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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九十三章。曾经沧海


  一转角过,便可远远望见耿府侧门。

  扶桑脚步略停,望着刻有端正的耿字的匾额,只觉得深刻的笔锋一瞬间几分刺目。

  来往熙攘的人群,仿佛都成了虚幻掠过的重重暗影。扶桑蓦然间望见了府门外静静站立的那个人。上一次见她是一袭墨黑色,如今却又碰巧一身如雪的素白。

  然而黑也罢,白也罢,似乎无论什么样的颜色,配上她这个人,都多了几分肃冷而高傲的感觉。

  她总是微微扬着那削尖的下巴,仿佛俾倪世间的一切,眼神淡漠而倨傲。

  然而近日她的一身素衣,打扮与这雒阳城中最卑微的庶民无异。耿峭也一眼就望见了窦南筝,眼中霎时间泛光,然后又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脚步也慢下来不肯靠前。

  扶桑猛然想起来,她是骗耿峭以滴血认亲为由想要进耿家的,这还没进到门就遇见了正主算是怎么回事?

  心中虚了几分,不料一看旁边的耿峭,却看出了他神色微妙。

  扶桑望了望窦南筝,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耿峭。

  蓦然开口道:“耿峭,你为什么长年与耿府不合?”

  耿峭缓缓收回目光:“自是有一些原因。”

  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对亲兄的正妻,存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扶桑眼睛微微眯起,这句话在心中回响,却并没有说出口。

  “嫂子应该知道了一些什么。”耿峭轻声地说道。

  “嗯?”

  “这是我很早就有的感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我觉得像她那样骄傲的人,本不会去容忍我哥哥这般寻花问柳。”

  然而,扶桑并不在乎窦南筝究竟是怎样的人。

  她如今应当焦虑的是,如何圆这个谎,难不成真的要和窦南筝滴血认亲?

  “我也许并没有嫂子和哥哥那样聪明,我永远都猜不透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你是不是在骗我,但是,如果你真的是窦家的血脉,我发誓,无论与什么相违也一定会保护你。但如果你是骗我,我会杀了你。”耿峭将目光一点一点转过来,扶桑淡淡的目光回应着他,心中却一惊。

  余光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莫语和岩溪。

  “为什么。我是窦家的人,为什么就要保护我?”扶桑仿佛听出了什么。

  如同她一直以来的推想,当年果真是耿家背叛了窦家,所以因此而愧疚?

  马蹄哒哒。

  不远处,一辆马车驶来,停在耿府的侧门口,距离窦南筝不过一丈开外,但是窦南筝却并未有所动作。

  “走吧。我的嫂子就在这里。你说过的,滴血认亲……”耿峭话没有说完,却盯着驾车的人一跃而下,蓦然蹙眉:“内宫的人?”

  侍者弓着背,抬出铜铸雕花的踏板置于马车旁,而马车的门帘杯掀起。

  这马车颇为蹊跷,乍一看只是颇为富贵的人家,但是内宫的人相随,且那块踏板竟然雕的是双龙戏珠。

  这普天下,拥有龙雕之物的人,此人是皇族?和皇族有血脉关系?

  远远看去,只见到一袭暗朱色的身影,踱步而下。颀长的身影映着熙攘的长街,青丝如墨被微风掠起。

  鼻梁高挺,眉头轻蹙。他下马后,窦南筝朝着他微微低头屈膝,行了个半礼就被他虚扶而起。

  “这不是……”耿峭辨认了许久,蓦然间恍然大悟,一派脑袋看向扶桑,想要和她说什么,却见她脸色异样苍白,眼神些许颤动,眉头紧蹙。

  “你怎么了?”耿峭惊到,声音不由得大了几分。

  窦南筝和那男子若有所觉,微微侧过脸来。

  -

  邓骘刚到府门外,看到了站在门外的烟罗,神色便沉了沉。

  “去哪了?”家仆为他解下外衫,递来半温的茶水,他喝了一口放回端盘上,转过头看着一起跟随进来的烟罗。

  “应当是去查探清河王殿下的旧事。此时此刻,也许公子安插的人已经被清河王殿下看上了。”烟罗如实地汇报,“在城南的景湘楼。”

