雕出的一对垂首探身的黄龙，由它们口中徐徐注入的，正是腾着薄雾的澧泉水。故而三层汤池之中上层最暖，依次渐凉。

　　顾缡怕烫，逐一试过后，便觉得最底层里微温的泉水正合她意。这依着断崖而建的漱月宫最外侧正是这个浴池，故而不断溢出的泉水便可从最底层的浴池边飞泻入山涧。这层浴池之上已无飞檐遮挡，抬首便是繁星点点的静谧夜空，极目远眺皆是披着月色清辉的皑皑雪山。顾缡望着这如梦似幻的美景，不由得心生感慨。她一直是明白的，这种种富贵荣华没有一星半点是随随便便，就可得享的。人们为她奉上的这份荣华越金贵，她所需要挑起的责任就益重。

　　这一路上她已渐渐感觉到，在这个世界里，女帝并不像她原本想象的那么为人所接受。那些公卿们的态度，与其说是顺从她，不如说是为嵇丞相马首是瞻更确切些。想一想也实在正常，朝堂之上已经六十年不曾有君王，且不提嵇丞相亦是从上一代顾命大臣手中接过的这个担子，更有许多新晋朝臣从不曾见过先代皇帝。故而他们眼中，自然是只有一揽朝纲的嵇丞相的。只不知自己回京之后，又当如何自处？嵇相又将置她这个“一朝空降”来的皇帝于何处？

　　顾缡不由得想起今日那个李校尉。当他发现顾缡最感兴趣的就是这漱月宫温泉，他脸上那一闪而逝的鄙夷和不满还是被长于察言观色的顾缡捕捉到了。虽然她只是一时兴起想尝试一下这难得的野生温泉，但换了旁人来看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她，就全然是另一种想法了。譬如李继业，他的不满和鄙夷，多半就是缘于他认为顾缡还未亲政，就先急着去追求享乐吧。

　　望着夜空中那两轮皓月，怀风的身影又蓦地在顾缡脑海中闪过。他那双清冽淡漠的双眸，让她没由来的忆起了彼时看见林昊为许妍君鞍前马后时的孤独感。不知何故，这种感受让顾缡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她想到了杜姗，心中却又是一滞。理不清的千头万绪，让顾缡又不自觉的把自己渐渐没入水中，仿佛唯有这般，她才可以暂时将那些烦乱的一切隔绝在外面的喧嚣里。

　　“陛下！！”顾缡正迷迷糊糊的泡在水里，恍惚中听见甘英的惊呼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乎是飞快的，一个人破水而入的声音便近在耳边了。

　　再反应过来时，顾缡已经被一个人从泉水中捞了出来。那人似是完全没料到她竟光着身子泡在水中，差点一个失手将她再丢入池里。尴尬之余，只得暂将她护在身前，扭过头大声喝退其它正冲进来的侍卫，再急唤甘英取衣袍来。

　　顾缡在这温泉水中泡的本有些迷糊，给这架势一折腾，立刻清醒了过来。只见眼前这个一身玄色盔甲的男子一手持一杆银枪，一手抱着她，正竭力扭过头望向宫内。顾缡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泛红的侧脸。虽然她此刻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另她更惊诧的却是，此人她从未见过，却可以随时手持兵器闯入她的内宫。

　　原来方才甘英听得里面半天没有动静，进来一望却不见顾缡身影。再仔细一瞧，才发现顾缡竟然整个人沉在水中，直以为她是泡的闭了气，顿时三魂吓去了六魄。一声惊叫刚出口，就见九华宫卫尉公仪征立时冲了上前。发现是他来了，甘英的一颗心才将将放下，却不想顾缡竟是不着寸缕的泡在里面的！幸好公仪卫尉反映快，及时喝退了其它侍卫，不然，甘英简直不敢去想什么不然，只知道她将衣服递过去时，自己的双手仍是直发抖的。

　　“属下九华宫卫尉公仪征，护驾不力，请陛下赐罪！”那男子将顾缡安置好，即刻收枪跪地告罪。顾缡方才见甘英似是和这个男子相熟，再听他此刻的话，才知道眼前这个俊朗的侍卫，正是她的直属内宫戍卫。

　　“今上出了何事？！”这厢公仪征刚跪下，顾缡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孟静渊焦急的喝问声。再回神，他人已来到了近前，刚要向甘英等人发问，就见嵇丞相也赶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太医。顾缡不由得心中大奇，这一个两个，怎么都好似就等在她宫门外一般，以至于她一出事，便能光速出现。这公仪征还好解释，可这孟司马算是怎么回事？

　　“陛下怎会无故溺水？！”待太医望闻切问一番确认并无大碍后，嵇丞相即刻上前询问道。顾缡看向他，却见他将一件外袍凌乱的罩在常服外，额角上还隐隐有汗意。嵇丞相就宿在云光殿近旁的开襟阁，顾缡暗忖他这幅模样多半是听得消息后立刻赶来所致，心内顿时多了几分愧疚感。

　　“朕只是潜在水中，自己...凫水戏耍罢了，却没想到惊扰到诸位，朕心甚愧。”顾缡越说越觉得不好意思，只因自己一时的任性贪玩，结果大晚上的生生把一大群人都折腾了过来。

　　“陛下无须太过自责，忧心朕躬安危，本就是我等人臣的本分。”见顾缡那样自责，嵇远之自是不能再多说什么了，这才注意到公仪征还跪着，顾缡竟也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方问道：“只不知...公仪卫尉是何故触怒了天威？老臣前日命他带两百虎賁卫星夜兼程前来迎驾，今日晚些时候才入得太华山。却不想还未正式将他引荐给陛下，就出了这样的事。”好歹是自己荐来的人，嵇相言语间，都隐隐带了几分求情的意味。

　　“不曾不曾！公仪卫尉辛苦了，快请起。”顾缡闻此，忙叫公仪征起身，心中更是暗暗叫屈：这货怎么看都像是我犯了他的天威，各种不肯起啊！

　　“属下护驾不力！陛下是天子，却也是女子，属下的鲁莽之举实乃大不敬，请陛下赐罪！”不料这男子竟十分固执，跪地不起不算，还硬求赐罪。尤其是他把话那样一说，直让顾缡不知该如何应对，难道她能腆着脸说：无事，看一看不打紧？！

　　嵇丞相看看这样的顾缡，再看看同样情状的公仪征。虽猜不到具体过程，但也从这温泉宫的功用里猜着些端倪，只得轻叹一声：“公仪征，你这九华卫尉是做不得了，即刻由副卫尉顶上你的位置，再去大司马处交了将军绶印，诸事一毕，便自去廷尉领罪吧。”

　　顾缡没想到这点事居然就真要治罪，更没想到这个公仪征居然也是一位将军！此刻见他闻言虽脸色一白，却仍是干脆的领了命，顾缡心中的愧疚之意更甚。她想到自己一时的任性贪玩，几乎就要毁了旁人奋斗多年的前途，此刻自己要是再纠结那点面子问题不好意思开口，就着实太说不过去了，连忙劝道：

　　“嵇丞相！他不过是把我从浴池里捞出来，不但什么也没看见，还及时阻止了后面进来的侍卫！这事情归根到底是我不好！怎能这样轻易就毁了这位将军的前程！”顾缡一时情急，竟连称呼都不顾了，一番话毕，却只见众人都怔在了当场。

　　此时要说最震惊的，莫过于公仪征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女子竟会考虑到他的前程，甚至为此连自己的声誉也不顾了。而这个她，正是曾被他和同僚们当作笑谈的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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