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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一百一十章。如履薄冰


  温室殿内。

  刘肇与邓绥相对而坐。一壶茶已经放到冰凉,他倒上一小杯,邓绥望着耳杯,默默地说道:"陛下,薄酒冷茶,最是伤身。"

  他摸着耳杯边缘,还是端起,喝下一小口。

  "陛下。"邓绥语气里多了半分嗔怪。

  "邓贵人。"他嘴角微扬,眼中却无笑意,眸色略抬起些许,望着某一处,蓦然说道,"在你看来,当年窦家的盛势,因何而来。"

  邓绥没有想到,他竟是会问这个。

  "臣妾不敢妄议朝政。"

  刘肇余光瞥了她一眼,薄唇微启:"你是怎么同邓骘议论的,便怎么同朕说说。邓骘性子张狂如野马,这么多年来,若非你这根拉缰之绳,纵然是日行千里,却是只怕一个不仔细,走岔了哪一步路。不必妄自菲薄,只消说说便可。"

  陛下一直都知道,她和邓骘如同并蒂莲一般的羁绊。也知道,他们兄妹二人长久以来对朝堂局势把握之精准。

  妄议朝政。

  若是不议,何以为存。

  但说到底,邓绥和邓骘,还是不同的。邓绥于宫内怀柔为上,在宫中待人和善,为人处事几乎不可挑剔,然而这份和善中却又并济着威严,陟罚臧否。邓骘素来却自行其是,几乎从未和哪一家过于交好,素日里尽是独来独往。

  外避党争,内笼人心。

  邓家,一直都维持在一个微妙的持中状态,强不致显目,弱不至欺凌。从这一点来看,虽说邓家的顶梁柱是手握重兵的邓骘,但是真正一次次摆正着邓家应存的微妙位置的,是邓绥。

  这般纷乱四起的朝局,便是四脚不平的桌椅,桌面上的一碗碗水挪动到如何位置才能够使桌面始终平衡,这通常并不是人们考虑的问题。

  人们考虑的是,如何才能够到最为安稳的中央位置。

  这样一来,不断擅挪的水碗只使这不平的桌面愈加□□右斜,变化莫测。

  有趣的是,邓家看似从未冒进,靠近那最中间的位置,却格外敏锐地,总是能找到平衡点。

  无论其它水碗如何挪动,碰撞,甚至滑落。

  无论,这张四角不平的桌,开始往哪一侧倾斜。

  邓绥望着刘肇此时颇有几分深意的眼神,手指竟是僵硬了一瞬,然后略微收拢。

  "邓老将军有你这样的女儿,黄泉下,自当慰藉。"刘肇又端起那杯冷茶,抿了一小口。

  "因国戚之荣。"

  维持着喝茶的姿势,他顿了一下,顺势抬耳杯,整杯地饮了下去。

  盛夏上贡的云溪青茶,果真是苦极。

  "而窦家之败呢。"

  "实非国戚,故而败之。"

  他回过头,望了一眼尚在昏迷中的窦南筝,静默着认可:"如是。成也因此,败也因此。"

  当年窦家权高猖獗,多少人忍气吞声,但是,这份声气吞忍得越是憋屈,其觉悟也便会越大——只要成为真正的国戚而扶幼子,这天下,便再无什么值得忌惮,多少人,在窦家数十年的霸权之下,雒阳城的此起彼伏风云瞬变里,得益者,失势者,实际上都酝酿出了,成为国戚的野心。

  这意味着什么呢。

  "窦家的终结,不过扬汤止沸。"刘肇将实现从窦南筝身上收回。

  实际上,都不过一场前赴后继的轮回循环。

  庙堂朝野,高权而上者,不忧国,不忧民,独欲霸权凌君之上;忠才而下者,或摈弃忠善,依权附党而上位,或甘隐才学,凌云壮志而匿终。

  邓绥的眼光略有些黯然。

  "朕知道,这些,你都看得到。因为,你和朕看到的,"刘肇正视着邓绥,她眼底却闪过些许慌乱的光芒,"应该是极为相似的东西。"

  那般精锐的目光,邓绥觉得,那静默的眼神,穿透力已经到了令人生惧的地步。

  "先祖帝开国以来,直到先帝,朕的父皇那一代,这泱泱的大汉都是鼎盛之势,朝堂清明,兵权均衡。"

  "陛下,如今也依旧……"

  "外表再如何繁盛,但以如今的朝堂之气,邓贵人还可轻轻松松地说出平和安顺四字吗?雒阳城是什么地方。那是山河四海所汇的帝都,那是国之根本所在。帝都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动指便可将外面翻云覆雨的国之重臣。这样的一群握着国之命脉的人,几十年来却是将帝都搅弄成了何等模样。"