  “倒是能耐,偏掐着我入宫的时辰去。”邓骘蓦然间想起了前几日她和耿峭的争执,若有所觉,“她就是巴望着进一趟耿府。我入宫的消息是怎么让她知道了,她这眼线,倒是插到我跟前来了,却是不知原该是谁监视着谁。”

  “那么,还是去将公子接回来吧。公子生存玩心,只怕是要闹出什么乱子。”烟罗垂眸道。

  空中青雀盘旋了一阵,落在不远处的木雕扶栏上。邓骘伸出手,屏退了左右,走到扶栏前,将手轻缓地伸到青雀前,青雀一跃而上他的指尖。

  他掏出绑在鸟腿上的布条,将青雀往空中一抛。

  打开布条:梁结阴后,君会耿侯。

  梁禅怎会和阴慎柔结交。两人都不是什么善辈。陛下今日出宫是为了见耿家的人,为什么?难道是为了窦南筝?最近半年来,窦南筝的确有几分形迹可疑,像是在追查当年窦家覆灭之故,难道说……

  慢着。

  邓骘猛然间用力打开布条,仔仔细细地盯着最后四个字,几乎要把布条看穿。

  刘肇去了哪里找耿家的人,难不成……

  刹那间回过身去:“备马!”往府门外走去。

  “将军可是要去城南接公子?”

  “城南,呵。”邓骘冷然勾起嘴角,侧首道,“你去城南寻她,若是寻到,立刻带回府邸。”

  “将军您的马……”马厮急匆匆把马牵来。

  邓骘一跃而上马背,一拉缰绳即刻调转马头。

  她那几分心思几分算计他再清楚不过,只怕趁着他入宫,如今她人早就已经不在景湘楼!

  窦南筝毕竟是她嫡亲的姐姐,他总是怕照面打多了,会让她想□□什么。所以总是防着她和窦南筝见面。却不想,反而让她近一年对耿府格外地执迷起来。

  该死!当年陛下一手策划剿杀了窦家,他却没有想到窦南筝如何会是善罢甘休的人。窦南筝难道是查出了什么?难不成此举,刘肇是为了对窦南筝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

  不……这些一点儿也不重要。

  窦南筝是生是死,是安是危,干他何事?!

  重要的,是其他事情!

  用力的一抽马鞭。

  -

  刀尖直直地抵在细嫩如藕的脖子前,不过半寸,没有丝毫的颤动。窦南筝眼睛一点一点眯起,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唱戏般的词,你倒是说的顺溜。但是,我连听也不愿听,所以,也不必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对我唱哪一出。”

  耿峭看看窦南筝,又看看扶桑,却还是有几分担忧地说道:“嫂子……万一,万一是真的呢?我觉得……”

  “我们窦家的人,从七年前开始,一个一个死去。呵呵,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窦家人……”窦南筝说这话的时候,听不出半分的哀伤,有的只是沉静到冷酷的眼神,但不知为何,扶桑却更加感受到了这个人心底铺天盖的窒息感。

  说这无情的话,做着无情的事,但是,不过是色厉内荏。

  这一点,倒和某个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筝儿。”身后的男人扶住它的肩膀,在他的示意下,她一点一点放下刀,扶桑身后,莫语袖中暗藏的镖片也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窦瑰。

  扶桑伫立着,默默看着窦南筝身后的人。他今年二十八岁,已经接近而立之年,但是岁月的沧桑感却在他身上显露无疑。他嘴角是微微上扬的,但是双眸中却比从前黯淡了不知多少。

  比从前?

  扶桑用力摇摇头,却似是望着一双闪烁着无尽星辰的眸子,那眼眸里还混杂着年少的得意而神采飞扬。

  ——我爱他……

  女人的声音仿佛是从天际响起。

  扶桑蓦然抬头,望向苍茫的天空。

  ——真可笑,这长久以来的殚精竭虑,不是为了恨他,而只是为了……不爱他。

  扶桑的眼眸缓缓睁大。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窦南筝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窦瑰转身,暗朱色的背影,却让扶桑想起了满手的鲜血,想起了血泊中,血泪混凝着落下,拥有着绝美容颜的女子最终一点一点失去呼吸的模样。

  那是……幻境?