  邓绥心中一片惶然。

  细细想来,的确如此。

  但是,旧争引新斗,陈事多纷扰,既定之局,便只能顺着局势落子。

  即便是君王,在先帝留下的这幅狼藉场面里,也只能够夹缝求存,摸索着最黑暗的规则,继续走下去。

  前朝的旧事,他原本并未如何知晓,太后娘娘也极少谈及。只是这两年隐秘的调查中,终于知晓一二,当年的先帝,为了为一个女人铺路,而在后宫故布迷云。立一位永远生不出孩子的窦家女为皇后,又宠冠梁家大小两位贵人。

  而默默无声的宋氏,却在两族对立之态下,秘密地生下了一对双生子,悉心养大。

  但此事终归是被察觉,一时间,后宫中分庭抗礼权势最高的两族,竟是联合起来,谋害宋氏的孩子,双生子之一被赐死。而另一个,却被强行提拔为太子。

  那便是曾经的前太子,清河王殿下。

  这段往事,清河王倒是悄无声息地抹去了,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查出半分痕迹。清河王和千乘王,可都曾是他幼年深深信任的人。

  先帝有两过,但凡免去其中一过,都不至于会是如今的境地。

  一是为一个女子乱了方寸,将帝王的制衡之术错用。

  二是,早逝。

  刘肇眼眸微微眯起。

  先帝不早逝,这皇位还有变数也未可知。但比起最终是否是他继承皇位,他更为在意的,是幼子继位,外戚擅权的这令人寒心的局面,进一步加剧了前朝沿袭而下的诡谲暗斗之势。

  思绪收回些许。

  "在十五岁之前,朕并没有想得过深,甚至,能否在舅父们眼皮下求存也未成定数。也从未强烈而明确地,想过自己究竟要什么。"

  某一天。某一场相遇。

  某个人,如火如光。

  让他看到了,从始至终都未曾看到的东西。

  刘肇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她在眼前,依旧是当年年幼的模样,伸出手,摸着他的脸。他缓缓闭上眼,笑意安然。

  ——归荑啊。

  她却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朕曾以为,朕能够给你一切。但终归,朕所拥有的,也不过是一座血染骨堆的帝都,以及,困顿于中的自己。

  "朕,想要一个不一样的雒阳。"

  ——朕说过,给朕,十年。

  邓绥起身,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臣妾和家兄,愿为陛下鞠躬尽瘁。"

  刘肇垂眸,望着伏身的邓绥:"朕对你邓家,朝政之事上,从未有过猜忌。只有一事,你若是和朕明说了,朕从今后,必以邓家为左膀右臂,用人不疑。"

  邓绥匍匐在地上,听完这一番话,猛的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她看到他的靴头,走到她面前。

  刘肇一字一句地开口。

  "你的兄长,有没有在六年前救过一个人。"

  邓绥顷刻间晃神,但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在此刻晃神,是多么致命的错误。

  "没有。"她坚定地磕头,"回陛下,没有。"

  刘肇眼眸暗沉。

  邓绥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凝住了,她身形分毫未动,头却不由自主地稍稍一侧。抬起头,看到他侧脸,还有如夜漆黑的眼。

  他刚刚问的,是……六年前。

  窦家覆灭,是在永元四年初冬。

  距今。

  心仿佛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几乎牵扯到五脏六腑一颤。

  不是,七年吗。

  -

  梁禅坐于轿撵之上,思绪不息。轿撵却蓦然抖了一下,他听到外面的侍从轻声低呼:"这,这是……"

  拨开轿幕,隔着珠帘,他看到了轿前截住他去路的人。

  梁禅心下细想了一瞬,蓦然间觉得可笑,略略扬起下巴,扶肘俯瞰他:"这不是邓将军,这样好的兴致,怎的想起了我这位旧人……"

  然而,与他相料的不同,邓骘脸色几分苍白,抿着嘴,并没有说出什么狂傲的话来。

  他只是看着他,然后说:"梁禅,我有话要同你说。"

  "可本大人并没有话同邓将军说。"梁禅放下幕布,却意外的,发现轿撵并没有往前走。略叹了口气,眼中顿起烦躁怒火。

  再掀开轿幕,索性把珠帘也拨起,他一步跨出轿子,凶狠地俯视着邓骘:"你到底有没有脑子?那样大的事是容得了你犯糊涂的吗?现在,你在这拦我的轿撵又有何用,有何用?!"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邓骘并没有别的反应,只是望着他怒然的脸色。

  "你不用和我谈。邓骘,我们梁家和你们邓家,早就已经没有任何交情了。你不再是从前的邓骘,我,也不是过往的梁禅。一切,都听天命吧。"梁禅背过身去,要钻进轿撵中。

  "那你最后一位亲人的下落,是不是,也要听天命呢。"

  梁禅的动作一顿,霎时间回过头,紧紧的盯着邓骘。

  山海楼厢阁中,邓骘梁禅正襟对坐。

  梁禅面色肃穆,半分没有喝茶的心思,他望着邓骘:"最后一位亲人,是什么意思?"

  邓骘面色略青白,但神色,却依旧矍然,他道:"梁禅,我的妻子,曾三次救你梁家人。"

  梁禅眉头一点点皱起:"你的……妻……"

  "第一次,是救梁玥。当年梁玥,化名青釉接近窦瑰,从一开始就踏入了窦家的陷阱,原本就没有半分生机可言。如若不是她,她一定会在窦栈手里,受尽百般羞辱折磨而死。"

  "第二次,是从窦宪手中,救了你,保住了你们梁家嫡系的最后一脉。"

  听到第二点,梁禅若有所觉,豁然站起:"你的妻子,是她?!"

  邓骘却好似并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说道:"第三次。七年前,青凌峰顶……"

  他眼中显出暗色:"她不惜舍了自己的性命,换得了一个孩子的存活。"

  "那个孩子,是延续你姐姐梁玥唯一血脉的,你的亲侄儿,你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梁禅的脸色煞白一片,良久,他咬着牙,说道:"那是……窦瑰的儿子……"

  "对,他姓窦。"邓骘眼神一点点冰冷,"如果说,每一个窦家的人,无论是谁你都想要杀死,那么那个孩子,是不是也不例外?"

  梁禅略一踉跄。

  "他眉目和你姐姐极像,名儿也是你姐姐临终而取。"

  "安然,一世安然。"

  哐铛——

  梁禅将桌上的茶盏一扫而下,狼藉一地。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梁禅逼近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邓骘,我不懂你。你这么多年来,到底都是在为什么而活?你现如今重提这些旧事,到底又是想要做什么?"

  "我,要救她。"邓骘身型未动,梁禅眼睛一点点眯起,然后陡然睁大,摇着头,一点一点松开他的衣领。

  "我明白了。"梁禅忽然声音微沉,紧紧的盯着他的眼,说道,"全都,明白了。"

  都是因为她。是不是,邓骘。七年前,也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你甚至,娶了她。

  梁禅的手一点一点攥紧,指节青白,他连连点着头。

  "邓骘,我以我梁禅最后一点为你之心,再帮你最后一次。"梁禅扶手而立,眼中却多了几分决然的光,"但不是所谓的救她,我会帮你,杀了她。"

  邓骘猛然抬眸,目光通红狠决。

  望着他此刻的神情,梁禅了然于胸。轻笑道:"你也不是不明白,是不是?"

  "是你妻子的性命吗。不,邓骘,如今清河王手里紧紧攥着的,"梁禅缓缓闭上眼,"是你整个邓家的存亡。"

  那个孩子,谁都知道,是七年前,窦太后拼死也要找回的孩子。谁不知道,那是因为她是曾被一纸诏书立后的窦氏之女。

  你这是,叛国罪。

  "真是不走运,为了救区区一个窦南筝,为着还不知究竟是在她身上,还是在窦瑰手里的兵权。你让清河王找到了,素日里无隙可乘的邓家,最致命的漏洞。"梁禅苦笑着,勾起嘴角,"我会帮你补上这个漏洞。"

  "原本,独善其身才是上策。但,终归是你,邓骘,我大抵还是没有那般坚强的心志,可以眼睁睁看着整个邓家葬送。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以后你我邓梁两家,再无瓜葛。"

  "窦归荑救过我,我最大的回报,便是救下她整个夫家。我会杀了她,在她说出更多东西,在清河王捅出这所有事之前,我会杀了她。"

  梁禅走出门之前,邓骘猛然上前,扣住他的手臂:"站住。"

  梁禅回过头,如同看一个疯子一般看着他。

  "我说过,我要的,是救她。"邓骘面色未改,眼眶却有可怖地发红。

  "险棋试过一步,这已经是极限了,如若没有我,这一步,就足以让你们整个邓家挫骨扬灰。认输吧,阿骘,这一次,是你败了。"

  "你若是再错下去,你不怕死,你也不怕,邓绥死吗?"

  邓骘巨震。

  一点一点地,僵冷的手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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