  还是。

  记忆呢。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字一句……都给我听清楚了……

  说什么……这个女人,说了什么……

  霎时间头痛欲裂。

  仿佛有谁在告诉她,不能忘,不该忘。

  想起血泊中宁静的脸,女人,是已经死去的东西人吗?扶桑手紧紧地捂着头,仰天望着,挣扎着一字一句:"什么不能忘,什么?"

  脑袋里如同无数细线在不断切割一般,猛然间疼得不能呼吸。

  她跪倒在地上,粗重地呼着气,一只手撑地,指节收拢,泥土嵌入指甲,另一只手手指插入发丝,用力地摁着头。

  ——记住我说的……只有你说的话,他才会深信不疑……

  “啊……”

  她用力的将头磕向地面。路边的人好奇而有些惊惧地避开她。

  马蹄声……

  仿佛听见了漫天火烧的声音,伸出的指尖如同灼热一般地疼着。眼前模糊地出现了被烧着的府邸,熟悉的,而尖锐的疼痛划破心扉。

  别烧了,不……不能死,她不能死……

  谁?谁不能死……

  急重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眼前,蓦然间陷入一片黑暗。

  -

  这里是……哪里。

  一片迷雾缓缓散去,觉得有些冷,又似是有些热。

  旧……庙?

  年轻的男子和一身嫣红的女子。灰沉阴暗的天空。还有淅沥沥的雨水。

  这是在……拜堂?在这样破旧而荒无人烟的地方拜堂?

  “但即便你们的不到天下人的祝福,还有我。”如同整个人浸在水里听岸上人说话一般,一旁的女孩声音朦胧而带着几分异样,看不清面容,可不知为何却知道她笑意灿烂。

  “一如你们今日成亲,他们不认,我认,天地认!”

  轰隆隆——

  一道惊雷响起。

  女人丢下了红绸,看向了自己,不知为何,双手染血,朝着自己走来。

  一步步后退,却躲不开那双带血的手。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

  满是血腥气。

  一切……似曾相识。

  “我接下来说的话,一字一句,都给我听清楚了……”

  蓦然间,她感到刺骨的冰冷从头到脚浸透,刹那间睁开了眼。

  而女人的话伴随着刺目的阳光,狠狠地刺痛了她。

  ——金玉绕梁散,唯恨终未央。记住了,把这十个字,告诉他。

  眼前的东西渐渐清晰起来,身旁传来哐啷一声,木桶落地的声音。扶桑侧过头去,望见了床榻旁目如阎罗的邓骘。

  然而,他的眉头锁起的模样,别有几番她看不懂的意味。

  略一动,才发现自己的全身都湿了,冰凉的一片,又看到邓骘手中的木桶,仿佛明白过来什么。

  心中堆积的怒气被压制住,她只是默默然起身,因为虚弱而些许挣扎,但是邓骘在一旁冷眼看着,没有丝毫相助的意图,却又没有离开。

  直到她披上了外衫,朝着门口走去,他才豁然起身,一把将她扯回床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想死,可以直接和我说,不用这样辛苦地自寻死路。"

  "你怕什么?"扶桑垂着眼眸一动不动,感觉到他扣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指刹那间收紧,用可笑一般地眼神看向他,"邓骘,你怕我想起什么?"

  没有想过她会这般问,邓骘愣了一下,蓦然间目光如针:"你……你记起了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再一次站起身来。

  "你今日去耿府的时候,可是见到了什么?"邓骘继续问道。

  "没。"

  "那你为何会在侧门外晕倒,你方才,又是梦见了什么?"

  "唔,忘了。"

  邓骘见她脚步未停,似是漫不经心地越过了自己,就快要一只脚踏出门去,蓦然间侧过身来斜睨着她:"现在,你预备去哪?"

  "如果,"扶桑身形未动,声音却略低沉,"你不打算告诉我什么,那么,也别来过问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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